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在沙漠机器人工厂里,少年小心翼翼地将通信手环收起。随人流走出工厂大门时,才发现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他迫不及待地撕开压缩食品包装,一股虾仁饺子的香味扑面而来。少年正想吞下压缩糖球,大门外的中央花坛里突然出现了爱仁科技集团总裁兼首席科学顾问——仁伯的巨幅全息投影。全息投影上的仁伯仙风道骨,开始了和科技庄园派对一致的标准广告模式,推广新一代仿生机器人伴侣和人工科技肺。望着仁伯的全息投影,少年的羡慕与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他也想有朝一日可以出人头地,像仁伯一样改变现状、改变世界。少年眼中正闪着梦想的光芒,突然看见在中央花坛角落的阴影中,那位刚才只得了0工分的红衣小女孩正蜷缩成一团,无助地抽泣着。少年刚才悄悄留给她的压缩食品被丢在一旁。小女孩自顾自地流着眼泪,并没有打开它食用,而熙攘的人群中也没有一个人愿为她驻足。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了咽口水,捧着虾仁饺子味的压缩糖球上前安慰。不料,看见走来的少年,原本羸弱的小女孩却突然杏眼圆睁,一个箭步扑了上来。她使出洪荒之力,死死抓住少年胸口的积分器,面露远超出她年龄的成熟与凶狠。小女孩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少年身上,紧抓着少年的头发和积分器,边喊边抢:“把你的工分给我!这一切都是你爸害的!父债子还!”少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甩开了小女孩,但身上的工服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脸和脖子上也满是咬痕和抓痕。少年虽然委屈生气,可又怕被远处正在巡逻的安保机器人察觉,于是压低了声音:“你有病啊!你咋不分好人坏人!”小女孩听罢大哭起来:“妈妈说,这个世界之所以会打仗,都是因为你爸爸发明了杀戮机器人和意识移植技术!昨天妈妈死了,爸爸还在打仗,生死未卜……我是我们家最大的人了,所以我必须来工作……你今天又不给我工分!你爸爸害死了我爸爸和我妈妈,你又想害死我!”少年听了这话一愣,一幕幕往事浮现在脑海中:从出生开始,少年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地住在这个工厂大院,他的世界除了机器人、工分,就是沙漠,他没见过自己的爸爸,关于爸爸以前是个很厉害的科学家也只是道听途说。从小到大,他已经无数次地听见别人议论自己的父亲是毁了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有的说少年的父亲是来自地狱的惩戒使者,能力比肩神明;有的说少年的父亲是人间瘟疫,战争狂人。而母亲每次提到爸爸也都是欲言又止,更不允许少年深问。这次,又被小女孩愤恨地谴责,他无力辩解,一脸无辜地说:“我爸爸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他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模糊记得他身上的化学药水味和他死前给我取的名字:A……”小女孩死死盯着少年,她完全听不进去,不依不饶地伸出手向他索要工分。少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继续解释:“可能A既是第一个英文字母又是第一个中文拼音,也可能是某个以A为开头的名字他没写完,反正我也不得不接受这个名字,因为这里所有的人也都只叫我‘哎’。”“哎,你有完没完,我妈妈尸骨未寒,正等着我的工分去火化呢!”小女孩完全听不进去少年的解释。见少年迟迟不行动,小女孩憋足了劲大声叫喊:“你爸爸害了这里很多人!他们的爸爸、儿子和哥哥、弟弟,甚至姐姐、妹妹都在战场!父债子还!他欠我们的,你要替他偿还!”围观的工人越来越多,一道道冷漠的眼神如利剑戳刺着少年的心。少年看了看从远处走来察看异常情况的安保机器人,无奈之下,只得从胸口的积分器里取出代表10工分的计分卡递给了小女孩。