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过去听说过“饕餮”这个词—它是古代亚洲神话中的一种怪兽,以令人生畏的食量著称。而他也很清楚,原道救世军在使用这个词为“古人”的科技产品命名时显然看重的是它的引申义。正因如此,他基本可以凭想象勾勒出那玩意儿的样子:某种拥有一个开口、布满花里胡哨的浮雕的东西,就像大多数“古人”制品一样由硅化合物结晶体制成;它的体积不会太大,自然也不会很小,恰好足以让它的使用者们一次性扔进那七百克东西,然后把它们送到某个只有那帮早已变成化石的浑蛋才知道的地方。当然,事实和他的想象相差得不远:在大厅中央的一座黑曜石平台上,“饕餮”正散发着诡异的幽蓝色微光。大致而言,这玩意儿看上去和传说中白雪公主继母的宝贝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它的“镜框”看上去更像是一团扭曲的植物藤蔓,而镜面则被一团跃动的亮蓝色光芒所替代。轻微的静电爆响声充斥在整个房间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的刺鼻味道,以及一股有机物腐烂的腥臭。除了正在运转的“饕餮”之外,这座建筑中还有两个穿着黑色动力装甲的人,尽管外面已经打成了一锅粥,但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安危:这两个人没有携带榴弹发射器或者大口径自动步枪,位于动力装甲肩部的万用插槽上也没有安装袖珍哨戒枪或者宽频谱扫描仪。他们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分别位于大厅两端的两根巨大石柱上:成百上千的符号如同倾泻的瀑布从它们光滑的表面流过,并随着两人包覆在装甲中的手指的触碰而不断变化着。影子定了定神,伸手扯下了已经烫得让他无法呼吸的“护身符”,然后用一支关先生送给他的老式火药燃气动力步枪瞄准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的后腰—这里是动力装甲最薄弱的地方,也是他手中的这件武器唯一可以有效击穿的位置。随着一阵重锤般的后坐力,步枪射出的金属弹头在那套黑色的装甲上砸出了一连串火花,不止一发子弹穿透了由高强度陶瓷与钛合金镀层制成的复合装甲,钻进了那人的腹部,开始在人体最为柔弱的空腔中撕扯、破坏、变形……但那人只是打了个趔趄,随即站稳了脚跟。与此同时,关先生和他的一名部下也对另一个敌人发起了协同攻击:关先生率先发射的两发大口径霰弹成功地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而那名原道救世军士兵则在抛开伪装的瞬间将一枚装有锥形炸药的破甲手雷准确地粘在了对方的腰际。随之而来的强烈闪光就像一柄火焰之剑穿透了那人的身体,炸药引爆的冲力则将他直接砸倒在了地面上。然而两人还没来得及感到庆幸,挨炸的这个家伙就以惊人的速度重新站了起来,用包裹在黑色盔甲中的拳头干净利落地击碎了那名投掷破甲手雷士兵的颅骨,而接下来的一记肘击则粉碎了躲闪不及的关先生的骨盆,让他像一只断线的傀儡般软绵绵地摔倒在了光滑的岩石地板上。影子继续扣动着那支老爷枪的扳机,直到枪膛里最终空无一物。他惊恐地看着两名对身上的致命伤视若无睹的黑甲死神来到离自己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同时下意识地想要从腰间的弹药袋里抽出下一个备用弹匣,但指尖剧烈的颤抖让他连这种简单的动作也无法完成。“啊哈,真是意外的惊喜,”一个尖锐而憔悴、如同焚烧后的死灰似的声音从其中一套黑甲的扬声器中传了出来,“看来你还活着,影子先生。”“是你?!”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影子几乎忘记了呼吸。“没错,至少目前还是。”随着那套动力装甲的头盔面罩缓缓开启,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就像一记迎面而来的重拳击中了影子—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并不是那张毫无血色、苍白如纸的脸,而是一团臃肿的暗绿色腐肉。黄褐色的半流质物体从脸颊表面硕大的脓包中不断渗出,就像一口口污秽的泉眼。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之中的红色眼睛还能勉强让影子想起那名患有白化病的女子。在肿胀变形的鼻梁下方,那对腐烂的嘴唇弯出了一个弧度,似乎是在微笑,“但也就剩下这么几个小时了。”“你—你到底……”“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影子先生。而在涉及整个物种的未来时,需要付出的代价往往会更大—但用不了多久,升华就会完成,而我们的痛苦也会结束。”“升华?这又是什么意思?”“我想,你的新朋友们大概已经把他们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你了。”“珊瑚”的同伴走到了影子面前,腹部被破甲雷炸出的大洞不断流出恶臭不堪的黏液、半凝固的血液和内脏碎片,活像一锅来自地狱的杂烩汤。然而这个曾经自称为“辐射”的男人却对此熟视无睹,“比如说,我们和他们的暗中接洽,罗斯瘟疫的暴发,以及他们最近几天正忙着干的事。”“这些都是真的?!”影子无力地松开了手,任由那支老枪落在地上—在看到这一切后,他已经不再对这件武器抱任何希望了。“千真万确。