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是在极端距离拍摄到的飞船,画面非常模糊,但就算那艘船化成灰我也认得出。那就是“和平女神”号。我和詹姆斯待在主控室,盯着屏幕上的图像。奥斯卡一言不发,没有打扰我们,只是让我们消化眼前的信息。认识奥斯卡这么久,我很少见他流露出什么感情。我觉得能让他动情的事情非常少,他对人的理解还停留在非常浅显的层面,但他非常了解我和詹姆斯——他知道那艘船和船上的成员对我们的意义。他知道我们不仅是想要,更是需要得到一个答案。我绞尽脑汁思考着“和平女神”号在那个位置做什么,它离贝塔当时的位置非常遥远,它是怎么来到距离地球这么近的位置的?我猜测它很可能是飘到这里来的。海因里希,“斯巴达”一号的德裔驾驶员,飘到了主控室。“不可能。”他看到“和平女神”号的图像后立马说出口。大家对这个谜团非常好奇,剩下的队员也纷纷停下手边工作来到主控室。“改变航线。”詹姆斯盯着屏幕说。海因里希摇了摇头,说:“回收‘和平女神’号不是我们的任务,会浪费燃料和时间。”“你听到我的命令了。”詹姆斯平缓地说道,话里没有任何挑衅或是进攻的意味,但眼睛依然盯着屏幕。我以为他们会争吵起来,海因里希会拒绝执行詹姆斯的命令,并试图说服他不要浪费燃料和时间,但他们肯定知道说得再多也是徒劳,便没有和詹姆斯争论,而是改变了飞行航线。我们发射通信无人机告知斯巴达舰队的其他飞船不要改变航线,继续按任务计划前往谷神星。在实验室,我飘到詹姆斯一旁抱住他。看到“和平女神”号的图像让我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情感,我知道他也一样。我们飘在空中抱着对方,许久不愿意松手。“他们可能还活着。”我小声地说。“他们的食物应该早就吃完了。”“有没有可能……他们定量分配食物或者用其他方法活了下来?”“我们不能抱太多希望,艾玛。”“我知道,但我就是忍不住。”“我也是。”我怀念我地球上的朋友和地球重力。但最怀念的,还数我和詹姆斯、奥斯卡的住所,特别是我和詹姆斯读书和交谈时共枕的床,虽然寒冷让人难以忍受。在太空上,我们每晚不得不分开睡,詹姆斯在太空像变了个人,我感觉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在地球时,他白天专心工作,晚上才能陪我休息。我觉得这是他后天学来的技能,在家里他能切断自己和工作的联系,变得更开心,更无忧无虑。但在这里他做不到,他两眼只专注于任务,无时无刻不在工作和思考,像一台高速运转且无法关闭的引擎,我很担心他把自己逼得太紧。自从看到“和平女神”号的图像,他就对其他队员施加了非常大的压力。我的压力则在于需要尽快完成高速无人机的建造,然后与“和平女神”号取得联系。我正在实验室对无人机控制板做最后的修改,詹姆斯飘了进来。“怎么样了?”“快完成了。”“好,我们得抓紧时间。”从他的话中,我看得出他和我一样,祈祷着“和平女神”号上的队员们还活着,我们还来得及挽救他们的生命。如果可以,我们也必须这么做来回报他们的救命之恩。他们做出的牺牲甚至换来了全人类的希望,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我们的朋友,更是我们的家人。在高速无人机发射时,每个人都来到了主控室,幸运的话,无人机几天后便能与“和平女神”号取得联系,并在一周内返回。根据任务协定需要,我每天晚上会录制一段视频——记录当天所有的数据和工作,并在接触收割者前将通信方块发送回地球。如果我们任务失败的话,我们希望那些数据未来能起到作用。但是数据只是数据,并不能讲述全部来龙去脉。为了了解任务细节,必须得知道船上的人在想什么——他们做出不同决策背后的原因,数据中没有提及的细节,甚至是他们觉得无关紧要的事情,因为有时候,转机就在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琐碎上。为任务协定录制完毕视频后,我总是会给麦迪逊再录制一段信息,这些视频可能是麦迪逊最后能见到我的地方了。我和詹姆斯在实验室里讨论着攻击无人机的设计,通信器里传来奥斯卡的声音。“先生,我们已经找到中途岛舰队了。”我们迅速赶到主控室,急切地想知道传回的信息。奥斯卡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我没办法从他脸上读出任何消息。詹姆斯在主控室的终端上操作一番,在屏幕上调出传回的数据。数据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他在主屏幕上打开地图,我震惊地看着它们的飞行路线。它们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为它们设定的路线,这怎么可能?难道是某人——或者某物——修改了它们的程序?“所有人来主控室一趟。”詹姆斯对着通信器说。与“和平女神”号的气泡室一样,“斯巴达”一号的主控室中间有一张多功能终端会议桌。等人到齐后,大家系好安全绳,詹姆斯开口说道:“我们刚刚收到了中途岛舰队传回的数据。”几个成员安静地看着屏幕,惊得合不拢下巴,不知道谁小声说了句:“天哪。”从目前收集到的数据来看,外面总共有24137个太阳能电池,全部在往太阳方向飞行,矢量和谷神星源头一致。