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日渐恢复,呼吸也日渐顺畅,已经可以独自起身,行走的时间也有所延长。医生说我的身体可能需要数年才能完全恢复,我希望自己不要下半辈子都得靠步行器走路。虽然步履维艰,但我正在慢慢重新习惯地球上的生活。我觉得活着已经是人生一大幸事,更不用说和家人团聚,陪在詹姆斯的身边。每天,我都会问詹姆斯任务进展如何,但他总是不愿谈及任务。我知道他最近经常和福勒见面,他们在制订新计划。我按捺不住想加入他们,无奈我的健康状况暂时还不允许。“中途岛无人机舰队有传回什么消息吗?”我问。“还没有。”这支舰队中两架体积稍大的无人机配有小型轨道发射器,能够直接向地球发射迷你通信方块。但是我们为什么迟迟没有收到消息呢?难道它们真的一无所获?还是说它们也已经惨遭不幸?“那‘和平女神’号有消息了吗?”我担心地问道。“也没有。”詹姆斯的声音很小。“那有什么计划吗?”“计划还不确定,我和福勒在考虑继续发射探测器。不过资源有限,我们需要了解足够的情况后再做打算。”“比如说找到一个目标。”“能找到最好了,希望中途岛舰队一切顺利吧。”“那有B计划吗?”“暂时也没有。”数周在转眼间过去,我的恢复速度已经陷入停滞。医生和物理治疗师一直在为我打气,但肌肉集群的恢复远没那么简单,恢复骨密度更是难上加难。我试着不去担忧“和平女神”号队员们的安危,但根本就是徒劳的。我和詹姆斯谈论过,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不知道他们此刻在忙什么呢?随着时间流逝,我们越来越少会想起或者谈及他们。他们像乘上了一艘小船,慢慢地向落日驶去,船在我们的视野中越来越小,等完全看不到后我们才恍然如梦。独自一人在病房时我常感到焦躁不安。这里没有电视,大西洋网上的内容我也已经看遍(由当地政府临时架设的区域网络,资源有限)。我得离开这里。我要工作。我要继续为大家发光发热。我和詹姆斯多次提过这一要求,但结果总是一样:他认为当务之急是恢复身体,好好休养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听上去就好像按下某个写着“恢复”的按钮我就又能活蹦乱跳一样。我和他说也许工作有助于我的恢复,但讨论总是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我们各执一词,不肯退让。谁能知道关心有时候未必会让对方开心呢?詹姆斯经常和福勒在早上工作,到中午再来看我。今天他的身边跟着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乳白色的皮肤和清澈的蓝眼睛让我想到了詹姆斯,甚至那种平淡温和、小心翼翼的说话语气也和他十分相似。而且,他的眼神看起来和詹姆斯一样温柔。那个年轻人见到我后微微点头示意。“艾玛。”詹姆斯向我介绍他,“这位是奥斯卡。”“你好。”“很高兴见到您,夫人。”夫人?我看起来很老吗?是因为我在病**躺了太久,看起来就像个年老色衰的女仆吗?看来我不能再躺下去了。奥斯卡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虚弱,他年轻健壮,平静的外表之下辐射出强烈的能量。他身上有一种平和,有些奇妙,又深深地吸引着我。“他就是我几周前提到的那个人。”詹姆斯说,“那个我必须要去找的人。”“噢,我想起来了。”我非常好奇奥斯卡的身份。我第一直觉他是詹姆斯的儿子,照此说来,詹姆斯应该还有个妻子,或者曾经有过妻子,至少是有过爱人,甚至他现在依然心有所属。根据奥斯卡年龄大小来看,如果真是这样,那应该在詹姆斯非常年轻时他就出生了。“他是你的……”我忍不住向他问道。我故意留了一半没说,但詹姆斯和奥斯卡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好像被寒冷冻住了一般。“他是我的……”詹姆斯说到一半也停住了。“助手。”奥斯卡开心地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温和稚嫩,带点古灵精怪,非常符合他的年轻面孔,甚至可以说更加年轻。“对。”詹姆斯缓缓说道,“奥斯卡是协助我研究的助手。”“好吧,我同样是詹姆斯的研究助手,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们呢,得紧跟上他的步伐。”奥斯卡转过去看向詹姆斯,后者说道:“艾玛,你是我的工作伙伴,不是助手。”“好吧,工作伙伴,我已经准备好重回工作了。”