我像是刚刚经历了这辈子最严重的一次宿醉,头晕眼花,胃里翻滚着一阵恶心。我的头盔和手套都已经被取下。发生什么事了?这一切就像一场恐怖的噩梦,“天炉星”号也像国际空间站那样被撕碎,这次我还是没能拯救自己的队友。我又失败了。我的腹部上缠绕着一根安全绳,我被固定在墙上,就在我伸手想解开绳子时,有人并握住了我的手,是詹姆斯。他飘到我面前,虽然面无表情,但我可以从他眼眸中看出一丝悲伤。“出什么事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像砂纸在墙上摩擦而过。他没有开口,躲避着我的眼神,只是默默地解开我身上的安全绳。我们此时在其中一艘备用飞船里,周围是软垫墙,墙上还有一扇小舷窗,桶形的空间对面还有一个屏幕。“这是什么地方?”我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但已经好多了。“很显然,这里暂时就是我们的家了。”“家?什么——”“还是让哈利告诉你吧。”詹姆斯打开屏幕,哈利的脸出现我面前,视频里的他正在睡眠站里,表情平静地对着屏幕说道:“嗨,詹姆斯。嗨,艾玛。其他人一致认为应该由我来录这个视频,不过我也没得选啦,还请你们不要因此记恨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之前私下讨论过了,如果在攻击贝塔后飞船遭遇不测,我们决定应该让你们两人回到地球。”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詹姆斯,世界上再没有像你这样独一无二的头脑了,你的思维总是能超前我们一步。如果人类真的要和它们开战,应该会是一场机器战。世界也许需要我们——但人类更需要的是你。”哈利说到这儿又停了下来,咽了下口水,看上去非常不安。“艾玛,这段时间以来你一直是一位很棒的队友,有你在身边我们已经很感激了,但你本来就不属于这次任务,我也知道你愿意牺牲自己,但没有必要。你的健康每况愈下,你需要尽快回到地球。如果非得选让谁活下来,我们都希望是你们俩。”这些话犹如一块巨石将我的心砸得粉碎,我的泪珠止不住从眼眶落下。我十分难过,心里每一个角落都在发出悲鸣。詹姆斯没有任何表情,我知道他在我醒来之前已经看了这段视频无数次,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难过还是愤怒。我环顾四周,旁边有一辆锻炼单车,阻力带和食物箱。我意识到自我上太空以来,我就不断地被善良的人拯救。屏幕里,哈利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詹姆斯,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们是怎么做到的。老实说,这并不容易,我们好几次差点就被你发现了。莉娜删掉了‘天炉星’号货运清单上的其中四个引擎,我和格里戈里则趁你们睡觉时造了这枚逃生舱。这比‘和平女神’号的标准逃生舱还要大一点,加速能力也更加优良,两个月内你们就可以回到地球了。”他扬起眉毛说:“还有啊,詹姆斯,你可别想着入侵逃生舱的导航系统,赵民已经将它设计成直线返回地球,莉娜在程序中也没有留下任何漏洞,它将全程隐身自动导航,当你们到达地球后就可以进行手动操控了,不过那时候也没什么燃料可以供你使用了。”他的语气慢慢软了下来:“我们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我们的家人,有你们在他们才有更大机会活下去。地球需要你们,后续任务就拜托你们了,对我们收集到的样本和无人机传回的数据做研究,我们都指望你了。如果你正在看这段视频,那说明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请不要回来找我们,如果我们还活着,我们会跟着中途岛无人机舰队继续向外探索。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詹姆斯,我和你真的是个很棒的团队——但我们的职责是一样的。所以,虽然你和艾玛走了,但我们依然有完整的成员分工。我们会想念你在实验室的身影的,艾玛,请你放心,赵民和格里戈里也能替你们帮我。”哈利的声音开始有些哽咽:“我们会想你们的,但请你们就安全回到地球,好吗?”他伸手按了一个按钮,视频到此结束。哈利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你觉得是怎么一回事?”