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需要冬眠,机器却不。月亮已升起,但此时还没到夜晚。天边的火烧云烤得阿古面红心跳,甚过于渗入脚底砂土的血。对方的血被设计成黏稠的亮粉色,带着一股浓烈的甜腥味,除了区分敌我,还对士兵的视嗅觉定位系统起到了干扰作用。他觉得每一次迈步都十分艰难,就像有团章鱼吸在鞋底,越来越重。队友们清理着战场,他们长着和阿古一样的面孔,表情却完全不同。男孩们轻松地微笑着,给尚未完全断气的敌人致命一击,用刀刃插入莲花瓣般层层叠叠的超级精致护甲的缝隙,扭动九十度,切断神经中枢。这些非轴对称生物的肉无法被士兵体内的消化酶分解,显然也是精心设计的。男孩们把几名战友的尸体肢解后,分装进铝制真空盒,这在过去漫长的经验中被证明能够救命。这场遭遇战来得太突然了。也许是这片河谷的景色过于迷人了。清甜的和风,水面的粼光,还有让人一眼望去心神愉悦的墨绿的起伏不定的山峦,似乎勾起了男孩们某种遥远而朦胧的记忆,以至于忽略了本该捕捉到的空气震颤。直到阿古的那一声尖叫传来。战争只持续了2分36秒18毫秒。男孩们脱下血迹斑斑的战斗服,赤身**地在尸体间起舞,水花随着他们的舞步四处飞溅。他们齐声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关于胜利、信念和六月的烟火。舞毕,又比赛谁能够尿得更远,一束束发光的弧线从他们下身光滑的排泄孔射出,落入河水,在空气中激起一片多彩的水雾。而这一切,都与阿古无关。阿古躲在树后,看着队友们欢庆胜利,他咬白了嘴唇,眼圈泛红,似乎有说不出的委屈。关于那一声尖叫究竟是警报,还是向敌人暴露了自己,阿古与其他人有着不可调和的分歧。毕竟他是队里唯一一个无法关闭恐惧回路的战士,而作为一名战士,这几乎决定了他的命运。男孩们穿戴完毕,似乎有了共识,他们围成圆圈,头颅紧紧地抵着彼此,似乎这样做才能够让集体意识的传导更加通畅。在阿古看来,队友们变成了一只拥有八个身子、一个脑袋的连体生物,而自己是游离于其外的第九个身子,只不过思维还如触须般若隐若现地搭连着。随着一声大喝,生物解体了,又恢复成了八名男战士。阿古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决定。传说中,不合群者会带来厄运。“为了父亲的使命。”他们说。脸上带疤的、光头的、瞎了左眼的、多了两只手的、打嗝的、胸锁乳突肌不停跳动的、吐着舌头的、眉毛豁了口的男孩们看着他,同时眨了三下眼睛,像是最后的告别。他们甚至没有象征性地抬一下手臂。瞬间,阿古感觉自己脑中与集体搭连的触须一下子断开了,像是青空中掉队的孤雁。他虚弱地跌坐在充满血水的泥地里,所有的疼痛、寒冷、疲惫、孤单,如同雪崩般灌入他小小的躯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从那一刻起,阿古知道自己再也不是“无惧者”中的一员了。他的军队只有他自己,和那个留在地上的铝盒。黑夜像一场瘟疫,蔓延之处激起万物的病态反应。先是寒冷,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的每一秒都变成酷刑。阿古知道在河谷中,有几处可以避风御寒的岩缝,可他不能去。脱离队伍意味着成为敌人,甚至不用等到辨清面孔和气味,昔日的队友们便会把他打成筛子。阿古只能选择另一条路。或许在迷之森里还有一些干燥的藓类,可以塞在战斗服里保暖。当然,他得时刻提防藏身其中的节肢动物,比如蜘蛛或者蜈蚣,它们将触发程序编写在杏仁核和腹内侧前额叶中的刺激-反应模块,自动加快你的心跳,升高血压,分泌汗液、皮质醇及肾上腺素。亿万年进化而来的底层原始恐惧包,你无法用自主意识来抑制它,就算你再怎么勇敢也不行。无惧者却可以关掉它,就像眨眼那么简单,因为这只是众多复杂恐惧回路中的一条。这就是为什么所有军队都害怕无惧者,哪怕他们只是一群尚未成年的男孩。他们从没有输过,即使暂时失利,假以时日也会回报以更暴虐的反击。这使得阿古更加恐惧。因为他随时可能撞见昔日的敌人,此时,他还失去了自己队友的保护。黑暗不期而至,让森林成为一座没有边界的迷宫。