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生灵加入脑联网,都会带来新的变数。第一幕 雷震Allegretto non troppo(不太快的小快板)暴雨如注。一声炸雷落在近旁,轰轰然震得地都在颤。车夫话说到第二遍,林衍才听清:“先生,先生,就是这里了!”是这里?林衍抬头去看。雨太大了,三步之外只剩一片朦胧,又一道闪电,亮光里仿佛见到一个字—“茶”。“是这儿,”车夫恳切地看着他,“城里就这一处了。”林衍摸出一块银圆,看看车夫褴褛的湿衣,又加了一块。“太多了。”那车夫绽开一个笑,“谢谢先生。”他抖着手把钱接过去,塞进车头上挂着的鸟笼里,“叮当”一声,仿佛已经有许多了。车夫又上前撑开伞,送林衍到屋檐下。地上的水已足有脚踝深,林衍蹚过去,皮鞋登时就灌满了雨水,裤子也被雨打得贴在身上。车夫还要弯腰去擦,林衍知道是徒劳的,便说:“不必了。”就进到屋子里去。那门倒厚重,“嘎吱”一声在背后关上,隔绝开了一切,徒剩安宁。来早了。连伙计都没到呢。这屋子不大,却高得出奇,抬头看去,少说也有四丈。顶上洋教堂似的攒了个尖儿,一个大圆风扇在侧面缓缓旋转,此外便灰突突的一片,毫无装饰。低处略繁复些,窗上雕着梅兰菊竹的花样,只有一扇敞开,伴着雨声探进来一枝红杏。侧面立了个紫檀座钟,近处几张方桌,围着长凳,中间却支了个大台子,上面铺了暗红色天鹅绒布,摆着两个银质烛台—真可谓不古不今、不中不洋。林衍最后才瞧见角落的火炉边还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夫子模样的瘦小老者,穿着马褂,正在打瞌睡。林衍低低咳嗽一声。半晌,那人才偏过头,掀开眼:“我这店今儿不开张,请回!”林衍被他这样眯着一盯,心竟突突地跳起来。只是他好容易才找到这里,怎么肯走,斟酌再三,还是开门见山道:“在下是来赌脑的。”老者闻言,方才用正眼瞧他,抖了抖衣袖起身,再去看林衍时,忽而咧嘴一笑,那嘴角的皮肉便如幕布一般,被拎起来堆到两颊上:“呀,怠慢了!先生坐,我这掌柜当的,这么晚了还什么都没收拾!”话音也利索起来了。他说着拿起桌上的一对核桃,又去窗边:“这么大雨!难怪—先生要是不嫌弃,我这有干净衣衫,您先穿着,过会儿等您衣服晒干了,再换回来?”林衍哑然道:“您说笑,这雨天怎么晒衣服?”掌柜盘起核桃来,不紧不慢地道:“先生难不成头一回进城?咱们这同外边不一样,我瞧今儿这天儿,不单会出太阳,晚些还要下雪呢—先生不信?不信我们赌一赌!”林衍略有些拘谨:“我可不是来同您赌这个的。”掌柜笑得更深:“自然,您是来赌脑的嘛。您先坐,我去把那几个头化开。”林衍怔怔地道:“头……还要化开?”掌柜道:“可不,头这会儿都冻着呢!衣服我放在这儿了,您随意。”说着就走了。林衍见里外无人,干脆换上了店家备下的长衫和布鞋。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真升起了明晃晃的大太阳来,把杏花的影子打在墙上,随风摇曳。林衍把湿衣裤搭在屋角的凳子上,回过头时,竟见门口站了个少女。她一面伸手摘下兜帽,皓腕上露出一抹翠绿的冷光,一面嘟囔着:“好冷。”那手放下来,又去掸身上的雪渣。林衍想看她的面容,于是就挪了一步,少女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他,慌忙站定,柔声问:“公子可是今日的庄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林衍呼吸一滞,顿了顿才道:“庄家去准备那些……头……嗯,敝人姓林,叫林衍。”少女轻轻回了三个字:“穆嫣然。”略为施礼,便径自坐到桌边去,把外袍解下来放到一旁,里面一身珠翠锦缎,奢华得十分随意,反倒显得可亲了。林衍一时忘了言语,见她看向自己,才慌忙开口道:“穆姑娘……可是遇到雪了吗?”穆嫣然看看窗外,抿嘴笑问:“公子遇到雨了?”林衍道:“是啊,这天怎么会变得这般快?”穆嫣然脆声道:“城里东雨西雪,南夏北冬,都是常有的事,全看你走哪条路了。林公子是第一次进城吗?”