看着黑白屏幕上展示的规模,我感到无比真实的威胁。看来詹姆斯又一次猜对了:谷神星上藏着什么东西。我们要搞清楚中途岛舰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突然想到一些可怕的可能性:这些数据会不会是假的?我们的敌人会不会已经拦截了无人机,让我们一步步走进它们的陷阱?我和詹姆斯经过计算,预测联系“和平女神”号的无人机马上就会返回。我们在主控室等待着它,身上系着安全绳,手里在忙活工作,至少试着工作或者看起来像在工作,其他队员也来到主控室做好了准备。已经超过无人机预定抵达时间,但迟迟没有任何消息,大家也一言不发,我忍不住担心起来。又过了三小时,主屏幕才弹出一则消息:通信已启动我以为是文字数据,但屏幕上传来了一张分辨率极低的灰度图,可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图像,“和平女神”号的队员们飘在气泡室对着镜头挥手,格里戈里和莉娜看起来很镇定,田中泉和夏洛特非常担心,哈利脸上则挂着个大大的微笑。在仔细研究图像后我非常难过,他们看起来憔悴枯瘦,我知道他们的食物根本不够。照片旁还有一段话:致“斯巴达”一号的船员,恭喜你们找到未知物体之旅的彩蛋。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知道这肯定是哈利写的。我们知道你们的任务不是营救我们,而是为了结束漫长的寒冬。别让我们打乱你们的计划,也不要浪费资源来救我们。告诉我们你们的需求,我们会尽力提供帮助。——“和平女神”号现在我确定是哈利写的了。海因里希率先开口:“我们要改变航线吗?”“嗯,”詹姆斯说,“我们要和他们会合,设定好航线,让无人机带着坐标发射回‘和平女神’号。”第一批高速无人机已经抵达谷神星,在进行一次远距离探测飞行后返回,但是它们一无所获,谷神星只是一块飘在小行星带的贫瘠石头。这让我们陷入了慌乱。我们认为收割者是用了某种方式隐藏自己,也许是通过全息投影制造了空无一物的假象。但调查无人机理应检测到一些异象才对,看来我们是低估敌人的实力了。詹姆斯坚持认为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我们用通信模块对无人机下达诊断指令,但系统显示一切正常。我们收到中途岛舰队数据后的自信**然无存,唯一确定的是“和平女神”号还在外面。我们马上能和他们会合,并探明他们发生了什么事。第二架前往谷神星的高速调查无人机已经返回并传输了数据,依然一无所获,谷神星上什么也没找到。所有人来到主控室等待无人机返回,当数据出现在屏幕上时,每个人都转头望向詹姆斯。他就像刚刚在牌桌上抽了一张牌,但故意隐藏起了内心的想法。他的声音非常冷淡,仿佛他已经意料到这样的结果。“做一次数据诊断,这次我要看全方位的遥测影像。”我们仔细研究了第二架无人机传回的遥测影像,并发现了一个异常:在无人机抵达谷神星的两天前检测到了一股能量激增。也许只是偶然性故障,但这激起了我们的好奇,或者说希望。我们猜测谷神星上有东西拦截了无人机并篡改了数据,我们决定再发射一次。第三架无人机带回来的数据和前两次一样。接着我们进行了诊断,发现这次又有同样的异常,但位置不同。这次能量激增的位置离谷神星要近得多。外面是有一艘母舰或者收割者吗?难道是它篡改了无人机数据来隐藏自己?还是说只是无人机自身设计缺陷导致了异常?我们终于接近到能与“和平女神”号建立通信无人机链。我想起了“天炉星”号,不禁开始害怕同样的厄运会发生在“和平女神”号或者“斯巴达”一号上。但我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相信詹姆斯会有计划的,他永远能想到办法。我们在主控室看着屏幕上与“和平女神”号建立实时通信的倒计时。00:00:0400:00:0300:00:0200:00:01建立连接詹姆斯焦急地在平板上敲着信息,但“和平女神”号率先一步。“和平女神”号:马可詹姆斯露出一个微笑,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肯定是哈利在打字。“斯巴达”一号:波罗!我们收到,“和平女神”号。状态?“和平女神”号:正常。詹姆斯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不愿意说实话。他们大概已经猜到我们的任务目的,而且不想扰乱计划。“斯巴达”一号:哈利,我需要了解你们的真实情况,我们不能把你们丢在外面,我知道你们的补给已经告急,你们怎么做到坚持了这么久的?“和平女神”号:飞船在贝塔的爆炸中受损严重。格里戈里修复了引擎,我们还损失了一些反应堆燃料。但我们搜索到了“天炉星”号的残骸并用机械臂取回了一些补给和燃料。“斯巴达”一号:聪明。还有呢?引擎状况?环境状况?“和平女神”号:我们遇到了一些问题,但都是小问题。自从贝塔事件后,我们一直在专注追踪中途岛舰队,给它们下达新指令并为它们补给供能。“斯巴达”一号:难怪它们的飞行距离那么远,传回的数据也让我们感到震惊。你们一直在为它们供能?“和平女神”号:对,它们消耗了很多能源。“斯巴达”一号:请稍等,“和平女神”号。詹姆斯解开安全绳飘到屏幕前,面向“斯巴达”一号的船员说道:“他们的牺牲换来了我和艾玛回到地球的机会,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他们的家人和地球上数十亿的人类,他们来到太空的目的也是如此。