我问。“我觉得……贝塔侦测到了核弹,或者是侦测到了‘天炉星’号发射核弹的信号。都有可能,总之贝塔逆向追踪到了‘天炉星’号,摧毁了它,但紧接着的那场爆炸……它太巨大了,不太可能是核弹单独造成的威力。我的猜测是贝塔启动了某种自毁程序,可能是超载了自己的能源。”“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摧毁其威力范围内的所有敌人,或者是抹除自己存在的痕迹,也可能是为了摧毁我们从它身上取得的那块样本。”“你觉得样本被摧毁了?”“我不知道,携带着样本的无人机当时应该已经快要飞离核弹的爆炸范围,可和平女神号比无人机的距离更远也还是受到了这次爆炸影响。”“我当时看到一个逃生舱断裂了。”“我也看到了。”詹姆斯就坐在那儿,盯着白色的墙壁发呆。我还是有点儿头晕,不知道哈利他们往我的航天服里放了什么迷药,可能詹姆斯也一样。“哈利说得没错,你知道的。”我对他安慰道,“地球需要你,我也还有家人在地球上,为了他们的安全,我也很庆幸你能回到地球。如果说有谁能应对这次危机,那只能是你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但失去他们还是让我无法接受,我很久都没有拥有过这样要好的朋友了。”我握着他的手。“我也是。”在接下来一个星期里,詹姆斯一直在翻阅每一条数据记录,反复观看着“和平女神”号的视频,寻找着任何遗漏的蛛丝马迹,我知道他想做出弥补。他是这次任务的实际决策者,他知道自己的责任,但也因此深感自责。我也许是唯一一个能感同身受的人了,也许他们选择我陪着詹姆斯也有这个原因吧,让我帮他渡过内心的难关。在我痛苦的时候他一直陪在我身边,现在该轮到我帮他了。“嘿。”他放下平板看着我。“我们需要制订一个计划。”他两眼空洞地点着头。“还要制定一个时间表,我们会一起解决这个问题的——你和我,我们一起,慢慢来,我们每隔几天就休息一下,可以吗?”“嗯,好。”“首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已经无法改变什么了。其实要是没有你,我们不可能取得这么快的进展,提前数月完成这次任务,还找到了其中一个未明物体,对它收集了各种数据,甚至还可能取到了它身上的一块样本。考虑到这可是外星智慧物种,我们已经做得够好了。”他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的队员可能还活着,”我说,“我们必须要相信他们还活着,而且他们现在只能靠我们了。”我慢慢靠近他,“他们希望我们回到地球,然后再制订救援计划,他们的生命就掌握在我们手中了,我们是唯一知道他们发生什么事的人。”我看着他一点点回过神来,像一个从昏迷中慢慢苏醒的人,灵魂重新回到了躯壳,在绝望中又看到了一丝活着的意义。“你说得没错。”他说。“很高兴你终于想通了。”他扯着嘴角笑着说:“瞧把你乐的。”“哪会呢。”我伸出手说道,“我们还是先处理我们最大的问题吧:怎么安全降落地球。”“我也一直在想这个。”他双手交叉开始思考起来,“我觉得我们有可能会在空中被人击落下来。”“嗯,听起来是挺危险的。”“确实,据我们所知,地球已经没有任何运转的在轨卫星,除非他们在这段时间内重新进行了发射。考虑到这点,我们在返回途中最好不要传输任何信号,因为另一个未明物体——阿尔法——或者其他敌人——可能会侦测到。”“所以我们要像一颗突如其来的陨石落到地球上。”“对,给他们个惊喜。”“哈利说我们到时候能手动操控逃生舱,具体还要多久?”“我检查了一下程序,大概在落地前的四十小时内吧,届时地面望远镜肯定会看到我们,不过他们可能会发射核弹将我们击落。”“哈利他们在赌地面不会击落我们。”“嗯。”詹姆斯轻轻地说,“我们要做好准备。”“你觉得你能入侵莉娜的系统?”“完全不可能。”“那你有其他计划?”“有一个想法。”“这才对嘛。”詹姆斯拆开了逃生舱内部零件,舱内看起来像发生了爆炸那样凌乱,但这也给了我们忙活的机会,能让詹姆斯短暂地忘却之前发生的事。我也很庆幸他又开始忙活起来——而不是一直对“和平女神”号的遭遇感到内疚。他的计划很简单,使用通信浮标。我们通过气闸舱向外投放一个小型广播卫星,一旦我们离它的距离超过16000千米,卫星会开始向地球发送信号,信号将远先于逃生舱抵达地球。而且如果未知物体对信号做出反应,它也只会摧毁浮标,而不是我们的逃生舱。詹姆斯在录制消息时显得有些疑神疑鬼。