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轶伦一、白色实验服屏幕那头,阿丁朝我挥了挥手,宽大的白色实验服从肩上滑落,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对了,你下次来,我带你参观培养室。这次我们还带回了墨西哥钝口螈。”我惊得差点打翻手边的茶杯:“就是小时候在水族馆看到的六角恐龙吗?!”“是呀,”阿丁捋了捋深棕色的卷发,我似乎隔着屏幕闻到了她最爱的小苍兰洗发水的味道。“保健品研发部的同事总是在打它的主意。也许他们真的相信‘幼态延续’可以让人类返老还童吧……”阿丁撇了撇嘴,一脸不屑的样子仿佛在看我当年的化学试卷。阿丁大名丁思珈,是我的初中班长。当年一举拿下全国数理化竞赛三枚奖牌,被挖去了沪上最好的高中,又被保送到了国内最好的生物专业,接着全奖直博某常青藤名校,前年毕业后来到了南方这家基因测序龙头公司担任高级研究员。如果不是打小相识,我大概不会和这样一位精英攀上任何关系。虽然高中我们就不再是同学(我留在了家乡那个十九线小县城),但这些年来却一直保持着联系。而无论多久没联系,聊起来都能无话不谈。这样的朋友,我只有她一个。从屏幕里看,在墨西哥三个月的科研考察又把她晒黑了几分,小麦色的皮肤更衬出她的干练。“先不说了啊,我得去看下新到的一批绿叶海蛞蝓了。”关掉屏幕,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个多小时的通话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裸辞半年没工作的焦虑被清扫一空—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正当我打算起身去加水时,一个毛球蹭了过来。“喵呜—”芝麻轻轻一跃跳到了我腿上,懒洋洋地蜷起身子,眯起了眼睛。我乖乖就范,挠起它的下巴。作为回报,它开始释放那无敌治愈的“咕噜咕噜”声。片刻后,我抱起芝麻柔软的身体,把睡眼惺忪的它轻轻放在蓝色法兰绒沙发上。就像一条黑色的绸缎淹没在海浪里。收养芝麻的第九个月,我开始相信猫是**的。大口喝着加了三道水的苦荞茶,我趿拉着拖鞋走到阳台。下午两点半,日光正烈,一股无可名状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猫砂发酵的……我屏住呼吸,急忙摇起窗帘。在窗帘闭合的最后一瞬间,我眼角的余光落在了楼前那棵老桂花树下。有三个老人正凑在一起,弯着腰看着什么,地上……似乎露出了一双脚,一双不断**的脚。“呜—”芝麻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纵身一跃跳上窗台,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对着外头发出警惕的低吼。“快下去!”我小声呵斥,“有人中暑了。”而事实证明,那时的我,还是太不懂猫了。如果我没有拉上窗帘,也许……也许,就不会再有机会写下你正在看的这些。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太阳。二、绿色深瞳头晕、乏力、发冷……这该死的饥饿感。我躺在沙发上,冰冷的手搭着同样冰冷的肚子,睁开眼睛。已经到了会饿醒的地步了?不过上一次正经吃东西,也是一天前了……算起来,是该再吃点什么了。我勉强支起身子,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我眼前一黑,扶着茶几才坐稳。桌上放着半斤燕麦片、一斤混合杂粮米、一斤玉米粉、一瓶没开封的复合维生素、三根火腿肠、十三袋代餐饼干、二十四粒话梅黑糖。沿着桌角看去,三个靠墙的花盆里冒出了蔫蔫的绿色枝藤,那是刚发芽的红薯苗。我笑了笑,却发现连嘴角都没力气提上去。《火星救援》里没有骗人—虽然土豆换成了红薯。这些,就是我现在所有的储备粮了。撕开一粒话梅黑糖,甜味在舌尖弥漫开的一刹那,我的眼眶酸了。三十六天了,我已经一个人坚持了五个星期,第六个星期开始了。那个平淡的周四下午,和阿丁通完电话后,我终于踏踏实实睡了个午觉。那时我已经辞职七个多月,还没有找到新的工作,做了几年新媒体攒下的一点小钱已经被房租和上西班牙语写作班的开销消耗得差不多了。