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舱已经做好降落的准备,我们收拾整理好了舱内所有物件,根据降落地点计算出了再入大气的方向和角度。对我们来说,燃料并不是当务之急,真正的问题是飞船降落后还能否保证完好无损。这决定了我们能否存活。詹姆斯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但我知道他一定和我一样非常担心。太平洋联盟也有继续在联系我们,但詹姆斯一直拒绝回应,他觉得这样做也许会好一点。还有几个小时就要返回地球了,我们决定好好度过这短短几个小时。我们没有再玩卡牌游戏,也没有看电影,而是播放起了一些老歌,我们听着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经典摇滚乐,静静地躺在飞船中间,仰望着眼前的星空,我害怕这可能是我最后的美妙时光了。詹姆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搂住我的肩膀,温柔地将我抱在怀里。我们在零重力下相互依偎在一起,直到飞船响起警报声,狭小的空间里回响着冷冰冰的电脑人声。“降落程序已启动。”我们各自戴好头盔,最后一次检查了航天服的状态。詹姆斯对我笑着说道:“地球见。”“嗯,地球见。”飞船开始隆隆作响,即将再次进入地球大气。即便穿着航天服,我也可以感觉到周围热量的上升。我知道逃生舱外部的隔热罩应该可以承受,但还是忍不住回想起几个月前被困在太空上的情形。现在每秒的热量都在不断上升,舱体不停剧烈摇晃。我和詹姆斯相互望去,他平静的眼里没有一丝不安,看到这儿我也感到安心不少。在湍流的轰鸣声和飙升的热浪中,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突然,周围安静了下来,耳边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接着舱体传来一阵反冲,制动火箭开始降速,我们在一片寂静中向地球落去,我和詹姆斯一直看着对方的眼睛。制动火箭开始修正降落轨道,我祈祷自动导航系统别出什么差错。舱体再次猛地晃动一下,我慢慢开始感觉到地球的重力,逃生舱的降落伞也已经开启,我最后对安全带进行了一番检查,我知道一切还没结束,从太空降落要比遭遇车祸或者从自行车上摔下要剧烈得多,人们说至少会像火车失事那样猛烈,但我感觉远不止如此。我可以在舷窗外看到地球的蓝天白云,但突然,舱体传来一阵我从未感受过的剧烈撞击和巨响。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我恢复意识后感到一阵眩晕,仿佛面前有缓慢转动的扇叶遮挡住了视线,眼前的世界变得虚实难辨。我看到詹姆斯在一旁看着我,他的头盔已经脱下,正对我说着什么,但除了嗡嗡的耳鸣外,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见,身体也感到无法动弹。我试着坐起身来,但失败了。我看到詹姆斯已经解开我的安全带,手搭在我脖子上检查着我的脉搏。我看到他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应该是没什么大碍。我的听力慢慢恢复,詹姆斯正拿着无线电和大西洋联盟联系。我的身体也逐渐恢复知觉,感觉到舱体正在水面上漂动。这次我成功坐起身来,但依然感到十分虚弱。詹姆斯对我说:“不会有事的。”我点了点头,但依然感到头晕目眩,像用一根牙签尝试着平衡保龄球。我是怎么了?感觉又回到了“和平女神”号上。我靠在身后的软垫墙上,身体像穿着一套铅质服装那样沉重。在太空待了将近一年后,我觉得自己才像个外星人,我的身体仿佛不属于地球,重力像是要将我拉进地心,让我永无起身之日。我缓缓闭上眼睛,再次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后,我正躺在医院柔软的**,周围摆着各种医疗仪器。我向窗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褐色沙漠,上面扎着一顶顶白色的帐篷。在太阳光下,它们看起来像浮在沙海上的一盏盏小灯。詹姆斯正睡在角落的一个躺椅上,我没忍心叫醒他。我的身体依然感到非常沉重,感觉是要陷进医院的床里。我听到一阵敲门声,开门进来的是一个护士,看到我欣喜地说道:“你醒啦!”詹姆斯听到动静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我挣扎着坐起身来。“嗯。”“我再给你检查一下就好了。”护士说。