事实上,他们唯一弄错的只有我们的动机。”“你们的……动机?”蜷缩在自己血泊中的关先生嘶哑地笑了两声,“你们难道—难道不是……”“我承认,我们确实从一开始就计划弄到‘饕餮’;我也不否认,罗斯瘟疫的暴发确实有向你们施压的用意,但我们的目的并非仅仅如此。”“珊瑚”说完摇了摇头,一大团淡绿色的腥臭蒸汽随着她的动作从弹痕累累的动力装甲破口缓缓溢出,就像一群正在挣脱皮囊束缚的幽灵,“我们并不打算将‘饕餮’作为武器或者政治筹码,更不想与任何人为敌—事实上,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比如说,让从没招你们、惹你们的无辜民众被你们散播的病毒生生扭曲成那种……那种……东西?”“这是必要之恶,先生。如果您不明白的话,请想想这个问题:生命存在的意义与目的到底是什么?”那个曾有着一双绿色眼睛的男人答道,“当然,对此人们会有成百上千种答案,但站在理性的角度看,能够成立的结论事实上只有一个:作为有机化学演化过程中偶然出现的产物,生命的存在本身毫无意义,而它唯一的目的仅仅是尽可能多地复制自身。在这方面,人类与最原始的厌氧细菌其实不存在根本性的差异。”“但我们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影子先生。没错,我们拥有许多细菌所没有的东西:我们拥有复杂的多细胞结构和分工明确的器官,拥有高度发达的神经系统以及作为这一系统持续演化的最终产物—大脑,拥有语言、文字、运用逻辑的能力,拥有情感与想象力,还有可以抹除它们的抗生素。但说到底,这一切的最终目标仍然只有一个:让我们的基因可以尽量多、尽量长地持续复制下去。当我们的前辈航向星海时,这是他们的目的;当我们的先祖发明抗生素时,这也是他们的目的;而当我们的远古祖先敲碎第一块燧石、制造出最初的工具时,这还是他们的目的。我们甚至可以一直追溯到进化之树还是一棵小树苗时—在那时,原始的单细胞生物在太古的海洋中首次组成了分工不同的群落,并逐渐演化成一个整体,它们的目的也不过如此。纵观历史,其实你不难发现,我们引以为傲的一切,归根结底其实都只是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与工具,仅此而已。”“但这和你们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关系?”影子喝问道。“当目的本身面临威胁时,手段和工具是可以甚至必须被放弃的。”曾是“珊瑚”的那团腐肉继续“嗡嗡”地说着—短短几分钟内,它的腐烂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一块块转化成果冻状物质的皮肉开始蠕动着从喉管与脸颊表面脱落,然后像落入沸水的冰块般在地板上迅速挥发、消失,“在这一点上,另一个物种已经为我们做出了表率:在上百万年前,那个被我们称为‘古人’的种族到达了他们文明演化的终点,他们的殖民地遍布桃花源每一个可以居住的天体,文化与科技都到达了巅峰,但他们同样也意识到,由于这个星系在重元素储量上的先天不足,他们的技术能力即便还能继续发展,也不可能实现大规模深空移民。作为替代手段,他们的科学家开发了空间折叠设备,也就是这套被原道救世军称为‘饕餮’的仪器,但不幸的是,它对能耗的需求实在大得可怕,将一磅物质定位并投送到一光年外所需的能量几乎相当于整个大陆好几天的能耗总和。即便聪慧如‘古人’,最终也只能勉强制造并维持区区数台这种仪器的运转,而现在剩下的,只有这么一台。”“也就是说,这东西没什么用处。”“一件东西是否有用,取决于你打算用它来干什么,又如何使用。如果你想进行传统的深空殖民,即将一个文明体系连同数以千计的人口送到另一个宜居星球的表面,那么‘饕餮’当然不会比一把弹弓更管用。但正如我早已说过的,所谓文明,正如我们在进化过程中产生的四肢、大脑和下颌一样,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古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开发出了一种可以帮助他们抛开这些无效手段的病毒,一旦起作用,这种病毒便会抑制宿主细胞中原有的绝大多数基因的表达,但却不会破坏这些基因本身。取代它们起作用的是它自身携带的更加简单的新基因组。经过它的改造,作为一个多细胞生物体的宿主则会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阿米巴兽!”影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他们变成了阿米巴兽!”“是的—”那具急速腐坏的肉体做了个点头的动作,一只混在一团不断蠕动变形的脓液中的血红眼球从眼窝里掉了出来,“这是个真正明智的决定,他们放弃了曾经所珍视的文明,转而拥抱生命原初的奥义。就这一点而言,阿米巴兽是完美的:只要一个世界具备最起码的支持碳基生命生存的条件,它就能通过区区几个细胞繁衍出千变万化的形态,而根据我们组织内的天文学家最保守的估计,‘古人’的后代已经以这样的形式散播到了数以千计个世界之上!绝大多数人可能会认为这样的‘生存’形式毫无意义,但这恰恰是生命的常态—瞧瞧我们的基因组吧:在那些浩如烟海的遗传信息中,能真正被表达出来的总是寥寥无几,其余的那些则是数十亿年来一次次搭上我们这列‘顺风车’的病毒和其他微生物塞进去的私货,而存在于我们每个细胞中的让我们得以呼吸氧气的线粒体也是这么来的。换言之,我们和阿米巴兽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唯一的差异在于,我们是无数命运之线偶然交织的结果,而它们则是用智慧创造的产物。