和阿丁的聊天稍稍抚平了我的焦虑,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晚上6点多了,窗外的最后一抹天光正在隐去。“?Buen viaje!(3)”我回味着那个氤氲着水汽的梦:蓝色的加勒比海浪里,阿丁的身影若隐若现。睡眼惺忪地打开手机,蒙眬中,屏幕的亮光刺痛着我的双眼。桌面上竟然有好几条系统群发的消息,分别来自海椒市、云亭市和龙港市,这些与我的过去与现在交缠的城市。而所有的信息,显示的都是同一个内容。“各位居民请注意,今日各地皆出现抽搐症状者,疑为不明病毒感染。如遇紧急情况,切勿恐慌,并立即拨打110。请广大居民做好防护,非必要请勿出门。”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睡意全无。信息写得极为克制,但难掩背后事态的严重性。如果只是普通的病患,为何要求直接拨打110?各地都出现了,说明……这是传染病?恐怕并不是“抽搐症”那么简单……我脑中一闪而过“丧尸”两个字,又飞快地将之挥了出去,狠狠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打开通讯录,问遍父母等家人和朋友后,果不其然,他们都收到了同样的消息。“又要卷土重来了吗?”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在颤抖,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我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四十多年前那场杀死了全球近1/4人口的大瘟疫。母亲那时候还在委内瑞拉,刚上小学,家里四个兄弟姐妹,只有她活了下来。这件事情,让外公外婆决定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加拉加斯,带着这个仅剩的女儿,回到恩平(4),回到阔别了二十多年的祖国。小时候我最喜欢听母亲用西班牙语给我唱儿歌。再后来,她中文讲得越来越多,慢慢就不唱了。我也忘记了所有的歌词和歌名,唯一记得的,就是这个语言像唱歌一样好听。而每当我问起那场大瘟疫的时候,母亲总是双手颤抖,眼神闪烁。“Vía Dolorosa, Vía Dolorosa……”(5)她喃喃自语着这句西班牙语,然后支开话题。那似乎是一种比恐惧更复杂的情绪。是什么?我说不出来。你问我,为什么不去问问其他人?因为那是一场只存在于亲历者,不,幸存者回忆里的瘟疫。图书馆、博物馆、网络……在你能想象到的所有资料库里,都找不到任何关于它的记录。“叮叮—”清脆的提示声打破了寂静。蜷在脚边的芝麻被吵醒了,颇为不爽地用后腿踢了踢我。“关紧窗户,拉上窗帘。事情没这么简单。”是阿丁的留言。我盯着屏幕,掌心的汗慢慢在手机壳上变得黏腻,却完全不知如何回复。而很快,又是一声“叮叮—”“尽量多囤一些吃的,这次会严重很多。”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伴随着一阵电流过载的“滋滋”声,世界在电光石火间陷入了一片漆黑。短暂的死寂后,它又以一种更为诡异的方式活了过来,那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躁动喧嚣:隔壁婴儿的啼哭,楼上重物坠地,远处此起彼伏的尖叫……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我起身拉窗帘的瞬间,与我视线相遇的,是黑暗中一双深绿色的眼睛。不到四小时,两次拉上窗帘,而我所见的外面,已不再是同一个世界。芝麻威胁的低吼,也莫名成了让我最有安全感的声音。小腿上一阵轻柔的绒毛扫过,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看着笔下的食物清单,把话梅黑糖数量的“24”划掉,在旁边写上“23”。不,我不是一个人。茶几下的竹编猫窝里,酣睡醒来的芝麻正在拉伸四肢,长长的尾巴绕在了我的腿上。这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每天都会有无人机投放食物。直到第二十一天,天空安静了整整一天。第二十二天,突然再次断电。