林衍答道:“我都记不得了……姑娘倒像是很熟悉城里的境况。”他见那炉火上有个大壶,便取来给少女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又顺势坐在她身侧。穆嫣然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又说:“我是生在城里的。”林衍问:“从没出去过?”见她笑而不答,便赞叹道,“自然是了。看来姑娘便是人们口中的‘完人’啊。”穆嫣然却不喜欢这称谓,蹙眉道:“什么‘完人’?要我说,这‘完人’就是被困在城中的木偶。”林衍愕然道:“困在城中?姑娘这话又是怎么说的?进城是多少人一生的梦想,他们想来却不得其门而入,你倒想出去?”穆嫣然淡淡道:“坤城弹丸之地,不过是借着与城外六国皆有城门相通,才能成为今日的枢纽。而六国虽彼此隔绝,时空又不稳定,但那里的天地却广阔无边。我一直很想去看看。”说着又转过头,对林衍继续说道,“我确实常听人说,外面的人都想进城来赌脑,公子可知是什么缘故?”林衍想了想,才答道:“赌脑说起来,赌的并不是脑这个物件,其实是在赌这些脑中有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记忆。人们读了脑中的信息,就如同在这世间多活了一遭,能看见以往看不见的路,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说到底,这赌脑就是在赌自己的命运啊。”穆嫣然问:“那你们赌上命运,又是为了什么?”林衍低声道:“大约……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吧……”顿了顿,似是不想再多说,便问,“嫣然姑娘既是‘完人’,为何还要来赌脑呢?”穆嫣然眼眸一下子亮了:“我最近一直在想,若是能读旁人的脑,那我就不只是我自己了,而会变成一个更强大的我—说不定我还能一下子明白这乱世的真相,进而改变这个世界呢!这不比读书有意思多了吗?所以我就来赌脑了!”林衍讶然道:“姑娘只是因为好奇?”穆嫣然“嗯”了一声。林衍不解,追问:“可赌脑耗费甚巨,风险又大。”穆嫣然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能一朝参悟得道,冒些险又算什么?”林衍摇头道:“参悟得道?姑娘竟信这种托词……你到底是因为年纪轻,还是太天真了?”穆嫣然冷笑一声:“你不也是来赌脑的吗?倒教训起我了。”说着便气哼哼地偏过头去,不再理睬他了。林衍还想继续同她理论时,大门却“嘎吱”开了—是老掌柜。他两手各拎了个红木匣子,看着十分沉重的样子,一步一颤。林衍对穆嫣然轻声道:“这位才是庄家。”眼睛却忍不住直勾勾盯着那匣子看。那匣子样式极为古朴,其一在盖子上画了个黑圈,内书“山料甲”等字;其二画了个金圈,内书“籽料乙”等字,锋芒毕露,功底极深。那边老掌柜瞧见穆嫣然,却喜笑颜开道:“呀,穆小娘子来了!您招呼一声,小老儿去接您啊。”穆嫣然嘴上道:“哪敢劳烦你!”却一动不动地受了他的礼。老掌柜一面把那两个匣子放到中间的台子上,一面扭着脸对穆嫣然点头道:“您来得巧!今日这两个头,都是上等的好货,您可要先看看?”穆嫣然略蹙了眉。掌柜忙一拍腿:“瞧我!这等晦气的玩意儿,会污了您的眼!”穆嫣然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是想看—可又怕……”掌柜道:“嗨!不怕,都是些死物……”说着,就要去掀那匣子上的盖子,吓得穆嫣然连连摆手道:“死的才可怕—”又顿了顿,问,“这头是死的?”“您别担心,我这里的货,向来童叟无欺!”掌柜一面说着,一面又把那对油亮的核桃捏在手心里,“这头不过是个壳子,从身上切下来就死了—脑是活的就行。您可知道我们这行当,为什么叫‘赌脑’吗?”穆嫣然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小口。那老掌柜见状,便兴致勃勃地讲道:“因为单看头面,任您猜得天花乱坠,也不知道脑里装了什么—可不就得赌吗!