这时,少年看见小女孩的脖子上挂着有她爸爸照片的项链,刚想细看,小女孩却一把抢过工分卡,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走了几步的小女孩又突然折返回来,没等少年再说什么,她迅速捡起少年掉在地上的虾仁饺子味的压缩食品球,接着,朝少年吐了口唾沫,再次神情漠然、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少年正一阵心酸,通信手环又传来了消息:“刚才一直在开会……”看见手环上的信息,少年沮丧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这确实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虚拟朋友。在这个时代,劳工这种三等公民是没有资格占用虚拟网络资源的,这只手表形状的第一代通信手环正是当年少年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因为少年昨天刚过完成人礼,母亲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才将这只通信手环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少年。没想到就在刚刚,少年莫名其妙地收到来自陌生人热情似火的心形表情,虽然确认是发错了,但少年还是非常好奇和珍惜这个来自未知世界的未知朋友。“哎!看路!”因为只顾低头回复信息,少年正好撞在一个小山一样高大的黑人怀里。高大黑人是这个军工厂的厂长,身高两米有余,满脸文身,左臂是集合了各种生产和修理工具的机械义肢,身后跟着两个安保机器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只要不违背监管机器人的规章制度,不瞒报审计机器人的数据,他就是这个工厂小天地里的土皇帝。他把黢黑的右手朝少年胸前的积分器伸过去,仔细检查了一番。“怎么,又被小孩欺负了?”黑人厂长用沙哑又恐怖的声音问道。少年欲言又止。黑人厂长随即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要是真喜欢孩子,就多跟我妹玩。”听到这句话,少年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憨萌的黑人胖妹,她正在向少年撒娇:“我就是欣赏你的简单无畏、纯天然……”少年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又来了……”黑人厂长也不废话,将代表12工分的白色计分卡插入少年胸前的积分器:“嘀咕什么呢?我看你妈早上去医院了,多长点心!在这儿,差一分工分都会出人命,知道不?”少年忽然想起母亲今早感冒了,正在等自己去刷工分取药,于是边跑边喊:“我知道了,谢谢厂长哥,那个,我妈等我刷分呢,我先走了哈!”黑人厂长一副凶神恶煞的外表下其实是细腻体贴的暖男:“把你的通信手环给我藏好了,这要是被发现了,还以为你是间谍呢,罪可大可小哇!还有,你看见我妹时多跟她说说话,青春期叛逆着呢。”“哦,好的……”少年含糊地答应,迅速踩上了磁悬浮滑板,一溜烟地跑掉了。少年的通信手环再次传来了带着生气又傲娇的信息:“你怎么不回话!”少年连忙回复:“刚才撞到我们厂长了,他很照顾我,因为他妹居然看上我了!哈哈!”对方回复:“你是男的?”少年回答:“嗯,男,三等公民,你呢?”对方所问非所答地回复:“你不喜欢妹妹?”少年突然被问得一脸羞红,想起比黑人厂长还要高大、肥硕的厂长妹妹,顿时咽了口唾沫:“说实话,我生来就对女色兴趣不大。可能是遗传了我爸的基因,我只对机器感兴趣。”少年又补充了一句,“可我的身体却天生对金属有剧烈的生理排斥,你知道,在这个义肢辅助和人造器官像穿衣服一样普及的时代,我就像个裸奔的残疾人。”手环的显示器出现了四个字:“我是女生。”少年内心一阵悸动,不可思议地捂住嘴巴,回想自己是不是有不妥的言辞。这时,驾驶磁悬浮滑板的少年路过了一大片沙地广场,成千上万的幼童光着屁股在沙坑里裸奔玩耍,在沙坑四周,瘫卧着许多已经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这些人的胸前都系着一条残旧的破布,他们神情释然,三三两两地亲切交谈着,身上**的金属器官和机械义肢由于长时间没有修理保养,已经锈迹斑斑了。