无奈之下,我只有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冰箱里的冷冻食物:煮熟所有的饺子和馄饨,把鸡肉、牛肉和半条鲈鱼腌制起来。想不到平日里三脚猫的厨艺,此时却成了救命的技能,而囊中羞涩囤的这些打折食材,也成了最后的存粮。从那以后,煤气和电都变成了薛定谔状态,还好水供应还算正常。而最令我恐惧的,是网络信号开始时断时续。上一次与父母视频还是三天前了,他们退休后就搬回了老家的宅院,有两亩田,三只狗,还有十几只鸡,应该可以撑很久—至少,比我久。奶奶外婆也都暂时安好。而同学群里,已经有人的头像永远变成了灰色……我每时每刻都攥着手机。这是我与外面世界唯一的联结,就像溺水之人能抓住的唯一的稻草。我怕一不留神,整个世界就会弃我而去。而阿丁,和我一样独自支撑着的她,成了我最大的精神支柱。事发那天她正在加班,好在宿舍就在隔壁楼,两栋大楼间由一条玻璃天桥相连。当她穿越天桥,一路狂奔回宿舍的时候,她第一次看清了“它们”。隔着钢化玻璃,她捂住了嘴,然后给我发了最初的那两条信息。正如阿丁所说,这会是一场“持久战”。与我一起并肩作战的,除了远在南国的她,就是身边的芝麻了。和对我自己一样,我把喂它的频率从一天三次减少到一天一次。最初的那半个月,芝麻总是缠着我,发出撒娇的喵喵声。后来,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明白了些什么……也许,只是纯粹太饿了,它不再那么黏人,也不再淘气地上蹿下跳,而是把一天中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睡觉。是的,所有。我知道,它是为了保存体力。就像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的我一样。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它会用尽所有的力气,站起来,绷紧身体,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当“它们”出现的时候。三、黄色连衣裙“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来得猝不及防,我吓得手一抖,削了一半的红薯掉在了地上。芝麻“嗖”的一声弹了起来,飞奔向门口。犹豫了片刻,我也抄起水果刀,慢慢向门口挪去。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在寂静中,仿佛是远古部落祭祀的鼓声,而这次来得更急。我深吸了一口气,踮起脚,从猫眼中向外望去。昏暗的楼道间,各种垃圾零零落落地四散着,地上还躺着几张粉红色的传单。那是在所有通信方式都中断之后,直升机从空中撒下来的—告知所有公民,疫情已失控,政府能做的,是竭力保住水电供应,请所有人做好最坏的打算。门口站着一个小女孩,由于个子太矮,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乱糟糟的马尾辫下,罩着一条浅黄色长袖连衣裙。现在这个时候,即使是白天,还有谁敢出来?难道她……女孩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抬起了头。那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参差不齐的刘海黏在额头上,下面挂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有人吗?”稚嫩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我是住在四楼的薛可心。”她抹了抹眼睛,小手同样脏脏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我的爸爸妈妈昏过去了,只剩下我和弟弟了,我们两天没吃饭了,求求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些吃的。”我松开攥紧的水果刀,吁了一口气。她神志清醒,眼睛依然是正常的棕黑色,看来并没有被感染。然而,看着一边空空如也的茶几,我犹豫了。我所有的食物储备,只剩下床边那几盆红薯和两根火腿肠。事实上—我知道这有点难以启齿,我已经开始吃猫粮了—毕竟里面有足够的蛋白质。