“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那正好不用说了。”我坐起身准备下床,拿起拐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我要走了,我不需要你的允许,不过倒是需要一下你的帮助。”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对我说:“你可真是难缠,你知道吗?”“所以你是答应了吗?”“既然这样了,那我就勉强答应吧。”“勉强也行。”我缓慢地走出医院,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挣扎着走过一片泥潭,考验着我的毅力。地球重力现在对于我而言就是这样一种又黏又重的感觉,让我无处可躲。医院外面的沙地上落满了雪花,这种棕白交错的色彩让我觉得非常美丽。在病房里,我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窗外的落雪,但总是会慢慢消失。我好奇也许哪天落雪会不再融化,大雪会不停地下,直至将所有人永远掩埋。我的梦想一直是在外星球建立人类殖民地,此时的七号营地看起来有些像脑海里的场景。眼前的世界让我感到新奇陌生,但我病得太重,无法投身到新世界的建设中去,这让我感到非常可惜。我的本性迫使我想为大家奉献力量,忙碌能为我带来快乐。医院外寒风呼啸,但不是西伯利亚那种刺骨的冷,倒更像是冬天的纽约市。一阵寒风吹来,詹姆斯用手臂护住我的皮大衣,把我紧紧拥入怀里,我努力地撑着拐杖保持平衡。外面没有铺路,只有一层硬沙。多数建筑是白色的拱形结构,顶部安装了黑色的太阳能电池板,看起来像一只只帝企鹅跑到了沙漠栖息,在雪花飞舞下沐浴着阳光。营地中心有几座用标准模块造的建筑,墙体用的是坚硬的塑料。这里有医院、美国中央司令部总部和政府行政大楼,还有一栋名为奥林匹斯的大型建筑,里面住着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以及仅存的几个科学组织的成员。营地周围分布着大量工厂,外围地区更有大型仓库和温室。仓库里储备的粮食能供所有人吃上一段时间,当仓库粮食耗尽,温室里的农作物还能进行补充,但产量有限,如果太阳能输出不能及时恢复正常,我们都会慢慢饿死。多数工厂会对温室的农作物进行加工,快速为人们生产出食物。其中一间工厂正在建造新的太空飞船,虽然任务细节还未制定好,但大家一刻也耽搁不了。时间紧迫,我们都希望尽快做好重返太空的准备。一些军队车辆和高尔夫推车大小的电动车从我们身边驶过,扬起了一阵飞雪。眼前这幅画面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看起来像是后启示录时代的某个边缘小镇。詹姆斯的住所离医院两个街区,他问我要不要开电动车代步,我拒绝了。我想自己走路——想向他证明我可以。更重要的是,我想真切感受一下阳光。现在的太阳阴暗曚昽,和我记忆中的那颗恒星相差甚远,但它是人类唯一的太阳,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在路上我两度累得停下,喘着大气,用拐杖撑着自己,等臀部的阵痛慢慢消退。我担心这样会让詹姆斯难堪,但我又了解他的为人,我知道他不会介意。他在一边搀扶着我,如果我的腿最终支撑不住,奥斯卡也做好了随时接住我的准备。等到了詹姆斯的住所,我已经累到上气不接下气。打开房门,我感觉到前厅一股暖气飘来,维持着室内的温度。里面的环境出人意料地舒适。屋内干净整洁,装潢赏心悦目,看上去像一间高档公寓。地板甚至用了仿木材质,踩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声。室内采用的是开放式设计,起居空间宽敞,邻近的厨房摆着一张餐桌,不过没有岛台。屋内三面墙上加装有辐射加热器,我在经过时能明显感觉到暖气。起居空间地上摆着几块厚毛毯、一张沙发和两张扶手椅。虽然没有窗户,但墙上几块轻薄大屏幕展示着屋外的景色,高清得让人真假难辨。房子内有五间房,三间卧室,一个洗手间,还有一个看上去像是工作间,里面摆满了各种文件。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它有家的感觉,我和詹姆斯住在这里一定会很开心。詹姆斯将我扶到沙发旁坐下,我疲惫的身躯终于得到片刻休息。“这里是福勒安排的,有三间卧室。”“很完美,我很喜欢。”“不止这样。”我好奇地看着他。