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我没料到我能站在这里—活着站在这里,向各位讲述我的故事。命运真的很神奇。两个月前的这个时候,我在北大西洋上空,飘浮在一百公里高的地方,蜷缩在一支海洋深潜器里,目睹着天崩地裂的可怕的景象:数百亿吨海水从太空落下,数百亿吨熔岩正从地幔涌上。若救援来迟一点,我便不可能在这里与大家共同见证这令人战栗的时刻了—这个科学革命的时刻,文明史转折的时刻。在这个时刻,我有幸与大家一起,迎来人类崭新的黎明。为什么这么说呢?现在已有超过二亿人死于海啸、地震与火山爆发,两千多座城市惨遭毁灭,近十亿人流离失所,人类文明遭遇前所未有的浩劫。为何我会以这种乐观到狂妄的口气说,这是人类的黎明呢?请允许我先谈谈我的母亲。我对母亲最早的记忆,来自我的一次哭泣—第一次上幼儿园时的哭泣。那时,我号啕大哭,任老师怎么哄都没用,糖果、玩具,各种招数都用尽了,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但母亲却给我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黑石头。“你听。”她说,把黑石头在桌上轻轻磕了一下。黑石头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悠扬的声音,如鸣佩环,经久不息。后来听老师说,那时我立刻停止了哭泣,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石头,仿佛那是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石。我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两岁那年,父亲离家而去,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和我一样,她也是一个海洋学家。每年冬天,她总会跟着考察船出海,回家时为我带回各种奇妙的玩具—贝壳,五颜六色的珊瑚,可以养在瓶子里的灯笼水母,还有那些黑石头。这样的石头,她每次考察归来都会带回几个,天长日久,在狭窄的屋里堆积如山。母亲索性把它们按大小堆在一个木架子上,做成“架子鼓”,又向学乐器的邻家孩子借来了鼓槌,和我一起敲着玩。当然,因为音准不对,这架子鼓并不能演奏常见的乐曲。一般的乐曲中,音高差八度意味着频率差两倍,但这个乐器只能演奏频率差六倍的音乐。母亲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为此她专门自编了不少曲子,我最熟悉的便是“海洋之歌”。在这悠扬的音乐声中,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我以为生活将这样永远继续下去,直到我六岁。那是我第一次跟着母亲出海。在海洋考察船里,在一个船舱中,我坐在桌旁,准备过我的六岁生日。桌上摆着蛋糕,烛光跳跃着,为冰冷的船舱抹上橙红色的温暖。但我身边的叔叔们却面色凝重—母亲下潜考察,却突然失去了联系。我望向大海,焦急地等待着,等待她回航时溅起的浪花。铅灰色的大海沉默着,一天,两天,没有任何消息,她消失在了两公里深的大西洋海底,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这是很大的悲剧。厄运降临后,我的世界天崩地裂。但我不再哭泣,有另一种东西让我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大概每个人到了某个年龄都会经历自我意识的“天启”,于我而言,这种“天启”是母亲的永别带来的。葬礼上,抚摸她黑色的灵柩时,某种陌生、无边无际、黑色而冰冷的存在突然攫住了我,眼泪戛然而止。死亡,虽然当时我无法理解它,却也朦胧地感受到了它无所不在的羽翼与它扇起的寒风。我眼中的世界忽然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了,我开始思考,思考生命的奥秘。生命是什么?死亡是什么?生命存在于宇宙中,意义又是什么?这些问题伴随着我长大,引领我走进实验室,走向那片海洋,最后,把我带到了这里。对我个人而言,母亲的死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相信对于人类文明而言,这场灾难也会成为文明史的转折点。就像我感受到的启迪一般,人类也将重新审视自我、文明与生命的意义,不是在地球的尺度上,而是在宇宙的庞大舞台上审视,从而点亮新纪元的崭新黎明。而这一切,都来自于我母亲的“海洋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