我逼迫自己闭上眼睛。“对不起……”终究,是我制造出的这令人难堪的静谧。每一秒都在撕扯着我的身体。大概过了三分钟,传来了渐行渐远的下楼脚步声。“真的对不起……”我顺着门框无力地滑倒在地。饥饿是有形的,如果你也曾遭遇如此绵长的饥饿,就会发现它存在得如此真实:先是肆虐你的胃,然后麻木你的四肢,最后掏空你的大脑。而可悲的是,在那个瞬间,我发现愧疚也变成了身体的寄生物,它挤压着我,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拼命想把我钉进那根看不见的耻辱柱里。芝麻警觉地嗅着门口,不时用爪子试探地抓门,最后它靠着我趴了下来,用头蹭蹭我的手。是在安慰我吗?我的指尖滑过它额头那撮斑纹,隐隐约约,听到楼下传来了敲门声和断断续续的声音:“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我是住在四楼的……”恍惚中,我看到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正午的阳光好烈,她从池塘边站起身,捧着双手,小脸脏脏的。“阿伦,我抓到了小蝌蚪,快看”……此起彼伏的蛙鸣,她的声音是夏日交响曲里最好听的音符,那些坠落在我手心的斑驳树影,却突然被一个巨大的黑影遮住。于是“啪”的一声,无数黑色的音符被打落在地。“什么脏东西,快跟我回家洗手!”穿着橙色高跟鞋的女人像捉田鸡一样,拎起她瘦弱的身体。后来她拼命学习,拿下一个又一个奖项,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中去了沪上。只有我知道,她其实是打败了一只又一只怪物,逃离了这里。那天,她也穿着浅黄色的连衣裙。我扶着门框站起身来,用力拉住门把手,深吸了一口气,转动门闩。五十多天来,这是我第一次开门。也许是因为长时间未使用,门轴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似乎为自己被遗忘的遭遇鸣不平。那声音穿透了楼道里寂静的空气,仿佛一声嘶吼。而也有一道光,从窄窄的门缝中钻了进来。极黯淡,极温暖。“万物皆有裂缝,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不知为何,我想到了很久以前看到的这句话,突然有点想哭。“可心……你上来吧。”我探着身子,从门缝里向外说话,在保证能被听见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压低声音。几秒钟后,敲门声停止了,接着是几下迟疑的脚步声。然后在楼梯转角处,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阿姨?你有吃的吗?”她也压低了嗓子。我点了点头,做了个“OK”的手势。小脸上绽放出了笑容,显得格外灿烂。她用力点点头,做了个夸张的嘴型,隔着半层楼我也能看得很清楚,那是“谢—谢—”。她双手抓着扶手,有些吃力地向上爬楼梯,因为个子太矮,必须抬起一只脚,放上去,再放另一只脚。走了不到四五层,她就连连喘气,也许是因为太饿了。五米,三米……她离我越来越近了。她向我伸出手。仿佛多年前,那个向我飞奔而来的女孩儿。我也向她伸出手。然后,那个巨大的黑影再次从她身后升了起来。在我们双手即将相握的瞬间,遮住了楼道的天窗,遮住了所有的光。是回忆入侵了现实,还是……与那双绿色眼睛对视的时候,我感觉不到它的丝毫情绪,因为那里面只有一个信息:那是一种野兽才有的,最原始的狩猎欲望。我甚至来不及尖叫,就看到那条黄色的连衣裙,瞬间被卷走在黑影里。踉跄后退,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门在我面前轰然合上。穿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注定要被怪物吞噬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即使很久很久没有吃东西,眼泪,还是咸的。只知道……在最后的一刹那,芝麻向着它,扑了出去。四、绿色深瞳许久没用的电脑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吹一口气,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一些飘浮着的细小绒毛。