他粗略地为我检查着,一边说道:“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之前在隔离室待了一段时间,为你做了全面检查,你现在暂时就待在医院好好疗养吧,可以吗?”“可以。”“我去告诉医生你醒了,他会很高兴的。”护士和詹姆斯点头示意了一下便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怎么样了?”我问,“数据读取?”“小菜一碟。”詹姆斯说。他越来越会说谎了,我担心情况并不乐观。“好吧,现在我们干吗?”“现在,你先养好身子吧。”在医院的第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外,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和詹姆斯聊天,他就坐在角落的椅子里,我们甚至在床边的折叠餐桌上玩了几盘卡牌游戏。听起来有点儿奇怪,但我怀念在太空上的生活。虽然上面活动空间狭小,还时刻面临各种危险,但每当我回忆起那段时光,都感觉如沐春风,而且在上面的两个月里,我和詹姆斯一心想着的只有任务。可是回到地球后,我才意识到情况已经变得多么糟糕。我在试图上厕所时着实狼狈了一番。我坐在床边,一手扶着詹姆斯准备站起来,我的双腿却无力支撑我的身体。若不是詹姆斯及时地扶住我的双手,我就会摔倒在地。在护士进来后我才勉强在他们两人的帮助下走到厕所门前,独自上完了厕所——对于这点我很感激,因为我知道这次丢人的经历仅仅是我漫长恢复路的开始。第二天,劳伦斯·福勒来医院看望我,自我上到国际空间站以来我就没有再见过他,我真的觉得他看起来像老了二十岁不止。看到我后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善良的面孔。“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艾玛。”“我也是,拉里。我错过什么好戏了吗?”他耸了耸肩,打趣地说:“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一些恶劣天气。”詹姆斯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接着我问了自与地球取得联系后一直想问的问题,“我妹妹怎样了?”“她没事儿,我们收到你的消息了。”“她在哪儿?”福勒低头说道:“不太确定,我查查看。”接着他竟然直接走出病房离开了。一分钟后在他回来时,我整个人都要兴奋得跳起来了,因为麦迪逊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两手分别还牵着欧文和艾德琳,大卫也跟在后面。麦迪逊轻轻地给了我一个拥抱,仿佛怕我像脆弱的瓷器娃娃一样碎掉。欧文和艾德琳也给了我一个拥抱,大卫也微笑对我点头示意,他还是一点也没有变。“你们干吗都这样小心翼翼?我身上又没有传染病。”麦迪逊同情地说道:“医生说你在太空待得太久了,现在还很虚弱,你的骨头需要时间恢复,否则很容易骨折的。”欧文和艾德琳的小脸蛋上挂满了担忧,可能是我现在这副脆弱的模样吓到他们了。对他们而言,我一直是超人般的存在,但现在看来失去重力就像是我失去了超能力。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麦迪逊,很庆幸这时詹姆斯开口了,“她只需要继续一些物理疗法和康复训练,然后马上就能出院了。”说完詹姆斯和福勒一起向门口走去:“你们好好聚一下吧。”麦迪逊开始不断问我在太空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去了哪里,又看见了什么。透过窗户,我看到詹姆斯和福勒正在激动地说着什么,他已经开始计划下一个任务了吗?我知道我现在得安心休养,但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到外面和他们一起讨论。“你有听到我说话吗?”麦迪逊问。“当然。”我骗她说道。“所以呢?”“所以什么?”“所以你和他是在一起了吗?”我咬着嘴唇说:“你说谁?”我完全知道她说谁,我感觉自己此时就像个七年级的小女孩一样在撒谎。“噢,我不知道啊,我可能是说那个一直坐在你床边不肯离开你半步的人,那个他们说让你安全回到地球的男人。”“说来话长。”“什么意思?”“意思是在太空上约会不太方便,我们能换个话题吗?”麦迪逊双手交叉摆在胸前,翻译一下就是:不,我不想换个话题,但我会听你的,因为你现在是病人,而且你还是我的姐姐。