“重复,”他对着麦克风说道,“我们的预计抵达时间如下,所有的数字均来自于任务简报文件,也就是第三页的第一个数字和第十八页的第三个数字,单位是天。”他收起文件,我对他说道:“你好像在进行什么绝密行动一样。”他耸了下肩说:“我们正处于战争中,那些未知物体——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如果它们的科技能够转换我们的语言,那他们就会知道我们的抵达时间,即使不知道我们在哪儿,他们也可以在我们抵达地球前引发太阳活动将我们摧毁。”“战争有得有失,双方都希望能从中获益。现在应该可以确认那个未知物体——或者说那些未知物体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是它们在造成了地球上漫长的寒冬,可理由呢?”“不确定。”詹姆斯回答。我笑着说:“别唬我了,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推测。”他一边盖上浮标的面板一边歪着脑袋对我说:“好吧,我们目前可以知道的是:阿尔法攻击了探测器,贝塔摧毁了‘天炉星’号,我觉得它也想摧毁‘和平女神’号,但后来它却自毁了。两艘未知物体都呈六边形,这意味着太空中绝对不止这两艘,而且它们应该能相互组合。它们来这里是有理由的,也许是为了我们的太阳,或者地球,或者人类。”“那你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什么?”他没有说话,我敢肯定他知道为什么那些未知物体会出现在这儿,但他怕我感到不安,所以选择不告诉我。“如果它们是为了人类来到这儿,”我说,“它们应该早就入侵地球了,可能当我们抵达后,地球已经沦陷了。”“没错。”“或者说地球很久以前就已经沦陷了,外星人无处不在,隐藏在人类之中进行着间谍活动。”我扬起眉毛做了个鬼脸。“你的想象力真丰富。”这倒是真的。在投放通信浮标后,我们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规律生活。我们每天锻炼,一起讨论回到地球后要做什么,我们讲着中途岛无人机舰队可能会发现什么,要不要让更多无人机升空去寻找其他未明物体。我看得出来詹姆斯在关于未明物体目的这一问题上有什么在瞒着我,但我也没有逼迫他告诉我。我们在工作结束后会玩卡牌游戏。工作内容包括分析“和平女神”号上的数据,尤其是和贝塔对峙那次。工作任务量很大,但我反而觉得高兴,因为这能让我不去关注两次失去队友的悲剧。我们玩的纸牌游戏主要是金拉米,是其中一个队员为我们放在这儿的,不得不说这位队员很有远见。每天规律生活非常重要,现在我们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因为太阳就在我们的身后,不存在从东边升起或是西边落下。我们会挡住舷窗来模拟夜晚,把自己固定在两侧,彼此相对聊上好几小时,直到我们其中一人开始打呵欠才睡觉。我不知道在哪里读到过,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大量军队漂洋过海回家途中,他们会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上进行减压活动,释放掉在战争中见到的恐怖和压力,收拾好内心,准备好回到祖国迎接新生活——更加安逸、和平的生活。我们现在就是如此,在“和平女神”号上,我们的生活如坐过山车那样起伏跌宕,长时间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无止境的问题。但现在,这里只剩我和詹姆斯了。我暂时忘记了地球上漫长的寒冬,忘记了其他的六名队员,忘记了我的妹妹和每一个等着我们回家的人,忘记了所有的一切。我们就像在一个迷你口袋宇宙里,外面的世界依然照常运转,我们也依然惦记着它,但暂时都离我们非常遥远,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在这个时候也都短暂地离我们而去,也许我们永远也不用再担心了。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只有我们飘浮在逃生舱里。这样就很完美。有的晚上我们会看电影和电视剧,通常是一些年代久远的影视作品,比如说《X档案》,以及《星际迷航》等。逃生舱里还有哈利留下的一些小礼物,他的电影收藏几乎无穷无尽。