然而这会赌的人吧,总还是能从脸上多看出些东西,所谓察言观色,说的便是这件事。小老儿多一句嘴,您今儿个要真想赌,还是看一看得好。”穆嫣然迟疑道:“能看出什么?”掌柜道:“毕竟相由心生—就算别的都不看,那也得看看您同这两个头,有没有缘分。”穆嫣然问:“又关缘分什么事?”掌柜的微微一笑:“您亲自来,一定是要自己用了。这不是缘分吗?”穆嫣然正要答话,几人忽听“咚”的一声轻响,便齐齐向屋角看去。原是到了正午十二点,西洋座钟报起时来了。黄金表盘之上,探出一副惨白的鸟雀骨架。它支棱着光秃秃的前肢,鸟喙一张一合,发出柔美的“布谷”声响。老掌柜忙高声道:“吉时已到!”又转向穆嫣然,“小娘子请。”穆嫣然毕竟是大家出身,见此情形也不再退缩,走上前去,伸手在“籽料”的木匣上轻轻一按,那匣盖便径自展开。然而她只瞧了一眼,面上竟愀然变色,连惊叫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让其余的人听见她本能的吸气声。林衍再也按捺不住,凑近去看,只瞧见内里半黑半白,细看才看清黑的是头发,白的却是**在外的脑—匣中头颅的头骨竟被人生生剥去了一半,真的是可怖至极!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退后一步,慌乱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掌柜斜斜地看了他一眼,便“咔嗒咔嗒”地盘起核桃:“所谓‘籽料’,正是要擦去些面皮,好让客人瞧见里面的脑—怎么,这位先生连这个都不知道?”那头的五官如何,年岁如何,林衍却都没有看到,再想上前时,心里又打起了鼓,于是便强压着道:“多谢庄家点拨。”掌柜停住手,一面把核桃收到袖子里,一面躬身笑道:“终归是咱们小娘子见多识广,头一次见籽料,就是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顿了顿,见穆嫣然还是不说话,便又问,“您可要再揭开这‘山料’看看?”穆嫣然浑身一颤,反手就指向林衍:“他去!”掌柜忙道:“是了,按规矩也得他来,小娘子是讲究人。”又对林衍道,“先生请!”林衍见他话虽客气,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隐隐透着鄙夷之色,不似对那姑娘般恭敬,胸中登时一口气顶上来,几步上前,把匣子一掀,里面的头都跟着晃了一晃。那匣壁竟也随之展开,便见一颗剔透的水晶头颅立在那里,内里灰白的脑清晰可见,其上细细密密地爬满鲜红的血管。这又是另一种奇诡的景象了。林衍离得近,一时看得太过清楚,竟也如先前穆嫣然那般,满腹惊疑都止在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所幸穆嫣然先问:“这……就是‘山料’了?”掌柜道:“正是。‘山料’之中,头颅只是存脑的容器,虽可见脑,却看不到与脑共生的‘面孔’。对赌脑者而言,就更难判断脑中之物是否难得了。”穆嫣然撇嘴道:“那还有什么好赌的。这也能算是好货?”掌柜道:“平常的‘山料’我哪敢拿到小娘子面前来。不过这一件颇为不同……”穆嫣然打断他道:“我不听。你现下编出再多花样,我也无法印证。你只管说这一个—就说这‘籽料’吧,它好在哪里?”掌柜忙去卸下那木匣四壁,又从夹层中取出一块光秃秃的头骨,严丝合缝地盖在那光裸的“籽料”上,如此一来,那头就齐整了许多。现能分辨出是个男子,五官略有些肿胀,看着并不年轻了。掌柜忙活完,回道:“小娘子请坐,听小老儿同您慢慢说。”等穆嫣然坐了,他才摊开一只手,对林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林衍迟疑了下,复又坐到穆嫣然身侧。那边老掌柜继续说道:“要说这一颗脑比旁的脑好在哪里,还真得从更久远的事情说起。二位可知,这赌脑一行,源于何处?”穆嫣然一听,便把方才的恐惧抛诸脑后,道:“愿闻其详。”