“你妹妹他们原本住在附近的一间营房里,但我和福勒谈过了,可以让他们一家也搬到这样的屋子住,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他们一起住。”他在赶我走吗?是不是不想我住这儿?难道是我怕我妨碍到他工作?我知道现在我确实不能很好自理,可能会拖累他的步伐。但我想住在这里,我想帮助他。“如果你也这么想的话。”我小声地说道。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原本以为……你会想和他们住。”“不是的。”“那你想住哪儿?”我鼓起勇气告诉他:“我想住在这儿,我想帮助你,和你一起完成‘和平女神’号上的任务。”我的卧室还自带洗手间,从隐私方面看,这比医院要好多了。第二天早上,当我在洗漱时,我听到外面传来什么动静,一股冷风飕飕地吹进屋内。我听到猛烈的响声,像房子被翻了个底朝天。我拿着毛巾走出卧室,看到眼前这幕愣住了。餐桌和起居室的家具被推到了墙边,腾出的空间摆满了锻炼器材。詹姆斯将这里变成了健身房。我知道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他笑容满面地看着我,手里拿着锻炼工具,就像推销员在展厅为顾客展示最新款汽车。“詹姆斯,这些东西太耗空间了。”“当然不会。”他正高兴地装着一辆卧式自行车。我知道自己争不过他。等他出门去见福勒后,奥斯卡在家陪着我。这让感到有些意外。“你不用去帮忙吗?”我问他。“我之前去过了,詹姆斯希望我留在这里照顾你。”“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这个我知道,不过我最近一直在研究各种物理疗法技巧,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事实证明,奥斯卡确实对物理疗法颇有研究。他骨架虽小,但实际比看上去要强壮得多。他对我的鼓励和严格都恰到好处,总是能及时为我提供帮助。但他看上去好像一直不会疲惫,也许是我总是累得喘气的原因,我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正不正常了。“接下来呢?”我问。“划船式,然后休息。”他领着我走到划船机面前,“你做得很好,夫人。”“奥斯卡,你可以不用叫我夫人的。”“没关系,注重礼貌是优良传统。”看来是得继续这么叫了。在我锻炼的时候,我喘着大气向他问道:“你认识詹姆斯多久了?”奥斯卡眼神恍惚,想了想说道:“一辈子了。”这更让我觉得奥斯卡就是詹姆斯的儿子,我一定得搞清楚。“他是你父亲吗?”奥斯卡沉默良久,就在我要接着问时他终于开口了。“如果非得说谁是我的父亲,那就是他了。”这是什么意思?回地球途中我和詹姆斯说的话是认真的:回到地球后,我搜索了他,但大西洋网上关于他的信息只有草草几行,我也不可能在营地一个个逮住别人问这些事情。我知道奥斯卡也许能给我答案。休息期间,我坐在餐桌旁擦着脸上的汗珠,奥斯卡在我身后的厨房准备着一些小吃。“奥斯卡?”“嗯,夫人?”“詹姆斯出事的时候,你在场吗?”“嗯。”“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您不知道?”“不知道。”“我相信詹姆斯会更愿意亲自和您说的,夫人。”“那你能透露一点儿吗?什么都可以。”奥斯卡没有说话,只是拿起停表看了看。意思是该继续锻炼了。我又坐上划船机,将怒火撒在锻炼上。我知道奥斯卡是为了守义气,也许他这样做是对的。但我依然生着闷气,为什么他们两个人都不肯让我知道这件事?锻炼结束后,我喘着大气又赶紧问:“他为什么会陷入麻烦?”“说实话?”“说实话。”“他想救一个他爱的人。”“这不算犯罪。”“我同意。”“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做法太过极端,威胁要从世界上最具权势的人手中夺权,但他低估了他们的反应。”这两周以来,我们的生活十分固定:早餐后,詹姆斯出门工作,我和奥斯卡在家做康复训练,午餐,小憩,更多的康复训练,然后一起吃晚餐。但今晚不太一样,麦迪逊、大卫、欧文和艾德琳从门外的寒风中匆忙走进来,手里拿着预热好的分配食物。我们自己的分配食物已经摆好上桌,正冒着热腾腾的香气。虽然营地分配的食物很普通,但对我们来讲已经是一顿豪华大餐,我们坐在一起大快朵颐。自从离开医院,我就没有见过妹妹他们。现在我的身体恢复了不少,有点儿忍不住想向他们炫耀一下。虽然我一开始不太乐意,但奥斯卡为我准备的康复训练的确颇有成效。不过气氛没我想象的那么融洽。