当时我们在看《码头风云》,马龙·白兰度出现并说出那句“我本可以成为一个有力的竞争者”的台词时,我们总是会想到哈利。虽然我和詹姆斯会对着电影傻笑,但我们的眼里也时常充满着泪水。我借助推力向詹姆斯飘去,他抓住我并把我拉到他身边时我吓了一跳。我们盘腿坐了下来,他的手臂紧紧地围绕着我,有时候我的头会枕在他的肩上,他的脸也轻轻靠过来,我已经记不起上次这般既开心又难过是什么时候了。虽然我每天都有锻炼,但我的骨密度还是降低了不少。即使回到了地球,我也走不出逃生舱——可能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爬出去。不管詹姆斯做什么,我到时候都会拖累他的。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唯独不愿意成为他的累赘。“詹姆斯。”他手里拿着金拉米卡牌,抬起头朝我看来。“我想和你谈谈回到地球后的安排。”他打出一张方块七,说:“好啊。”我抽出一张梅花J,我手里只有一张J,但我不想冒这个险。我可以确定他已经要赢了。我把这张梅花J打了出去,它一下被磁铁吸在卡盘上。“回到地球后我应该暂时没法走路了。”“嗯哼。”他又抽了一张牌,仔细思考了一番然后放进了手牌的中间,肯定是一张他需要的卡,接着他打出一张牌,“药物和物理疗法能帮到你的。”“但那得花很长时间。”“没错。”他期待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该抽牌了。我抽了一张牌,是红桃K,我再次把它打了出去“我到时候会拖累你的,等我们落地后你得自己行动了。”他的手缓缓落下,但他并没有给我看到手牌,他坚定地说:“我会继续行动的,继续完成我一直计划的任务。但在那之前,我会把你送到全世界最好的医院,确保他们会竭尽全力为你治疗。我会待在你的床边,直到我确定你不会有什么大碍。”“詹姆斯——”“你有权利反驳我,我也尊重你的意见。你可以恨我,可以阻拦我,但这并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我一定会这么做的。”他又抽了一张卡,看了一眼然后快速打了出来,他双手放在桌上,“赢了。”我放下双手,给他看了我的底牌。他总是在脑子里进行着各种快速计算。“又赢了35分咯。”我看着桌上的分数表,这次胜利让他的总分超过了100。他赢了。几天后的一晚,詹姆斯没有睡在他原来的老位置,而是飘到我旁边的角落,固定好自己,望着舷窗外面的星星。我解开安全绳飘下来躺在他身边。窗外那些星星就是我来太空的目的,我第一次见到这幅景象时是如此陶醉其中,但现在我只想快点儿回到地球。詹姆斯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就像贝塔攻击之前我握住他的手那样。我突然不急着回到地球了,只想和他待在这儿。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就在我们刚看完一集《X档案》后,我转过去对他说:“我能问你一些事情吗?”“什么都行。”“为什么你会坐牢?”他故作夸张地耸了耸肩:“我……想收回我刚才说的话。”“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因为这可能会改变你对我的看法。”“不会的。”“你说不准。”“那我可以回到地球后自己上网查。”“前提是互联网还能用。”“对,前提是互联网还能用。但你难道不宁愿自己告诉我吗,我想从你的角度听你的故事。”“我也想。”他眼神飘向别处,“我会告诉你的,但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需要点时间。”“我们有时间。”但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已经没时间了。距我们抵达地球的时间还有最后七天,我醒来时,发现詹姆斯正蹲在过道上。他转头望着我,我立马从他眼神里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怎么了?飞船有什么问题吗?”“没,飞船挺好的。”他挪了一下为我腾出空间,我看到屏幕上正展示着地球的图像,这是远程望远镜利用遥测技术传回的第一幅图像。我能看到地球上熟悉的白云和蔚蓝的大海,但原本应该是美国东海岸的地方,此时已经变成白茫茫一片。地球已经成为一片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