那是芝麻的毛。如果是从前,此刻的它一定正趴在我右手的书架旁,半眯着眼睛,看我敲打键盘,或者注视着窗外飞过的麻雀发出“卡卡”声,又或者,摆出各种销魂的姿势梳理自己的毛,顺便把桌上的笔都踢到地上。我嗅着手中那几根绒毛,假装闻到了那熟悉的奶香味。六天了,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还留有芝麻的味道。它们会时不时冒出来,提醒我芝麻已经离开。如果不是再次收到阿丁的信息,我可能会一直躺在**,直到自己一点一点腐烂。网络已经瘫痪了很久。你问我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我还在乎这个问题吗?我的整个世界,就是这间屋子,这座被时间抛弃的孤岛。与父母的联系,只剩下最原始的手机短信。我们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每隔三天给彼此发一条信息。为什么不是每天一次?也许……只是为迟早会到来的意外,设置心理上的缓冲时间。阿丁呢?其实我们从不会每天联系。中学时候一起放学回家,我们常常一路一句话不说,除了在最后那条岔路口的“再见”。芝麻离开后,我放弃了所有挣扎。不再洗脸刷牙,不再洗衣拖地,甚至不再给红薯浇水……除了最后这件,我发现其他所有事情,都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进行的日常仪式而已。用这些重复机械的动作提醒自己,作为人类的我还活着。一直以来,我都以它主人的身份自居,直到芝麻消失后,我才意识到,谁是谁的支柱。阿丁的信息言简意赅,只有四个字:速查电邮。我将信将疑地打开没有联网的电脑,一封未读邮件提醒从桌面上跳了出来。她不是第一次用黑科技惊讶到我了。邮件里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视频附件。解压用了一万年那么久,直到握着鼠标的手开始冒汗。短暂的镜头晃动后,画面清晰了起来。阿丁穿着熟悉的实验服,齐肩的卷发不见了。记忆中那件浆洗得雪白的衣服变得黄巴巴的,也许只是光线太暗的缘故。“阿伦,你还记得,我这几年一直在研究的绿叶海蛞蝓吗?”她蹙着眉头,欲言又止。原本深邃的眼窝,因为消瘦,陷得更深了。我当然记得,何止记得,我甚至能清楚地用西班牙语说出它的学名:Elysia chlorotica。绿叶海蛞蝓是目前所有已知地球动物中,唯一能够进行光合作用的单细胞生物。它可以通过进食藻类,将其基因合并入自己的染色体中,吸收其叶绿体化为己用。这样一来,它自身就具备了“光合作用”的功能,可以利用太阳能量,直接将二氧化碳和水转变为维持生存的营养物质。因此,无论是否长期在阳光下,它们都可长时间不进食,最长甚至可达九个月。要知道,它们的整个生命周期,也就只有短短的一年。阿丁所做的研究,就是利用绿叶海蛞蝓这种“劫持”其他生物基因的“盗食质体”(kleptoplasty),开发出针对人类遗传性疾病的新型治疗策略。“你知道,绿叶海蛞蝓最早是美国和加拿大发现的。它们原本生活在美加东部沿海的盐沼和池塘中,水深一般不超过0.5米。但是一年前,墨西哥湾也发现了绿叶海蛞蝓的种群,而且比之前发现的生存能力更强,可以在水下近5米的区域存活,寿命也更长。所以几个月前,我和小组成员去墨西哥考察,就是去研究这批新发现的绿叶海蛞蝓。”是的,我知道。出发前我帮她翻译了一些西语文件,然后就收到了从墨西哥城、梅里达、坎昆……飞来的一堆明信片。我把它们贴在地图上相应的位置,正好绕墨西哥湾一周。再往下面,就是加勒比海了。而那里空空如也,是我可能永远都回不去的“故乡”。现在它们就在我背后的墙上,倒映在电脑屏幕里,像一只丢失了瞳孔的眼睛,看着我。“不错,它们进化了。之前发现的种群只吃滨海无隔藻,现在它们对各种藻类都来者不拒,而且身体表层的光敏蛋白敏感度增加了三倍。这就是它们能够在更加严酷的环境下生存的原因……”阿丁喝了口水,握着杯子的手有些颤抖。她不停地抿嘴唇,我知道,她只有在紧张的时候才会做这个动作。“我们推测……这和四十多年前的那场瘟疫有关。我不是说那场瘟疫的起因。