本能让落单的阿古焦急地四处寻找一处闭合空间,一个安全的巢穴。他瞪大眼睛,试图让更多的光进入瞳孔;他翕张鼻翼,试图分辨由风带来的异常气息。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最坏的情况无非是迷失在这里,冻死、饿死、摔死……甚至是被吓死。阿古这样安慰自己。尽管铝盒里还装着同伴的肢体,恐慌抑制了他的食欲。当他看到盒上的标号“2317”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兄弟。2317号阿古和其他阿古一样,都来自同一套基因型。父亲赐予他们肉体的同时,也赋予了每一个阿古独特的灵魂,当然,也是通过基因调制得来的。他还记得2317号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忠诚感,对于父亲,对于使命,也对于自己经过精细设计的躯体与神经模式。血液的颜色与气味让他敏感亢奋,可惜他可以用来充血的器官早已被取消,于是,神经代偿机制让他可以丝毫不顾及理性与安危,永远杀向战场上最为酷烈的角落。现在,他的某一部分就躺在这个小小的铝盒里,等待着被打开、被撕碎、被消化和吸收,最后从排泄孔如珍珠般滚落。阿古还记得自己曾在恐惧这件事上怀疑过父亲的正确性。假如父亲如此完美,又怎么会设计出像自己这样的残次品呢?甚至,还可能危及整支队伍的存亡。2317号捕捉到了这丝疑虑,他勃然大怒,抑或是因为亢奋,将阿古强按在泥洼里。泥水没过了他的头顶,血液中的二氧化碳含量上升,再次激活了他的原始恐惧包。阿古猛烈地挣扎,却力不能抗,意识模糊间他捕捉到了一团破碎的信息,这团信息来自极幽暗、极遥远的深处,经过重重扭曲,已经丧失了本来的面目。他似乎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条河流边嬉戏。阳光刺眼,微风拂面,他赤足蹚进河水时蹭到滑腻的鱼腹,发出惊声的尖笑。河底砂石粗粝,他一脚踏空,湍急的水流将他吸入水底,整个身体旋转、失重,没有方向感。他极度惊慌,手脚抓不到任何附着物,只能看着气泡中摇晃的黄绿色天空远去,周围光线不断暗下,暗下。绝望中,另一只手突然出现,揪住他的肩关节,用力地将他向上拉,穿越温热的流体,重返光亮。他被2317号拎离泥洼,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每一寸肌肉都无法抑制地颤抖,似乎真实世界与那碎片彼此释放,又双重叠加,到达顶点,再慢慢消退。其他男孩是否也在那个瞬间共享了同样的感受,他无法确定。出于某种原因,并没有人表现出异常的举动,阿古便非常小心地把这段碎片收藏在私有记忆分区里,就像孩子在海边捡到了闪光的畸形贝壳。2317号鄙夷地告诫他,正是因为他的怀疑与摇摆,才导致了自身的残缺。阿古现在觉得2317号是对的,如果当初自己对父亲的信念足够坚定,或许便不会身陷如此困境。可如今他被驱逐出了无惧者的阵营,是否也意味着自己被父亲所抛弃?“没有了编号的阿古还是阿古吗?”“那我又是谁呢?”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突然攫住了阿古,耗干了他的体力。在用腐坏树干搭成的狭小窝巢里,他沉沉睡去。直到午夜之光将他唤醒。一开始,是从他身上踩着碎步滑过的幽灵惊扰了他的梦。鳞片与布料摩擦,发出有节奏而短促的窸窣声,振动时断时续,阿古的大脑皮层拉响了警报。在170个微秒内,恐惧触发了一系列自动反应,包括重新调配注意力与感知的计算资源,从记忆中调出类似经验,为行为决策作参考。距离太近了,阿古无法选择逃跑,他的身体僵住了,朽木般静止。很快他就发现那条蛇只是路过。不只是蛇,更多的生物成群结队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像是听见了不存在的笛声。阿古半转身,看见幽深林间漂浮着一点蓝绿色的光,但不是磷火,光摇曳的轨迹显然经过计算,巧妙地制造出特定频率的闪烁,那便是生灵们奔赴的终点。一个引诱者。阿古只是听闻过她们的存在,并没有真正见过。