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阵突如其来的恍惚,将何吟风的意识从虚拟实境拉回现实。她试图重新接入网络,却收到错误提示。扯下头上的工作套件后,吟风觉察到部门办公室漾开一道道高于听觉阈限的声波—金属与塑料的磕碰声,合成布料和尼龙椅面的摩擦声,带着微微讶异和愤懑的呼吸声。何吟风用鞋跟蹬了一下地面,电脑椅的滑轮后转几圈停住,她扭头看向右边的同事,正迎上对方同样探询的目光,无奈地交换一个小幅度的摇头后,吟风重新面向自己的终端工作站,开始检查本地自动保存的情况。网络中断很不寻常,这是吟风工作三年来第一次碰到。公司内部局域网工作如常,可与外部的连接却断开了,所以借助云计算实现的虚拟实境才会崩溃。吟风抬起手腕,试着用移动终端接入云网读取四大网络媒体的实时新闻,请求却遭驳回,液晶屏同时显示网络连接错误,果然是外部网络问题。部门主管从她的独立封闭式办公室推门而出,宣布由于云网连接中断,全部门提前结束工作。她转身离开时,吟风注意到她一丝不苟拢起的发髻里掺进了几缕银色。这是吟风今年第二次当面见到主管,上次还得追溯到三月份的公司网络故障演习。主管很少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所有工作指导都通过网络直接发送到终端工作站,吟风试图回忆上次见到主管时她是否有白发,却发现根本想不起来,她对这个一年到头见不上几次面的主管了解太少,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邮件通讯录上的显示名是Celine Meng,在Reservoir这样的跨国公司,全部邮件往来都是英语,员工互相称呼也都用英语名,坚持使用Yinfeng作为代号的吟风是个少见的异类。技术提高效率的同时,也在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Reservoir在全球各大城市都设有分公司,吟风供职于亚太区总部的人力资源部门;部门员工近百名,她认识的不超过百分之三十,除去同团队成员和直线经理、职能经理,其他部门同事对她而言都是数据库里的代号,抽象且陌生。有时候,吟风会怀疑自己以前学的那些人力资源管理啦、组织行为学啦全都是没用的,一切看似科学的模型、看似宏伟的愿景在实际应用中都化作处理不完的琐事,邮件如飞来的雪片,数字如落下的瀑布,吟风被埋在底下,越陷越深,爬不出来。入职之前,吟风以为人力资源管理真的是和“人”打交道,以为她所在的“员工幸福指数测评小组”真的能够保证公司员工幸福工作,可后来她发现自己太天真。所谓员工幸福指数测评,其实是监控员工的工作效率与情绪波动,一旦发现超出预设范围的异常数值就采取措施,经由人工手法修正其“错误”状态。效率和情绪被抽象成数字,吟风熟悉全公司员工的心理状态数据胜过熟悉他们的体貌特征。每个人准点走进办公室,戴上工作套件,接入网络开始工作,很少有机会互相交谈,更少有机会准时下班离开。吟风敢打赌,假如有人窃取公司员工的登录信息并代替她来上班,公司资料被篡改或者转移之前都不会有人发现。吟风看了眼移动终端,十六点十二分,垂下手腕,指尖擦过腹部时,吟风嘴角扬起一丝弧度,她克制住,开始收拾东西。半小时后,吟风坐上公交,并非尚在实验中的无人驾驶巴士,司机在驾驶座上掌控车辆行驶的方向,让人安心。在没有云网的情况下,任何无人驾驶车辆都动弹不得。正因如此,轨道交通陷入瘫痪状态,路面交通系统也只能依赖未及被淘汰的由人工驾驶的车辆,依赖司机的记忆和判断行进,这种情况下,没人会苛责输送效率低下。吟风庆幸如今的巴士不再像过去那么颠,不然她准得犯晕。今天是吟风和阿诺交往一周年的纪念日。她总觉得自己与阿诺的相识有几分偶像剧色彩,一年多以前,有颗倒霉的彗星进入公众视线,它在宇宙中漂泊了数十亿年,直到旅程临近终点才被人发现,它的运行轨道离太阳很近,或者会撞向太阳,瞬间消融,或者会挣脱引力逃出太阳系。彗星命运决定当晚,吟风随一群天文爱好者去郊外观测,见证流浪彗星与恒星引力的角逐。彗星掠过太阳的瞬间在下半夜,上半夜时,许多人选择躲在车里,通过移动终端追踪彗星轨迹。吟风一个人躺在车外的防潮垫上看星星,夜空好像一张浸透蓝黑墨水的纸,浓得要滴下水来,夏季大三角在天际闪耀,最亮的钻石与之相比都显得暗淡。郊外仲夏夜的风有点凉,吟风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她依稀想念起自己的大学时代,那些翘掉专业课、旁听天体物理课、躲在教室后排听老师讲多普勒效应的日子,回忆如潮,她沉浸其中。一个陌生男声突然问道“你在看什么”,吟风下意识答道“红移”,红移并不能被看到,却能在问话人心中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问话人是陈诺。彗星最终在百万度的日冕中化作尘埃,吟风与陈诺的感情却不断升温,两个多月后便确定恋爱关系。