掌柜道:“彼时有这么一些人,或因年迈,或因病重,快要死了,却以为在将来,人能够长生不老,于是就将自己的头颅割下来冰冻,留与后人,想要在百年后重生……”穆嫣然疑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哪个国家的时空能稳定‘百年’?‘后人’又是什么人?”掌柜一拍额头:“呀!是我没说明白。小娘子想必知道,这世间曾与现今这乱世十分不同,我们且称其为‘治世’好了。在这治世里头,时空处处井然,人人皆是‘完人’,时光从过去流向未来,永不复返。”穆嫣然越发疑惑:“有这样的地方?如今连城中的‘完人’都极难见到了……难不成,是他们的城很大?”掌柜摆手道:“非也。那时并没有城,世间的秩序也比如今这城中要好得多。”他看看两人茫然的神情,叹道,“两位只当这治世是座无边无际的城吧,因太大了,连城中的天气都不会被外面的四季影响。”穆嫣然摇头道:“没有这样的城。你诓我。”顿了顿又对掌柜道,“罢了,你继续说。这些人要重生,又如何?”掌柜道:“这些人虽是死了,却给世间留下许多头颅。然而百年后,人们只知如何读这些脑中的记忆,却并不能让他们复生。”林衍插话道:“您这话没说全,怕是没有人想让他们重生吧。”掌柜终于正眼看了看他,笑问:“先生这话又怎么说?”林衍道:“人生在世,自己活下去都已十分不易,谁又会复活一个年迈病重的人,让他成为自己的负担呢?当初这些妄想割头保命的人,未免太蠢了些。”穆嫣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嗔道:“他们既是快要死了,又有钱财能冻住头,留个念想也不足为奇。你且不要打岔,让庄家说。”掌柜道:“先生说得十分有理。所以在治世时,鲜有人想去读这些头中的信息,既怕自己受其影响,也有不甚在意其生死的缘故。然而到了乱世之中,这些头颅倒成了人人争抢的资源。只因时空逆转之时,人的记忆也将随之消失,平日里活得行尸走肉一般。他们只有凭借读取这些脑中的记忆,才有可能想起自己是谁,明白这世间真正的模样。”穆嫣然恍然道:“难不成,所谓参悟—就是对自我、对他人的觉知?”掌柜一怔,收了笑,悠悠道:“不可说啊……”林衍早前虽对赌脑的缘起略有耳闻,但从未有人像掌柜说得这般详细明了,他听得正兴起,见掌柜却忽然停在这一句上,难免有些失望。没想到穆嫣然也有同样的疑问,竟起身行礼道:“还请庄家指教。”掌柜忙道:“这怎么敢当!然而此事既然名为‘参悟’,就得靠小娘子自己悟得。况且小老儿自己也身陷无明,又怎会知晓它是什么?我只知道,赌脑的生意只城内有,然而读取脑中记忆的物事,城外才有。这是城中时空稳定的根本—毕竟,若是一人在得到他人记忆之后有所参悟,便会致使其所处之地时空逆转,人人忘却过往,重新来过。”林衍叹道:“这遗忘的无明之苦,又让多少人对赌脑趋之若鹜。”掌柜闻言,冲他苦笑道:“正是,然而能进到城里的人毕竟太少,还有些是去而复返的。那些老赌徒,每每提头而去,又茫然而归,以为自己从未到过我这小小茶馆,直至赌得家徒四壁……我们这行,其实也不好做。”穆嫣然却不愿听他抱怨,道:“罢了。庄家还是同我们说说,为何这‘籽料’比旁的脑好?”掌柜道:“小娘子若是不怕,可到近前来看。”他话音才落,穆嫣然便站起身来,林衍也放下茶杯,同她一起凑到那头颅侧旁。掌柜将那片头骨卸下来,道:“二位请看,这脑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林衍细看时,才发觉那脑上隐约有一道弯曲的线,顺着沟渠展开,线一侧的脑颜色更深一些,另一侧则更浅一些。穆嫣然道:“像是……拼起来的?”掌柜道:“正是如此。这意味着此头的主人,曾读过旁人的记忆,且是用最久远的技术去读的。他有可能读了那些源于治世的脑。”穆嫣然沉吟道:“故而用这一个脑,就更有可能参悟?”掌柜道:“未必。但这脑既是拼起来的,总比平常的存有更多信息。”林衍摇头叹道:“谁又知这些信息是有用,还是无用?”掌柜嗤笑道:“先生这话就太外行了。”林衍忙道:“庄家何出此言?在下只是听闻平日赌脑,都是要看五官来判断其人性情志向,或用血缘查出此人姓甚名谁,生平如何,再看其价值几许。这直接看脑的法子,该用在‘山料’上才对吧?”掌柜十分干脆,把半块天灵盖往那头上一扣,道:“好,那你看。”