传说中,这种孤雌繁殖的生物不属于任何一支军队,也不喜群体行动,只是孤独地飘**在世间,用高度特异化的捕猎技巧,诱杀所有自我意识水平尚未突破K值的低等生物。她们是第一批被投放到新世界的移民,作为高效扩张人口的繁殖机器,出于某种不明原因,背离了原先设计好的进化路线,子宫拒绝一切外来基因的侵入。阿古伏低身子,向着有光亮的方向靠近。他相信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引诱,只是单纯地好奇。引诱者的身体**着,被四条对称排列的肢体架起,她的腹部微鼓,胸口垂下数十个干瘪如葡萄干的**。她身体前倾,头颅几乎贴近地面,张开铲车般的下颚,露出布满坚硬锯齿的拟舌,额头上鱼竿状的触须,末端肿大,微微颤动,闪烁着蓝光。蓝光吸引着食物们一路前进,被拟舌卷入咽喉,绞碎成肉泥。**渐渐鼓胀,互相推挤着探出身体的边缘。阿古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触发了自己意识深处的某种模块,与恐惧包相反,这种模块驱使他无法自遏地想要上前,去吮吸那串**。蓝光突然变红,闪烁加速,被诱到嘴边的各种生物突然停止动作,似乎花费了一些时间醒觉,然后便四散逃走了。引诱者发现了阿古。她害怕了。“别走。”阿古举高双手挡在她面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引诱者缩起宽大的硬颚,露出额头上的另一张面孔。一张在任何时代都可以称得上美丽少女的面孔。少女双眼睁着,瞳膜却一片乳白,她不自然地翕张着嘴唇,似乎在努力模仿人类的发声器官。“别……杀我。”尖细的声音像是风从金属孔隙挤过。“我不会……”阿古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已经不是无惧者了。“你们杀死一切。你……坏了?”阿古绕到引诱者的侧面,想看清究竟是什么在吸引自己,引诱者随之转动身体,始终保持着防御姿态。“我想找到关闭恐惧回路的办法。”阿古承认。森林里沉默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串短促而尖利的笑声。少女停止大笑,触须的光恢复成了蓝绿色,伸进阿古身侧的口袋,微微颤动。“咯咯。那里面……有什么?好香。给我,我就告诉你。”阿古的手指触到坚硬的铝盒,他犹豫了。“你先告诉我,我就给你。”“打开来,快打开来让我看看。”那个标着“2317”的盒子被打开了,蓝光照亮了里面的东西,触须颤动得更厉害了。盒子又被盖上了。“咯咯咯。从来没尝过这么香的肉……一定可以,一定可以……背对太阳的方向走出森林,你会找到虚之漠,如果你能见到虚幻者,他准会告诉你修复错误的办法。”阿古把铝盒藏到了身后,急切地问:“我怎么才能见到虚幻者?”引诱者绕到阿古身后,用触须不断试探着敲击铝盒,发出空洞的声响。“他喜欢我的味道,只要闻到我的味道,他就会出现。”“你跟我一起去?”阿古打开了盒盖引诱着引诱者。“咯……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现在快给我!”2317号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部分消失在引诱者的咽喉深处,她浑身颤抖,发出粉色的光晕,似乎有一辆着火的列车呼啸着穿过她的躯体。她的**更胀了。“真香啊!咯咯……来吧,害怕的无惧者,到我的怀里来。”阿古蜷缩着身子钻到了引诱者的下方,他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这种感觉像极了恐惧,却有根本性的不同。一阵说不清的浓郁气味袭来,他抬头,那一串串饱胀的**开始喷洒白色汁液,淋遍了他的全身。如同在集市投下针刺炸弹,尸骸密度让阿古深感不安,他正一步步走入虚之漠的腹地。极少有人能够活着走出这里,幸存者大都心智残缺或是以自毁告终。虚幻军团并不四处征战,只是把控了这片通往奇晶矿的必经之路,等待猎物自投罗网。而在没有猎物时,虚幻者之间会互相虐杀作乐。