焦红的夕阳斜晖洒在他们身上,场面令人感到心酸,却也令人动容。少年随手用通信手环拍了一张广场的照片,一本正经地介绍:“这里是劳工的家属区,与压抑的工厂不同。小孩子还没到工作年龄,正无忧无虑地度过人生中最像人的时光;老人们大都放弃了挣扎,看淡生死,等待着随机而来的告别。”见没有回复,少年深吸了口气:“也拍一张你那边的吧,一定很美。”过了一会儿,对方回复道:“不,这里很丑,我也很丑。”少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远处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紧接着,天边卷来了恐怖的沙尘暴,灰压压的黄沙像洪水一般袭来,遮天蔽日。但广场上的人们并不惊慌,反而见怪不怪似的用各自胸前那条破布掩住口鼻,熟练地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就近拉开地上一个类似井盖的地洞入口,先妇孺,然后是残疾人和老人,大家有条不紊地进入地洞躲避沙尘暴。少年也连忙戴上自制面罩,加速启动磁悬浮滑板,赶在沙尘暴吞噬自己之前进入了一幢黑灰色的高大建筑,上面写着六个大字:“爱仁科技医院”。一进入医院大门,就看见四块不协调的巨大又奢华的广告牌屏幕,下面三块广告牌屏幕分别展示着爱仁科技集团过去的辉煌历史:三大科研成果。一是军事战争用杀戮机器人,二是生态保健用生物机器人,三是地外探索用宇航机器人。三个类别的代表性机器人形象被全息投影在广告牌上。代表第一类杀戮机器人的正是工厂院子里被排队吊装进运输舱的那些红脸绿身的武装机甲;代表第二类生物机器人的是一只仿生机器大熊猫,他的身体各部分都装有吸收沙尘、净化空气的换气孔;代表第三类宇航机器人的是一只人工智能金刚机甲,各种宇航装备悬挂身侧,威猛睿智,神似齐天大圣,而头部又酷似一个驾驶舱,舱内似乎大有乾坤。最顶上的一块大屏幕展示着最新和未来的科研方向——意识移植用仿生机器人。这些形象都是剪影,看不清楚太多细节,但少年被穹顶的另一则即时广告吸引住了,那正是少女的全息影像,少女青涩地背诵着与自己形象不太相符的洗脑广告词:“如果改变不了环境,那就改变你的肺!”几个机器人护士也在医院大门后的大厅中播音推广:“好消息!大福利!工龄满 20 年的老员工可以九点九八折的超优惠价格购买人工肺,它由爱仁科技集团用比钻石还贵重的弹性金属倾情打造,让延寿十年不是梦,最低只要1000积分……”大厅左侧是一个巨大的钢铁焚化炉,一排排尸体被机器人护士依次推进去焚化。大厅右侧是一排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上面站满了排队兑换人工器官的劳工。少年顺着旋转楼梯挤到了二层的诊疗区,各种待诊患者及家属拿着积分卡焦急地徘徊着。上层烧钱、下层烧人,生老病死之苦在这里一览无余。这时,通信手环又出现了一条信息:“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可能会去沙漠办事,说不定可以见到你。”少年喜出望外:“真的吗?那太好了,你来了告诉我,我……”“哎,你是A吗?”一个机器人医生走过来打断了少年。少年放下手环回复机器人医生:“嗯,我来给我妈缴费,呃,普通感冒,90476524号。”机器人医生一丝不苟地查询手臂上的实时数据:“对不起先生,您的母亲刚刚被检测出肺殇,现已转入高危病房,如需抢救请缴纳100积分。”少年大惊:“什么!不可能!今早她还好好的!”机器人医生说:“先生,90476524号病人属于恶性肺殇,如需更换人工肺,请缴纳1000积分。”少年大怒:“不对,一定是你们为推销产品在搞鬼!我妈没病!”机器人医生一句废话不说,转身离去:“再见。”少年脱下一只鞋向机器人的背影扔去,还大声骂道:“滚一边去!想坑我?做梦!”机器人医生突然转身给了少年眼睛一拳。少年眼框乌青地瘫坐在地上,光着一只脚,狼狈不堪。机器人医生从背上的储物箱里掏出少年妈妈的衣服,往地上一扔,几袋压缩食品和一本电子日记从衣服兜里掉了出来。“你母亲在34号高危病房,最低抢救费100积分。如不抢救,后果自负;友情提示,火化费10积分。”机器人医生目露凶光,掏出了刷卡器。少年愤怒地看着机器人医生冰冷的眼神和毫不在乎的表情,既无助又无奈。嘀的一声,一只涂着玫红指甲、戴着镀金手镯的手伸到机器人医生面前,在刷卡器上刷了100积分。“别和他啰唆!快去救咱妈!”