没有人知道,而知道的人,也应该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我的意思是……那场瘟疫的结果……整个生态系统进行了大洗牌,而那些存活下来的物种,适应环境的能力都大幅提升,甚至以指数级加速,绿叶海蛞蝓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这些年,我一直希望能从绿叶海蛞蝓的机制里找到解决人类遗传疾病的新方案。其实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动物实验已经进行到了二期。”“所以……”阿丁抬起头来,隔着屏幕与我对望着,眼中闪着光。“我决定做第一个人类试验者。”其实我已经猜到了她会这么说,但眼泪仍然忍不住落了下来。“我从小就喜欢这些。小时候我总是拉着你一起去捉小蝌蚪、去水族馆看六角恐龙……后来,我也如愿以偿学了生物专业,做自己喜欢的研究。尽管与这些神奇的生物朝夕相处,我依然常常惊讶于它们适应环境的能力。“所以阿伦,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现在外面的‘它们’也算是人类的一种‘进化’,那么为什么我们不选择主动进化,去适应这个有‘它们’的世界,而是躲在暗无天日的屋子中枯坐等死呢?”我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的确,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等待被救援,或者等待死亡,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坚信的两个仅剩的选择。而现在看来,似乎只剩一个了—在没有听到阿丁说这段话之前。当然另一个原因是,我这里已经弹尽粮绝了,即便不这么做,我也活不了多久。我已经吃掉了几乎所有能吃的东西。每天在饥饿中醒来,又在饥饿中昏昏睡去。我怕有一天,我会饿到丧失判断的能力。阿丁低下了头。“说实话,有些后悔嘲笑那些打六角恐龙主意的同事了,返老还童似乎也不是件坏事,呵……可他们终究还是吃掉了它们。”“如果绿叶海蛞蝓的基因能与我的融合,那我,也许可以靠光合作用活下来。”她的肩膀**着。“我好想念阳光。”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剃得光光的头上长出的青色发茬。还有眼角的泪光。“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来跟你告别的。你肯定很困惑。没关系,我也一样……我不知道实验结果会怎样,就算成功,那之后的我还是不是我……但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我—作为丁思珈的我,最后一次联系你了。“当然,祝我成功吧。我期待‘重生’。”视频结束,世界再次陷入了寂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希望你也是。”我重复着阿丁的最后一句话。一切都变了。而且,变得面目全非,再也无法回头。我曾执拗地相信,一定会像科幻片里的那样,有个强大如神迹的力量,把所有这一切扳回到之前的样子。就像重置电脑系统一样,重置这条时间线。但是现在我必须接受,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假想。停滞的只有我的时间,外面的世界,一直在汹涌地奔赴未来,或许是可以用“凶残”来形容的未来。而在这个匆然逝去的夏天,我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惧,甚至,带着一丝侥幸和宽慰。谢谢你,阿丁。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响起,咚,咚咚……一下、两下……那是一种故意为之的有节奏的敲击声,挟着一股甜到不合时宜的香味,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来,充盈了整个书房。夏雷早已沉默,这是秋雨的序曲。在如梦初醒的恍惚中,我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惊讶的事:掀开窗帘。窗外那棵老桂花树正在怒放,仿佛要赶在时间的尽头把一切都吞吐出来。在那灿烂到炫目的金色花树中,我看见了两只熟悉的绿色瞳孔。是芝麻。