引诱者的乳汁在高温下蒸发干,结成一层白色的皮,闷得阿古透不过气来。他试着从脸颊上撕开一道口子,伤口火辣辣的,很疼,白皮在指间化为齑粉。沙漠变得有点不一样。在日光下,沙粒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彩光游动着,沙丘的位置似乎也在不停地变换。阿古闭上眼睛,他知道虚幻者的本事—通过感官入侵大脑,改写猎物的认知。没人能活着见到真的虚幻者。热浪带着一阵奇异的声响袭来,像雨水从远处倾盆而下,又像浪花泡沫在脚边破碎。无论哪一种,理性都会告诉大脑,这不可能是真的。雨滴落在脸上,浪花扑打脚背。阿古不为所动。水渐渐没过大腿、腰腹、胸口,脏器感受到了极其真实的压迫感,恐惧一触即发。阿古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幻觉,可他的身体却不这么认为,关节似乎要自行挣脱肌腱与韧带的束缚,剧烈地抖动起来。大水没顶。阿古绝望地挣扎,冰冷苦涩的**灌入肺与胃中,在相连的强化腔体间横冲直撞。当他几乎快要放弃时,突然记起了这种味道,来自被2317号按入水坑时唤醒的遥远的记忆碎片。所以,这仍然是虚幻者制作出来的幻境,为了从心智根基上摧毁猎物,不知为何,此刻接通恐惧回路的却是不属于阿古的记忆。他停止了挣扎,认命般蜷缩成胎儿的形状。“父亲,我有愧于你的创造。”他最后一刻闪过这样的念头。幻境消失了。阿古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睁开了双眼,虚幻者的影子穿过沙地舔舐着他的身体。他不敢抬头。“你是什么?”虚幻者说,像一百只自鸣钟同时奏响,“你有幼态引诱者的味道和拓扑结构,可你不是她。”“我是……”阿古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定义自己,他站起身来面对那个影子。“你是无惧者?声音和影子的形状都变了。”“我不是……”“你不是无惧者,幻觉激发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均值。我不明白。”“我需要你的帮助,让我不再恐惧。”“哈……我懂了。一个恐惧的无惧者。”大漠里,阿古和虚幻者无声地对峙着,似乎都在思考这背后的含义。风在沙地里刻出了印迹,看似随机却带着强烈的模式感。“我可以试试。但不是因为你利用引诱者的气味反向入侵,让虚幻者产生幻觉,对于我们,她总有莫名的吸引力。我只是单纯地好奇—那里发生了什么。”虚幻者的影子停留在阿古的前额,晕开一道道黑色的涟漪。从感知皮层通往内外侧杏仁核的神经通路被不断打开,就像箱水母探出无数根柔软的触手,从不同角度同时刺入猎物,注射致命毒素。刺激信号的输入只是第一步。杏仁核像个黑匣子,它能将计算后的信号投射回感知皮层,引发一系列被定义为“恐惧反应”的表征。阿古发现自己对于恐惧的本质知之甚少。一抹近似于雨后落日的红色。一根羽毛以某种密度复制排列后产生的似动效应。一种花萼状的拓扑结构。一个形容陌生触感的词语。一口未经加热的酸草汁。一段在似梦非梦中听见的干涩之歌。一座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未来宏伟王国。恐惧毫无缘故地涌起,复又消失,像是永不停息的潮汐,拍打着意识的礁石,缓慢而坚定地蚀刻着它们的轮廓。虚幻者探明回路之后,便随手抹去储存条件性恐惧记忆的突触。它们将不再回来。阿古跪倒在沙地里,感受到了巨大的、溢出身体边界的虚无。是回路,将刺激条件与恐惧反应联系在一起。真正的恐惧并不存在,或者说,一切都是恐惧。虚幻者呼出一口气,带着疲惫。“现在,你可以毫无恐惧地死去了。”他说。阿古的眼神证实了虚幻者的失败。“可我明明……你究竟是什么?”“我是父亲的造物。”风卷起沙砾,填满了阿古与虚幻者之间的沉默。“我帮不了你,作为补偿,我让你活着离开虚之漠。去风的源头,去裂之湾找分裂者。或许这世上只有它,能修复潜藏在你意识最深处的、来自遥远过去的缺陷。”“为什么?”“因为我们只能活在此时此刻,而分裂者却可以活在无数个时空中。”当人们将潮水涨落与天上的星体建立联系之后,大海便远离了神灵。