从这一点上来看,是它们,而非我们,真正代表着文明的最高成就。”影子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问道:“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约四十年前,就在旧同盟政府被推翻后不久。在动员时代,考古学家发现了许多东西,然而不幸的是,他们却并未真正理解这些发现的价值,不过我们却明白了。”或许是不愿让对方继续看到自己身体分崩离析的过程,“珊瑚”重新封闭了头盔面罩,但蠕动的块状物仍然从动力装甲的缝隙和弹孔里不断流出,每一团都是一群具体而微弱的原始阿米巴兽,“我们花了几十年时间,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隐蔽地寻找支持我们信念的人,同时搜寻‘古人’的文明残迹,暗中进行研究。因为我们很清楚,我们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人们公认的伦理标准。通过对古老记录断简残章的不倦解读,我们知道了‘饕餮’的存在,也得知了它的另一个用途—在高维空间裂隙中存储‘古人’研发的病毒样本。但不幸的是,由于原道救世军对我们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我们一直未能找到它。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试图通过逆向基因工程从阿米巴兽的遗传序列中把这种病毒分离出来,然而百万年的时光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基因突变,将它变得面目全非。迫于无奈,我们不得不制造了上千份不同的样本,希望通过大规模随机试验碰运气。可不幸的是,这种努力一直不太成功—某些感染对象确实发生了转变,但是这种转变并不彻底。这些个体原有的基因性状仍然有一部分会随机地表达出来,甚至可能在这一过程中发生突变,于是,他们就变成了你们所看到的那种……怪物。”“你的意思是,罗斯瘟疫……”“那确实是我们制造的。我对那些死者表示遗憾,但这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这位关先生和他的同事们愿意与我们合作,其实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而在那之后,同盟科学院派来与我们一同工作的那位‘风暴’先生也对我们产生了怀疑。为了避免我们的努力因为他的揭发毁于一旦,我不得不采取了……非常措施,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在你们的直升机坠毁前,我们意外发现了‘饕餮’!”黑色装甲中传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也越发不像人类了,“通过研究‘古人’留下的记载,我们知道‘饕餮’就隐藏在这一带某个隐蔽力场的保护区域内,不过直到你们的自动求救信号突然消失,我们才成功确认了它的位置,并直接采取了行动。”“我们之……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我们还有别……别的选择!”关先生从嘴角啐出了一口血沫,“我坚信我们的同胞终……终将……”“终将来拯救我们?!我不否认这种可能,然而这几个世纪以来,我们可曾收到过任何其他人类殖民世界的只言片语?可曾见到过一艘来到我们头顶的飞船?!我承认,就纯粹的数学逻辑而言,在群星之间或许还残存着其他的人类子嗣,但我们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此—出于风险最小化的考虑,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增加我们这个物种的遗传信息继续传播下去的机会!假如我们就是仅存的人类,那么我们的所作所为就将是极有意义的:没错,你们可以根据神学、伦理学或者别的任何价值体系批判我们,但没人能够否认我们举动的有效性。枯坐在桃花源中的人类,终有一天会走向灭亡,但我们却在群星间散布了我们物种的种子—以几乎微不足道的代价!”“珊瑚”像蹒跚学步的婴儿般艰难地迈开步子,回到了一块闪烁着无数发光符号的石柱前,她一路上留下了一道由活体黏液拖出的足迹。暴露在空气中之后,这些黏液开始迅速挥发,变成一团半透明的薄雾,最终隐没在“饕餮”中央的那片变幻不定的闪光之中。“就在现在,已经有数百万枚这样的种子被播撒到了数十个可能的宜居行星表面,而更多的则会在将来的几个小时内按照我们预定的程序被送出,没有人能阻止这一切。这,就是我们的希望与救赎!”“去你的!”奄奄一息的叛军头子竭尽全力地抬起头来,喃喃道出了自己的遗言,“去你的希望!”穿着黑色装甲的两人都没有搭话,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开口了。蠕动着的半透明团块从装甲的裂隙中纷纷涌出,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蠕动。其中一些找到了“饕餮”的入口,并且迅速消失在了闪烁着的微光中,没有在这颗行星上留下一丝痕迹。而更多的则溜出了大厅,在弥漫的硝烟中不见了踪影。“好吧……”影子叹了口气,开始转身朝大厅的入口走去,“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