我想告诉麦迪逊和大卫每件事情,但发射任务还有“和平女神”号的遭遇都是最高机密,詹姆斯和我只能告诉大家任务非常成功,但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出于对我的保护和自身的好奇,麦迪逊缠着詹姆斯问了许多问题。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渴望能听到我需要的答案。“你是哪里人啊?”“我在北卡罗来纳州的阿什维尔长大,斯坦福大学毕业。”麦迪逊吃了一口土豆泥,问道:“你呢?奥斯卡。”“一样。”他轻轻地说道。“你们俩怎么认识的?”这几个字飘在空中,像在他俩中间甩了一张账单,一时间不知道该由谁埋单。“工作时认识的。”詹姆斯快速开口,“你们在营地住得还舒服吗?”他在转移话题,这给他争取了一些时间。虽然大卫嘴上抱怨了一下住的环境,但他和麦迪逊看起来是真的开心。我也为他们感到高兴。“詹姆斯,你和家里人联系了吗?”“没有,不过我知道他们没事。”在逃生舱里,他说他有个不愿意提及的弟弟。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提到他。“那就好。”麦迪逊停了一会儿,用眼神示意了我一下继续说,“他们也住在七号营地吗?”“没错。”“你的父母呢?”奥斯卡听到这句话后瞄了詹姆斯一眼。这是什么意思?詹姆斯一边收拾餐桌上装甜点的塑料盘一边说:“他们都去世了。”“有兄弟姐妹吗?”麦迪逊又问。我看得出来詹姆斯不想谈他弟弟的事,我立马在桌下轻踹了她一下。麦迪逊歪着头一脸困惑地望着我。“只有一个弟弟。”詹姆斯背对着我们在洗碗。还好麦迪逊没有再继续追问。等他们走后,我偷偷朝工作间里望去。我看到桌子上乱成一团,上面摆着无人机设计图纸、太阳系地图和小行星带详细信息等,墙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手写了六个名字:哈利、格里戈里、赵民、莉娜、田中泉、夏洛特——那些还留在太空的队员。詹姆斯夜以继日地工作就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所有地球人。“不好意思,麦迪逊有时候就是这么八卦。”他没有抬起头:“没关系,她只是想保护你。”“需要我帮忙吗?”“现在不用,谢谢了。迟点儿再说吧。”“好吧。”第二天一早,我看到詹姆斯正在起居室,或者说是我的康复室等我。“想出去走走吗?”他问。“当然了。”这实在罕见,不过我也乐意,也许是他认为新鲜空气对我的恢复有帮助。走出门外,我一只手撑住拐杖,另一只手搀扶着他。此时正值清晨,营地才慢慢开始热闹起来。暗淡的太阳挂在天空,周围飘着点点雪花,它们像大火扑灭后飘散在空中的余烬。“你恢复得挺快呀。”他说。“还不够快。”“似乎现在每一件事都很赶时间。”他在12A营房附近停了下来,营房的形状让我想到了屋顶呈拱形的温室——像一根白色长条形的枪管一半陷进了沙里。只不过因为装满了太阳能电池,它的屋顶是黑色的。早餐时间就要结束,人们陆陆续续从营房走出来准备去工作,开始他们新一天的忙碌。那不是麦迪逊或者福勒的住处,福勒一家人有另外的房子。“你在找谁吗?”“嗯。”他继续看着不断走出来的人群,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道:“看那儿,穿绿色大衣、戴蓝色针织帽的那个。”那个男人跟詹姆斯差不多高,面孔和詹姆斯有几分相似。“那就是你的弟弟?”“对。”在一阵沉默后,詹姆斯继续说,“我每天早上都会来这里看他一眼。”“为什么?”“这是我能离他最近的地方了。”“我不懂。”“他恨我。”“为什么?”“因为我做的一些事。”我了解詹姆斯心里有几条不能逾越的界限,它们像几堵高墙直耸入云,别人无法翻越,只有他自愿时才会放下戒备。他的弟弟就是那其中一堵高墙。我好奇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虽然这些事情一直困扰着他,但他却总是止步于此。我才意识到七号营地里不止我在疗伤。詹姆斯内心有他自己的创伤,看不到也摸不着,但他和我一样深陷痛苦。想到这儿我将他的手臂搂更紧了。一周后,当我正在自行车上做康复训练时,大门突然打开。詹姆斯提前回家了。我意识到出什么事了,马上停下脚边的动作。“我们收到信号了。”他喘着粗气对我说道。“信号?谁的信号?在哪里?‘和平女神’号吗?”“是中途岛无人机,它们又发现了未知物体,非常多的未知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