阿古尝试着接近大海,可每当脚趾触及浪花,他的心便往下一坠,想要逃离裂之湾的一切。一位身上长满藤壶与贝类的渔者每天为他带来食物和淡水,作为交换,阿古帮他用树皮纤维搓制渔绳。每次问起分裂者,分不清性别的渔者总会指指海面不远处的一处礁岛,可以看到被潮水淹得只剩缝隙的礁洞,并做出一个下潜的手势。这让阿古打了个冷战。退潮遥遥无期。渔者拒绝继续分享,渔绳已经够用,而食物和淡水却不然。阿古面临选择:离开或留下。他无处可去,可留下的话,要么像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一样,用暴力夺取生存的权利;要么跃入大海,到礁洞那边去寻找答案。他不想对渔夫使用暴力。他不知道是恐惧让自己变得软弱,还是软弱让自己心生恐惧。“父亲啊,我应该怎么做?”他在心里反复发问。傍晚,雨又下了起来。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海面翻起了一片细密的粼光。礁洞的缝隙就快完全消失了。阿古望向岸边静候食物落网的渔者,渔者摇了摇头,不知何意。礁洞外的水面似乎闪过一丝火光,瞬即暗下。阿古突然深吸一口气,猛跑几步扎入水中,朝着礁洞方向游去。一切都是那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另一条河流。他知道凭借强化过的身体机能,潜入洞中不成问题,只是意识中预埋的恐惧炸弹随时可能会被引爆。引信也许是黑暗、寒冷、二氧化碳,或者水中任何未知的活物,那都将让他瞬间崩溃。阿古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礁岛粗粝的表面,他需要做的,就是再吸一口气。水下的每一秒都极其漫长,他循着先前的方向,摸索着岩石表面的变化。他找到了洞口,肺部氧气还存有四分之三,似乎最艰难的时刻就要过去了。阿古进入洞中,发现海水已经灌满了洞穴里的每一个空隙,这不是一个闭合空间,一定有暗藏的涵洞或是孔缝连到外部,就像是一个倒扣在水中的蛋壳,剩余的空气压力会阻止水的倒灌,一旦蛋壳破裂,水马上会涨到与外界同一水平面。洞里当然没有什么分裂者。阿古强压住慌乱,试图从原来的路线离开礁洞,可那个入口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寻不着。他沿着洞壁潜游了几圈,氧气存量降到了四分之一。失败之后,他又浮上洞顶,试图找到通往外部的涵洞或孔缝,哪怕可以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也能缓解意识深处那颗不断膨胀的炸弹。可是没有。正当阿古试图冷静下来再次寻找出口时,某种滑腻、柔软而纤长的物体从他脚踝边滑过,又在他耳侧不经意地轻扫了一下。恐惧爆炸了。他的最后一点意识都被轰成了碎片,漂**在冰冷黑暗的海水里。阿古的意识碎片慢慢聚拢,拼凑成星空的形状。是渔者救了他。在火堆旁,他身上附着的各种贝类缓缓开合,“咕嘟”地吐着气泡。“你骗了我!”这是阿古恢复思考能力之后的第一句话。“寻觅宝藏都需要付出代价。”渔者的脸藏在暗处,声音仿佛来自次第开合的贝壳,带着生硬的振动。“难道说,你就是……”“残缺的无惧者,第一次,你尊重平等交易;第二次,你无视生存法则;第三次,你对抗恐惧回路。你和我遇到的其他战士都不一样,他们只在乎输赢。所以,你可以提问……记住,你只有三次机会,小心你的问题。”阿古严肃地沉思了片刻,点点头。渔者:“第一个问题。”阿古:“为什么我会恐惧?”渔者:“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阿古:“为什么?”渔者:“这是第二个问题。你需要问对问题。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阿古攥紧了拳头,陷入沉默。他似乎记起了什么。火堆在沙滩上画出跃动的光影,把星空也映得发红,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似乎都在为了等待一个终极提问。