五、银色月光芝麻是出生后四十五天来到我的世界的。它的三个兄弟姐妹都因为母猫奶水不足,不足月就夭折了,只有它顽强地活了下来。从它的前主人手里接过它的时候,我感到了沉甸甸的生命力,虽然它的身子,很小,很轻。小时候,它一身黑褐相间的虎斑绒毛,长大褪去后,就成了芝麻一样浓郁的黑色。如果仔细观察它的眼睛,会发现在黑色的瞳孔和黄色的瞳仁之间,有一圈绿色,如浅浅的月晕。现在,那圈月晕扩散了,整个瞳孔成了一轮绿色的满月。我仔细检查着它的每一寸皮毛,就像刚带回家的那天给它捉跳蚤一样。在它的右腿根部,接近腹部的地方,有一道明显的齿痕:8颗门牙、4颗犬齿、8颗前臼齿。这是人类的齿痕—芝麻被“它们”咬了,而伤口已经愈合。它的脖子上,还挂着刻有我手机号的铭牌,那是阿丁送的。大概被我摸得不耐烦了,芝麻来回摆动着尾巴,趁我一不注意,从桌上轻轻一跃,向阳台边的食水区奔去。为了庆祝它的归来,我刚刚在碗里放了他最喜欢的鹌鹑冻干(只剩最后两个了),它嗅了嗅,却扭头走开了。直觉告诉我,芝麻有点不一样。但确切是什么,我说不出来。这六天中,它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那天深夜,我辗转难眠。想着阿丁最后说的话,想着芝麻的归来……失去与复得,也许就是一瞬间的转换。在我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的时候,许多情绪又复活了,提醒着我,我的确还“活着”。你,还是会悲戚于失去,惊喜于失而复得。如果现在外面的“它们”也算是人类的一种“进化”,那么为什么我们不选择主动进化,去适应这个有“它们”的世界,而是躲在暗无天日的屋子中枯坐等死呢?听到卧室外头声音的时候,阿丁的那句话,正盘桓在我的脑海中。那是芝麻在“呜哇、呜哇”地叫唤着。只有在猫捕捉到猎物的时候,它才会发出如此“耀武扬威”的声音。而此刻的家里,已经没有任何活物了,别说是他最爱玩的壁虎、蟑螂……连一只苍蝇也没有了。我裹着毯子,把门撑开一条缝。与卧室正对着的是书房,墙上的钟指着2点10分。书房里出奇得亮。那是月光。没有窗纱的阻挡,满月的清辉肆意泼洒。占了三面墙的书柜都被镀上了一层银色,祥和得有点假。芝麻小小的身体蹲在窗台上,像一尊雕塑。不,雕像是不会动的,而它的身体抖得厉害。似乎刚经历一场搏斗,身体因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当我的目光迎上它的眼睛,在皎洁的月色中,我看到了一抹妖冶的绿光,炽烈、明亮却充满生机。也看到了,在它的嘴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拼命挣扎着。渐渐地,渐渐地,不再动弹。然后它跳下窗台,跳下电脑桌,跳下椅子,迈着猫步向我走来。那团白色的东西,随后被放在了我寸步难移的脚下。一只兔子。“喵呜—”它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像以前一样,用脑袋蹭着我的脚,久久不肯离开。我突然反应过来是哪里不一样了。它的身体,不再温暖。六、绿色深瞳此后的那段时间里,芝麻每隔几天就会在深夜出去狩猎,而早上醒来,我就会看见房门口多了一具尸体。或者说,一件食材:兔子、老鼠、鸡、蛇……都是我在这个小区里曾经见过的生物。七栋底楼的大妈养的,被门卫捡到的,被孩子们追着打的……所有这些,似乎是一个隐喻,提醒着我与这个世界曾经的交集,最终都以死亡的形式来延续我的生存本能。我感激,又觉得可耻。我已经五天没有收到父母的消息了。而阿丁,她见到阳光了吗?芝麻眼睛中的绿色一天天扩散,扩散的速度和它身体变冷的速度一样。它的身上,又多了一些伤痕,更确切地说,是形状各异的齿痕。月盈月缺,我从未再见过它流血。而最终做出这个决定,是在一个深秋的黄昏。那时我正抱着芝麻冰冷的身体,站在窗边,听群鸟啾鸣。发生这一切后,最早消失的是贩夫走卒的叫卖声,然后是汽车的喧嚣、坦克的轰鸣……若你仔细聆听,每逢迟暮,便是鸟语开启之时。中午吃的水煮刺猬肉在我胃里翻腾。在我习惯了老鼠肉之后,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了,只是胃还需要时间来消化。芝麻在我怀里睡着了,昨晚的狩猎,耗尽了它所有的体力。它再也不会对着飞过的鸟,发出幻想中的“卡卡”声。因为现在的它,已经可以一跃到树冠,咬断任何一只鸟的脖子。