如洪钟般浑厚的声音对少年说。少年抬头一看,来者正是黑人厂长妹妹,身高两米有余,腿部和腰部的线条明显异于常人,一看就是植入了人造肌肉和机械脊柱。她膀大腰圆,比黑人厂长还要强壮许多,在黝黑皮肤的衬托下,眼白和牙齿皎洁如月。机器人医生立刻微笑道:“感谢您的使用,90476524号病人已经在高效抢救中,预计15分钟抢救成功。”少年正要说些什么,厂长妹妹俯身蹲下,左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右手帮忙收拾地上的衣物。“救人要紧!”厂长妹妹说道。少年内心五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他突然发现妈妈的电子日记因年久失修,上面的密码锁被摔开了。他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妈妈艰辛抚养自己长大的影像一一呈现面前,少年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厂长妹妹识趣地坐在一旁,露出了与身材不成正比的乖巧。“不应该呀,一点发病的迹象都没有哇。”少年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泪,懊恼地自言自语,接着,他打开电子日记关于父亲的那一段记录,妈妈和爸爸年轻时的全息视频日记滚动着播放出来:少年的爸爸——艾生博士,竟然真的是举世闻名的鬼才科学家。艾生博士年少成名,与妻子青梅竹马,中学时期便拥有了无数远超于时代的机器人专利,却因年少无知被资本裹挟哄骗,发明了第一代红脸绿衣的战争用杀戮机器人,几经发展后,竟间接引发了机器人世界大战。战后,艾生博士被军事法庭列为“战争狂人”,锒铛入狱,那时他年仅20岁。狱中,艾生博士结识了同样因发明违禁武器入狱的科学家阿仁,也就是如今的“仁伯”。两人遭遇相似,志同道合,也都计划弥补战争带给人类的创伤。出狱后,艾生博士与仁伯成立了爱仁科技公司。最初只是小打小闹,发明了很多人造器官和机械义肢,帮助在战争中残疾的士兵和老弱病残延续生命,直到五大财阀介入,艾生博士和仁伯才有了充足的资金和团队,两人决定闭关攻坚,致力于发明意识移植技术,尝试打造一种可以与人类互换意识的超级仿生机器人,让饱受战争摧残的人类可以借助机器人的躯体重获新生。最终,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不懈的闭门钻研,可以实现与人类意识互换的第一代仿生机器人婴儿I诞生了,与此同时,妈妈也生下了少年,双喜临门!可就在万众瞩目的发布会上,机器人婴儿不仅不能进行意识互换,还引发了严重的生化电池泄漏。最后,艾生博士为了保护众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场闹剧不仅宣告了意识移植技术的失败,也狠狠打了五大财阀的脸。五大财阀自然不肯罢休,他们坚称意识移植项目没有问题,而是艾生博士作为战争复辟者见利忘义,图谋不轨。五大财阀清除了机器人婴儿I,流放了刚刚满月的少年和还在坐月子的母亲。后来,仁伯被迫作为五大财阀的傀儡,重新接管了公司,继续研发意识移植技术。而被流放到军工厂讨生计的母亲,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带着少年隐姓埋名,艰苦度日。少年和厂长妹妹看得入神,仔细地理解和消化这些内容。这时,急救病房的绿灯闪烁起来,表明母亲的抢救成功了。少年和厂长妹妹赶紧起身冲进病房,慈祥的母亲虚弱地躺在硬板**,意识还不是很清晰。负责抢救的机器人医生高高地坐在床头,几条输液管从机器人的肚子里探出,连在母亲肺部的静脉上。少年看着艰难呼吸的母亲,瞬间心疼得泪如泉涌,百感交集地把自己胸前的积分卡捏得吱吱作响。厂长妹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少年虽然身体条件反射似的打了个冷战,但内心还是很感激厂长妹妹出手相助,于是拍了拍厂长妹妹的肩膀,表示回礼。少年抬头望向巴掌大的病房窗口,长叹了一口气,无限感慨地说:“人要是真的可以不病不死,该多好。”窗外,那只用机械义肢修补过翅膀的小秃鹫盘旋着飞过,可仔细瞧去,小秃鹫的青灰色眼珠竟然一直死死地盯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