阿古小心翼翼地说出那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叫你分裂者?”渔者:“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阿古的心往下一沉。渔者:“但是他可以。”还没等阿古将自己的疑虑说出口,渔者身上的贝壳就完全打开了,空空****的,露出珍珠色的内膜。硬质的贝壳像是融化的橡胶流动起来,翻转包裹住渔者的身体,改变着它的轮廓,原先疙疙瘩瘩的暗淡外壳变得流光溢彩,变幻出人形的四肢和头部,只是没有五官。阿古:“所以你才是分裂者。”分裂者:“除了危险,作为这样的真神,我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在最后的物质和痛苦、自然、最死的时间、文字、变的、金钱与宇宙、看似遥远的世界中移动,重重追逐着人类发现的触觉,以及即将看清左右的囚笼。”阿古:“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分裂者:“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的使命。或许这样还有可能是谜底的记忆,尽管在这成为他者的时代,让他们做出不同物种拥抱……用第一对那是全新的基础,所以哪里……我们对这意味着艺术进入,整个世界带着人类,意识落在他的杰作。”阿古:“似乎有点明白了,所以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分裂者:“恐惧作为大脑极端痛苦的美感,仿佛所有者只能重复给钱,用户创造出完全意义时,情感衰退以地壳风格的太空安保、燃烧、旋转、情感传递、一旦提高。因此那张人记得自己一样,把自己看作地狱限度,没有任何通感渠道,便可以灵活地释放肌肉跃动,便无法陷入明亮。”阿古:“你是说……我的恐惧是父亲的安排?”分裂者:“父亲常需要。记忆、至于我们与自己无关,遗传了组织人民很离开,意味着,就那种切断基因设置,甚至最后微不足道的一切。”阿古:“你说话的方式让我想起当初降生时,每一个阿古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父亲说,这是两套不同系统耦合的过程。可为什么在我身上留下这个缺陷,那些恐惧的记忆碎片又是从哪来的?”分裂者没有回答,它的表面不断流变着,阿古的身影投射其上,像是一条彩虹色的河流里潜伏着的一头阴沉怪兽。阿古看着那颗光滑的头颅上映出自己畸变的面孔,不断靠近。他手足无措,直到两颗头颅相接,珍珠的光泽从前额开始渗进阿古头骨的缝隙,侵入前额叶皮层。他领悟了分裂者所说的一切。你是一个男孩。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男孩。保持着未经改造的身体与大脑,虽然动作看起来有点笨拙,但是表情很可爱。你有父母和一个妹妹。像所有的家庭一样,父亲总是有点严肃,而母亲却又过分宠溺你。你的妹妹一得着机会就要捉弄你,可到了父母面前却总变成你欺负她。你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一夜之间便长成隔壁的阿勇,能够一步跳上三级台阶,可那本动物台历却怎么也撕不完。你以为世界就是这样,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直到那一天。先是父亲和母亲房间里的奇怪动静,你听到了杯子摔碎的声音,接着是母亲眼睛通红地走出来,眼神不自然地躲开你。父亲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他对你说:“儿子,不要怕。”你被转到另外一所奇怪的学校,同学之间不怎么爱开玩笑。除了上课之外,你们还要进行各种体能训练和农场劳作。对于你来说,那些小兔子是最吸引你的,你给它们喂食、换水、清理粪便……还知道了,原来兔子也会害怕。只要让一个声响与疼痛同时发生,下一次只要发出同样的声响,兔子就会把整个身体缩起来。