林衍登时语塞。一旁的穆嫣然浅笑道:“林公子说的这两样,都得咱们自己看。这看的本事才叫赌,不然话都叫庄家说尽了,你我还赌什么呢?这些话他就不能说。”掌柜躬身道:“还是您懂规矩。”林衍道:“可我自己,又确实看不出什么。”穆嫣然闻言,背过身去,先绕到那水晶裹着的“山料甲”处,细细看了看,又掉转头,凑到“籽料乙”近前,用纤纤玉手点了点那光裸的头骨。她终于看向林衍,沉下脸道:“你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你进城就是为了查这些头的,你以为我不知道?”此话一出,四下里登时一片寂静,只听见风扇缓缓转动时发出的“呜呜”轻响。外面无风无雨,日头大约被云遮住了,故而这屋内无光无影。一切都是灰色的、停滞的、警惕的。掌柜瞪着林衍,林衍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静默的对峙把时间撕扯得更长了。忽有一只铜鸟从窗口飞入,“呼啦啦”地引得几人都转过脸去看。它泛金的羽翼削落了一枝红杏,在屋中飞了一圈,抖抖翅膀,落在那“山料”侧旁。它又扬起一边翅膀,“嗒嗒”地啄自己的腋下,终于触动机关,打开了腹部的一道小门。铜鸟复又把头探进自己腹中,竟叼了一枚硕大的红宝石出来,一脚踩住,便站定不动了。穆嫣然十分惊奇:“这是什么?”掌柜忙道:“应该是有人进城时耽误了,先送来定金。”说着就要上前去取。铜鸟登时展开翅膀,作势要去啄他。掌柜吓了一跳,往侧旁走了两步,那鸟儿随之歪过头去看他,眼睛横着,细看时那眼珠竟是个西洋表,大约是两点一刻的样子。掌柜往回走时,铜鸟又用另一只竖眼看他。显然两只眼时辰不同。掌柜掐指一算,便喃喃道:“快到了。”穆嫣然赞叹:“此物真是精巧!”又追问掌柜,“它这举动,是说它的主人要买下这‘山料’吗?”“正是。”掌柜一面答,一面伸着头去瞧那宝石。穆嫣然问:“那我们岂不是不能赌了?”掌柜笑道:“既是赌脑,小娘子只需比他出价高即可。”穆嫣然道:“我怎么知道他这破石头价值几许?还不是看你想给谁就给谁。”掌柜垂首道:“自然是小娘子先挑,规矩都是给旁人的。”他想了想,又舍不得那颗宝石,“不过,他定的是‘山料’,若小娘子中意的是‘籽料’,倒也无妨。”林衍忙问:“那我呢?”“你?”掌柜“哼”了一声,怒目看向林衍,“你还是先说明白,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吧?”穆嫣然轻轻“呀”了一声,也看向他:“被这鸟闹的,倒忘了这一出。”又对掌柜道,“林公子先是在城外辗转跑了几家冷库,才进城直奔你这铺子而来—这可不像是要赌脑啊!”掌柜道:“这城里城外,哪有事情能瞒得过您的法眼!”穆嫣然点了点头,又看向林衍:“你说明白进城来做什么,我就不难为你了。”林衍听她语气,竟是耍惯了威风的模样,终于察觉她不是平常女子,便问道:“姑娘—是什么人?”穆嫣然偏过头,浅浅一笑:“你还盘问起我来了。你猜我是谁?”一缕发丝顺着她脖颈散下来,直垂到胸口,黑得发亮,比锦缎还柔滑。林衍被她盯得有些心痒,笑道:“姑娘手眼通天,在下初来乍到,怎么猜得着。只是听闻近来城中人口甚杂,‘完人’越来越少。城主家风严谨,从不许子弟出城一步,不知与姑娘可有什么渊源?”穆嫣然坐下,端起茶杯道:“我若是说有呢?”林衍道:“所以我才替姑娘担心哪。姑娘身为‘完人’,最难得之处,就是从未经历过时空逆转,所以清楚知晓自己过往的一切。于这乱世而言,‘完人’所说的话,比时间还要可信。然而你只要一步踏出城去,外面的世界如何运转,可就不听姑娘的了。”说到此处,又摇头叹息,“加之姑娘还要赌脑……若是到时候没有参悟,倒扰乱了自己的记忆,那可实在是得不偿失!”掌柜却冷笑道:“先生东拉西扯这么一大通,是想绕开小娘子的问话,还是想打消小娘子赌脑的兴致?这等招数,未免太无趣了些。”穆嫣然收了笑,微眯了眼,对林衍道:“对。你胡诌这些做什么,只管说你为何找来这里就是了。”林衍看看两人神色,知道再难搪塞过去,便坦然道:“我来这里,既是想要赌脑,也是来查一桩案子。”另二人同时开口问:“案子?”