“其实,我们还是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吧。你知道他是谁吗?”麦迪逊看起来有些困惑,她问:“你说谁,詹姆斯吗?”“对,他是个机器人专家,詹姆斯·辛克莱博士。他几年前上过新闻……他还坐过牢——”“等等,他坐过牢?!犯了什么罪?”“我就是想问你这个。”“你不知道?他没告诉你吗?”“不,他没告诉我。所以你没听过他的名字吗?”麦迪逊无奈地说道:“这名字听起来有一点点耳熟,但我什么也不知道。在疏散之前,我一直忙着照顾孩子放学后的生活。某个坐牢的科学家?不太是我会关注的新闻。”“好吧,你说到了疏散这事,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现在在哪儿?你现在又住在哪儿?”麦迪逊看了看大卫,他牵着孩子走出了病房。“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艾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混乱。一开始,美国建立了一些居住营地,其中一个就在死亡谷,另一个在亚利桑那州。他们开始从阿拉斯加州和密歇根州疏散人口,接着是缅因州和明尼苏达州,没过多久那些营地就挤满了人。大家都觉得如果去不到营地,只能被活活冻死。就在中国和日本宣布结盟后,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了。”“太平洋联盟?”“对,他们往澳大利亚派了所谓的贸易代表,实际上是一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海军舰队。他们将整片澳大利亚围堵住,开始将自己的人口疏散到澳大利亚境内,随后澳大利亚也加入了太平洋联盟,他们当时也已经是束手无策了。我敢肯定澳大利亚有和美国和欧洲接洽,但美国和欧洲当时都忙着处理自己的麻烦。”“欧洲人口开始向南移动到地中海地区。在这里,也就是北非,战争在周一打响,在周四结束,之后美国和加拿大与欧洲各国结盟。”“大西洋联盟?”“没错。”“所以这两个联盟就是地球仅存的力量了?”“不是的,俄罗斯和印度合作将人口转移到了伊朗,他们称之为‘里海条约’。当卫星全部瘫痪后,我们就很难了解世界各地的情况了,而且互联网也无法使用,但他们说中东地区正打得热火朝天。”“有多少美国人活下来了?”“我不知道,我觉得连政府都不一定知道。”“那你现在住哪里?”“就住这里,突尼斯,七号营地,吉比利外面。国土安全局的一队人马在半夜来到我们家,给我看了你发给我们的信息,我还给你——”“我收到了。”“你收到了?太好了,我很担心你没有收到。我当时很害怕,但如果你说我们必须这么做,那我知道你肯定是认真的。大卫一开始也不愿意离开,两个孩子也怕得不行,但我们那晚还是选择了离开。我们是最先到营地的一批人,我从后来赶到的人那里听到了无数恐怖的和令人心碎的故事。”麦迪逊说到这里开始泪眼汪汪:“艾玛,你救了我们一家人。我、欧文、艾德琳、大卫——要不是你,我们肯定已经死在外面了。我爱你,姐姐。”麦迪逊是我住院以来最好的良药,能看到她就足够了。物理治疗师每天会来三次。我先在**进行锻炼,然后开始慢慢可以下床走路了。在医院四处走动的这段时间里,我对周围的状况有了大致的了解。这家医院是最近才用预制墙板建成的,尽管如此,医院一些地方还是显得破旧肮脏。其他病人看起来病得不轻,大多是身体创伤,我猜测是在疏散至突尼斯途中或者战争中受的伤。我几乎总是感到筋疲力尽,可是当詹姆斯来看我时,我就感到精神焕发。我们会玩卡牌游戏,一起聊天,他还会为我读睡前故事,可是当我在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后,我又会感到一阵难过。一天,我发现他在病床边等我醒来,我感觉是出什么事了。他站起来,尴尬地笑笑,对我说道:“听着,我得出一趟远门。很快回来,大概就几天吧。”“哦?”听到他要离开,我突然感到非常紧张不安。我不应该这样,我也不想这样,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说道,“好的。”“我要去找一个人。”詹姆斯转过身去,“有个承诺要兑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生活中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吗?我才意识到我对詹姆斯其实知之甚少。“我帮得上忙吗?”“不。”他快速地说,“这个事情我得一个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