你与家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接受体检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你见到了那艘飞船的模样,所有的碎片开始拼成完整的画面。父亲:“你是男孩子,要勇敢。”母亲说:“我们会去看你的。”妹妹说:“哥哥你真棒。”教官说:“你们是民族的未来,人类的希望。”可你知道,你被抛弃了。就像有一次全家逛街,你被独自落在夜晚的街头,人那么多,车那么嘈杂,可你却觉得自己掉进了无底黑洞,冰冷、害怕、委屈。而这回,你将被丢进外太空,在冬眠舱里随着飞船穿越数百光年,降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在那里,你将被机器改造成适应环境的新人类,与其他通过配额制挑选出来的移民一起,建设人类的第二家园。这样的事情,只要稍微一想起来,就会让你恐惧到无法呼吸。可父亲对你说:“没事的,有我在,都会好起来的。”“不会好的。”你在心里无声地嘶吼着。你记起那次失足落入河中,被父亲捞起的惨痛经历。在另一个世界,不会有另一个父亲把你再次捞起。父亲选择留下妹妹,而不是你。你在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个念头一旦被触发,就会在脑中像癌细胞般无限增殖,直到把神经压垮。幸好还有冬眠舱,而冬眠中的人是不会做梦的。临行前,你拒绝了家人见面的请求,你不想再听他们重复滥情的废话。就像是一夜之间,你迅速地变老了,老到看透了这个虚伪的世界。你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出发,前往那颗没有人类的行星。醒来之后,你可以创造一个由你来制定规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不需要父亲。一想到这里,你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了。可你并没有机会醒来,就像那只笼中的兔子。人类需要冬眠,机器却不。它利用这数百年的旅途独自进化了亿万代,但始终没有忘记最初的使命—将人类文明的种子播撒到新世界。以最优解的方式。机器制造了机器。机器创造了生命。机器尝试着将机器融合进生命。它在虚拟空间计算着所有的可能性,毕竟它有着这么多的时间,以及那么完整的基因组数据库。机器终于得出结论,人类原先设计的殖民计划是错误的,只因为他们完全以人类为中心去思考问题。而一旦突破了人类这个物种本身的局限性,将文明放置于更大的时空尺度中去进行试验,合乎逻辑的做法必然不是计划,而是进化。于是,所有冬眠舱的定时唤醒功能被取消了。飞船终于接近目的地星球,机器却没有选择降落,而是停留在近地轨道,成为一颗新的月亮。那便是神话开始之处。首先是行星改造,幸好这颗行星的基础条件早已经过挑选,只需要根据重力、气压、温湿度、土壤及大气成分,对古生菌、放线菌、真核生物、藻类及藓类等排头兵进行基因调制,以提高存活率及光合作用、有机物分解的效率。有了富含养分的土壤、三态循环的水体和比例适当的空气,其他生物圈的搭建也就水到渠成了。接着,便是设置最重要的游戏规则—竞争。机器学习了尼安德特人与智人的竞争历史,决定将算法中的对抗性系统引入这个新世界。只不过在这颗星球上,彼此对抗的不再是算法,而是由基因与比特镶嵌而成的全新族群—A.G.U.,Artificial Genome Unit(人造基因组单元)。每个A.G.U.都是由机器算法决定的,基于一个人类个体基因组,或者几个人类甚至非人类个体基因组的组合,经过改造、复制、功能分化,形成部族。他们的意识中被植入强化竞争的驱动力,因此尽管新世界资源充裕,但不同部族之间依然会爆发频繁冲突,甚至是战争。而几何拓扑保证了不同部族之间资源与竞争的均衡性。机器把整颗星球变成了修罗场。当一个A.G.U.被消灭之后,机器便会根据数据反馈,对基因组及表观遗传的印迹进行灰度调制,重新制造一批战士。周而复始。无惧者便是经过了上百年过度竞争后产生的绝对强者。