和我们一样,他们觉得自己的性命不及任务重要,但我们绝不会抛弃他们。在深入探讨怎样实施救援前,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是否有人反对拯救这些勇士?”詹姆斯说的话非常机智,我真的觉得“和平女神”号上的时间让他了解到了什么是人性,特别是团体动力学。大家低头看着平板,盯着自己的手或者桌子,没人愿意开口。终于,海因里希说道:“我同意。但我有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又该怎么帮助他们?我支持救援,前提是不会影响我们的首要任务。”他示意屏幕,继续说道,“而且很显然你的前队员也会同意这一点,他们想让我们继续任务。”主控室的其他队员都点头赞成。“詹姆斯,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我问他。我想让其他队员知道我和他还没有想到任何办法,现在正是团队商讨决定的好时机。“我们有几个选项,有些消耗更大,有些风险更大。”“我们可以和他们对接并转移他们到‘斯巴达’一号。”我说。大家陷入了沉默。海因里希没有看我,直接说道:“我认为那是个风险极大的选项。”“我也同意。”詹姆斯继续,“和飞船对接并转移他们的成功率非常低,也并不理想,那样会加速我们的资源消耗,‘斯巴达’一号也容纳不下那么多人。虽然‘和平女神’号上的队员非常优秀,但让他们进入我们的飞船会阻碍整个任务的进行。我们承担不起那样的责任。”特伦斯,我们的英裔船医也举手说道:“另一个问题在于,他们可能受伤了。我们只看到了他们的图片,虽然看起来没事,但他们可能藏着贝塔事件后受的伤,更不用说长时间待在太空对身体的伤害。”他说完快速扫了我一眼。我知道这的确有可能。“我的意思是,”他继续说,“他们可能需要尽快接受治疗。”“你的意思是,”海因里希有些不耐烦,反问道,“你支持把他们转移到这里接受治疗?还是想说不应该让他们来这里,因为那样会消耗我们的资源和影响任务的重心?”“我也不知道。”特伦斯的头摇得像在两只手中来回抛动的一颗球。海因里希盯着他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能发言后又说不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特伦斯生气地表示,“我只是不确定那意味什么或者我们该怎么做。我只是想说他们可能急需医疗帮助。”詹姆斯伸出手打断道:“好了别说了,我们不能把他们接到这里,太冒险了。即使转移成功,船上的资源也有限。”詹姆斯看着特伦斯说道:“关于医疗帮助,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实际上,我们的医疗资源不比他们多,他们的药物和补给也基本和我们相同。如果他们能用自己的补给进行治疗,他们应该已经这么做了。我们最多只能提供一些他们已经用完的资源,如果他们需要医疗帮助,那他们只能回地球了。”“这样的话,”海因里希谨慎地说,“他们为什么还不回地球?‘和平女神’号也有逃生舱,我们知道他们没有用这个来送你和艾玛回地球,他们为什么不弃船回家?”“他们已经告诉我们答案了,”詹姆斯回答,“他们觉得继续追踪无人机舰队的动向比回家更重要,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但现在工作已经完成,他们给我们指明了道路。我猜测他们逃生舱的燃料已经用在了无人机上,所以现在只能困在这里。”海因里希望着我们的意裔女工程师佐伊,问道:“我们能转移燃料给他们吗?”“理论上可以,但实际上不太可能。时间紧迫,燃料也不够。这将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得花费……呃,我也不确定——至少好几天来想出一个方案,也许还要一周甚至更久来实施。”佐伊有些不确定。“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詹姆斯说。大家望向他。“我们可以给我们的逃生舱装上补给和多余的医疗资源,让‘和平女神’号和它们会合,然后乘坐我们的逃生舱回地球。”太空是个安静的地方,“斯巴达”一号上更是经常如此。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现在这样如此安静的情景,我本能地知道我此时不该第一个说话。我支持詹姆斯的计划,这是个好计划,也非常简单。我们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就可以执行,“和平女神”号的成员也能得到拯救,更不会拖累我们去谷神星的进度。实际上,发射逃生舱后飞船的重量会更轻,飞行速度也会加快。逃生舱有足够的燃料从谷神星返回地球,即使消耗大量燃料与“和平女神”号会合,他们依然能返回地球。问题在于,这样一来我们“斯巴达”一号的所有成员会被困在太空。飞船的燃料并不足以让我们抵达谷神星再返回地球。如果这么做,便是以我们的牺牲换来他们的获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