林衍颔首道:“穆姑娘既已知道我的行踪,我也就不好再瞒下去了。此事说来十分不堪。我原在震国生活,六国之中,此处应是最繁华的所在。然而五日之前,那里却出了桩命案。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市集之中摘取了他人头颅。”穆嫣然惊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掌柜虽未开口,却也露出惊诧的神情。连那铜鸟也抓着宝石,扑棱着跳到近旁的方桌上,侧过头看他。林衍低叹道:“震国虽比不上城里安宁,但闹市中杀人这样的事情,在我记忆里也是头一桩。凶手选在正午动手,用一个束口袋子,套在路人头上,便一走了之。受害者在市集中挣扎许久,可他越是想要扯开那个袋子,束口便收得越紧。直至他血溅当场,整颗头颅都被收入袋中,只剩下一具无头尸倒伏在地……那惨状,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穆嫣然急切地问:“就没有人帮他吗?”林衍道:“在下恰巧在侧旁,虽想帮忙,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当场殒命,心情实在是难以平复。故而一直追查至今。”穆嫣然道:“真是无法无天了!可抓到那凶手了?”林衍道:“非但没有抓到人,连受害者的头也在混乱中丢失了,恐怕被那凶手趁乱拿走了。”穆嫣然怒道:“震国人怎么如此无能!”林衍道:“一来当时事发突然,二来市集上人又太多。我原本是要帮忙的,倒险些被警司抓了起来。再说那袋子形状诡异,我问遍国人,竟无人识得,恐怕不是震国之物。二位也知道,在这乱世之中,各国经历了不同次数的时空逆转,在时间上彼此相差数十年,掌控的技术差异极大。若是有人带了这种东西,从别的国家穿城进入震国,我们实在是防不胜防啊。”穆嫣然道:“可这凶手要人头来做什么……”说到一半,便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掌柜。林衍在一旁道:“姑娘可听过‘头颅猎手’?”老掌柜僵直了背脊,硬撅撅地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林衍道:“我如何血口喷人?还望庄家指点。”掌柜自知失言,先掏出核桃来盘,没转几下又停下来,去看铜鸟眼睛上的时间。穆嫣然道:“我虽知道头颅猎手,但城里早就没有了。害人性命来赌脑,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是绝不允许的。”林衍道:“姑娘宅心仁厚。然而城中之事,你真的件件清楚吗?”掌柜一拍桌子,怒斥:“你敢说城主昏聩?”他说完才发觉自己贸然点透了穆嫣然身份。幸而穆嫣然并未注意此事,只道:“你何必这样疾言厉色,倒显得你亏心。”她又问林衍,“你查到什么了?”林衍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是城主,难怪她知道得这么多,一时答话的语调都比先前轻柔了许多,垂首道:“我在震国经营许久,各处关节都有熟悉的人。故而虽晚了一步,但却一直知晓凶手行踪。此人先去冷库,将头颅冰冻,今早又由雷门入城。如今,头颅也该到这茶馆里了吧?”穆嫣然寒声道:“是这两个头颅中的哪一个?”掌柜叫道:“小娘子这话是从何说起!我这店最规矩,几时会从猎手那买头?”林衍苦笑道:“这便是他们胆大的关键了—单凭看,我确实判断不出这头是不是震国那个受害者的。要想知道真相,还得赌脑。”掌柜正要说话,却听穆嫣然冷笑一声:“未必。”林衍眼睛一亮,问:“怎么说?”穆嫣然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那铜鸟颈上的羽毛。鸟儿瑟缩了一下,却并未抗拒,只是颤抖着抠紧了脚下的宝石。窗外狂风怒号,吹落一地花瓣。大门骤然而开,却见一人提着个袋子,站在外面。穆嫣然道:“瞧,这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