我最初的直觉是对的,外面的“它们”,或者说曾经作为人类的“它们”,已经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丧尸”:理智**然无存,只剩下野兽一般的狩猎本能。芝麻在第一次出门时被攻击了,也许因为猫和人类的免疫系统有差别,在被感染后,除了体征发生变化,它并没出现类似的“兽化”行为。哦不,它本就是兽。却变得更能感知我的情绪和需求,或者说,更通人性。如果阿丁在就好了,她一定会有更专业的解释。我和芝麻就以这样一种奇异的方式共处着。即便它没有温度,不再呼吸起伏,都比苟延残喘的我更像是“活着”。因为它还有“生”的斗志,而我只是循环着消化和排泄的本能。那天的晚霞应该很好,透过被阳光晒到老化的窗帘的缝隙,我看见了耀眼的绯色。在我出神的时候,有什么东西飘然坠落。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还是看到了,在漫天的红光中,那是一条黄色的连衣裙。它很轻,被风卷起,从我眼前飘过,又升上半空,旋即消失不见。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终于,做出了那个犹豫很久的决定。“咬我。”捏了捏芝麻的爪子,我把手放到它嘴边。芝麻睁开眼,眼中闪烁着迷离的绿光。它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舒展四肢,尖尖的獠牙像两把匕首。脚上的肉垫抵在我胳膊上,仿佛在给我烙一个冰冷的印记。闭上眼,等待。短暂的疼痛后,黑暗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裹住了我,抱住了我。那个刹那,一首熟悉的旋律浮现在了我脑海。我记起来了,那是童年时母亲哼唱的西班牙语歌谣。寒冷而迅速的手一层又一层拉回黑暗的绷带我睁开眼我仍然活在一个崭新的伤口中心。(6)我睁开眼,看见了那双绿色的眼睛。不—不只是眼睛,而是绿色的天花板,绿色的窗帘,绿色的……世界。这也是阿丁现在所看见的世界吗?我也想起一首歌的名字。它叫《黎明》。正文结束,以下为绝密。审阅意见:以上文字,是我们在古代中国成都市武侯区的晋阳遗址中出土的一台电脑里复原出来的。关于这份文件的真实性,专家组莫衷一是。作者是谁?文中屡屡出现的“你”又是谁?和他/她是什么关系?本文是否虚构,抑或只是他/她的日记?数据库检索显示,21世纪确有若干位名叫“某某伦”的人,但身份皆不与本文作者匹配,其中包括电竞选手、水产大亨、原澳大利亚某大学的教授等。另外,文中提到的第一次大瘟疫已不可考,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在作者所处的年代,即21世纪早期,确实爆发了一场持续五年的瘟疫,深刻改变了整个地球。这也是我们的文明,最初的黎明时期。关于本文的诸多谜团,有待后续研究、挖掘。评估结果:B级文物,需授权获取处理建议:归档至UC-R926星CP-L-T文献库日期:7767.6.3我与猫这篇小说创作于2021年,我在成都生活的第三年。一年前,我从朋友那边领养了两只猫。它们是一对母子:母亲是英短蓝猫,叫汤圆;儿子是黑猫,我给它取名叫芝麻。至于为什么蓝猫生出了黑猫,可能需要问问这个喜欢离家出走的猫妈—朋友就是在小区里捡到它的,而第二次在小区找到它时,它怀孕了。接下来我和猫儿的日常,你可以从这篇小说里猜出个大概。科幻、风景、美食……虽然身在异乡,但“蓉漂”生活安逸巴适,我并不觉得孤单。而在成都和新冠病毒打阻击战的这两年,我几次有惊无险地和病毒擦肩而过。最严重的时候,小区封闭管理,面对即将消耗殆尽的食物,以及如影随形的恐惧和焦虑,汤圆和芝麻给我带来了陪伴,这是任何外在的愉悦刺激都无可替代的。当五月的某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离开这座城市时,我开始提笔写这个故事。写完的时候,桂花已开。如今身在大洋彼岸,两只猫儿已经彻底征服了家乡的老父母,照片里的它们滚地上桌无所不能,羡煞院子里的三只狗仔。而我会一直记得那些明亮的午后,书桌上是睡成一团的芝麻和汤圆,它们身后的窗外是一棵老桂花树,树在发光,那是成都不多见的暖阳。那是我对这座城市最柔软的记忆。—范轶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