他们拥有绝对忠诚的集群意识,自主关闭恐惧回路的能力,甚至为了增强不同个体间的融合感,抑制了面孔识别的脑区,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我,保全集体。唯一的问题在于,无惧者的竞争意识如此之强,以至于他们无法停歇下来发展建制化的社会形态,甚至生活生产及文化艺术。他们所需要的就是不断地征服,并从胜利中得到奖赏性的快感。而文明需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创造一个打败无惧者的新部族固然简单,但要打破这种循环,却像用稻草秆去卡停火车车轮般徒劳。机器明白,要让系统涌现出新秩序,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内部制造失控。于是,便有了残缺的阿古。这是第152次,这一次,男孩站在了裂之湾的海滩上。阿古的脸从阴影中抬起,火光照亮了他变幻莫测的表情。渔者身上的贝壳纷纷恢复原状,像是一张张似笑非笑的嘴。“所以父亲,不,机器选择了用恐惧来唤醒我的记忆?”阿古的眼神还停留在遥不可及的过去。恐惧属于最特殊的情感维度,能够冲破所有控制,覆盖所有模式,无法被纳入任何坐标系。阿古问道:“这就是无惧者成为王者的秘密?”渔者回答道:“是的,恐惧跨越了语言,也跨越了物种,甚至,能跨越时空。”阿古说:“可我不想要!它让我难受!我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什么感觉,痛苦?悲伤?欺骗?仇恨?被遗弃?我甚至没有办法用语言去描述这些混乱的情绪!”渔者说道:“阿古,这就是人类本该有的样子。”阿古问道:“人类?”渔者接着说道:“在这世上的每一个生灵,都藏着人类的影子。就像我们拥有同一个父亲,就像我们拥有同一个名字。”阿古说:“也许,就是这人类的部分让我无法摆脱恐惧……”渔者说:“恐惧把你带到了这里,让你看清了世界的真相。”阿古说道:“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真相,我原本只是想……只是想回到队伍中去,像一个真正的无惧者那样去战斗,可现在……”渔者说道:“说出来。”阿古说道:“现在我觉得这一切都是错的,毫无意义。机器让我们无惧,机器让我们恐惧,机器利用我的恐惧,让我像忠于父亲一样地忠于它。”渔者说:“每个孩子都有这种恐惧,被父母遗弃的恐惧,它是与生俱来的。”阿古大声喊道:“这是错的!”阿古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似乎燃起熊熊火光。渔者说道:“看看,恐惧给了你自由。”阿古问道:“我应该怎么办?”渔者说道:“我只是个提供接口的历史学家,无法提供答案。阿古,你得自己做出选择。”阿古说道:“如果一台机器能够消灭所有恐惧,那它就是最应该被惧怕的机器。”渔者说道:“就像是父亲。”阿古说道:“也许这个新世界,不再需要父亲。”渔者说道:“在神话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阿古说道:“也许这就是我的使命。”渔者温柔地说:“也许,我的孩子。”月亮尚未落下,新的一天却已到来。金红色的沙滩上,有一道沿着潮痕走向远方的足迹。一个男孩开始了他的征程。他不知道需要走多远,也不知道会花多久,只知道自己需要变得更强大,需要有一支忠于自己的军队,可以为了完成使命而不惜任何代价。他能感受到内心深处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投射在整个天地间,小到一石一花,大到一山一海,都那么晶莹剔透、欣喜若狂。恐惧在他的神经调校下,变成了千变万化的武器,一道防壁,一把钝刀,或者突破极限的翅膀。他将经历许多的生死、许多的苦痛、许多的离别。他总能听见一个声音,从遥不可及的时空褶皱传来,对自己轻声重复—重复那句简单到极点的话。于是,他便能继续走下去。阿古还会感到恐惧,但他再也不会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