有时候,吟风想这是缘分,那夜星空下,存在了数十亿年的天体消亡了,换来她与阿诺感情的开始,可她又会马上推翻自己的想法,作为一个坚定的理性主义者,她无法找到缘分的科学依据。公交沿江边驶过,对岸的钟声传来,隔了那么远依然浑厚,车在钟声中钻进越江隧道。吟风听母亲讲过,在她年轻时江底还有观光隧道,游客可以坐上全透明观光车穿越隧道,一路灯光变换,营造了种种超现实场景,模拟出时空隧道的感觉。吟风总想着哪天要去坐来玩,可惜还没等她长大,观光隧道就因常年亏损而停止运营。吟风如今穿越的这条隧道是新近挖掘的,为了进一步缓解越江交通拥堵;当年的观光隧道太狭窄,没有再利用价值,在这座庞大都市的母亲河下,它日渐荒废,被人遗忘。隧道里的幽暗将时间无限拉长,等待光明的过程异常难熬,吟风下意识抬起手腕,想用移动终端加载路况获取通过时间,得到的却是停止爬行的进度条和网络错误的提醒,她才又想起今天的云网故障。吟风把视线投向车厢内其他乘客。坐在她左侧靠内座位的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高高绑起的双马尾挑染了荧光粉和柠檬黄,她面部表情平静,太过平静,甚至到了完全静止不动的地步,就像正在缓冲的动态影像,女孩右耳耳垂趴着一只形状夸张的蜘蛛,八条腿闪着诡异的光芒,这是耳钉式移动终端,通过蓝牙与隐藏在大脑灰质中的植入式接口相连,吟风猜测她是想通过植入式接口接入云网,却卡在半程无法继续。右边隔着过道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弓着背,双手紧紧攥住上个世代的智能手机,鼻尖快要贴到屏幕,他一遍又一遍地点按屏幕上的某个区域,脸上的肌肉拧在一起,男人的咖啡色外套洗得泛白,肘部翻起一圈毛绒,一看便知他无法负担植入手术的高昂费用,吟风想他一定是在不断尝试刷新网页时加载失败,窝着一肚子火又焦虑不堪,下一步就该摔手机了。吟风坐在车厢后排,从她的角度看去,大半个车厢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尽管那端的世界因为云网中断关上了大门,他们却仍不愿走出自己的世界与人面对面交谈。整个车厢安静得能听到混合能源马达的运转声,没有人说话。人们早就习惯了云网的存在,它不在任何地方,却无处不在。云网让生活便捷,记忆云则被誉为人类进化史上的丰碑。人们可以随时接入公共数据库搜寻想要的资料,也能实时备份私人记忆库;走在技术潮流尖端的极客早就选择植入内置接口,把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保存到云端,多重备份被分别保存在地球上最安全的地方,海底、地下、戒备森严的银行保险柜……没有人知道这些服务器的具体所在。御云公司迅速崛起,他们甚至考虑在环地轨道新建一个数据中心,彻底阻绝人们对于遗忘或记忆丢失的担心。刚从欧洲回来时,吟风有些吃惊,她知道古老又年轻的祖国正处在飞速发展的轨道上,但亲眼看见这些变化还是让她震撼不已。她离开不到四年,记忆云迅速蚕食了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你可能并未意识到,但你却正在使用它、依赖它、渐渐离不开它,每个人都不自觉融入记忆云,为它的增长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同时也抛弃一部分自我,人们不再用心去记什么东西,而是选择将记忆上传到云端,以提升大脑运转速度,记忆云分享也让协作变得更容易,集体主义在这个时代被重新诠释。人们习惯在云端解决一切问题,娱乐、学习,甚至相亲择偶,面对面交流的频次被降到最低。吟风回国这几年来最后一个当面认识的人是陈诺,今晚,她将与他约会,像所有旧时代恋爱电影中的情景那样,共进烛光晚餐,并且给他一个惊喜。(二)陈诺跌进一片空白。上一秒钟,他还在数据海湾冲浪,驾着巡察银鲨追赶漏洞。他追查这个漏洞已经两天了,狡猾的漏洞N57304在他搭建的海湾中化为剑鱼,每次都在银鲨即将赶上的瞬间溜走。两天,对于一个漏洞捕手来说可不算短,漏洞多存在一秒钟,数据风险就增加一分。阿诺是御云公司的首席漏洞捕手,或者按照官方说法,又叫数据安全监察员。他试过许多虚拟场景,扮演过中国古代战场上的骑兵、都市传说里的猎魔人,甚至星际战舰的驾驶员。如果今天还抓不到N57304,他考虑明天换一个场景,也许围棋对弈是个不错的模组,他已经很久没试过这种不动声色的制敌方式了。围棋,简单纯粹又变幻莫测,是送N57304归西的好办法。可他也许不用等到明天,银鲨发现了目标,它循着剑鱼游动激起的水纹一路追击,在相隔数米时猛然发力,咬到了!银鲨锋利的牙齿划破N57304的尾鳍,剑鱼扭身一头钻进水深处,身后淌下一行淡红色血迹。阿诺知道它逃不远了,银鲨也知道。它不急不缓地追上去,很近了,阿诺可以闻到水中的血腥味,他能看到剑鱼游动时微妙而不自然的颤动,再有一点耐心,他就能收获职业生涯中第四十二枚高危漏洞捕获奖章。银鲨又追开十来米,收紧尾鳍,而后用力甩开,向前扑去。阿诺看到N57304的整条鱼身已经落入银鲨张开的大颚……定格。银鲨的颚一帧一帧地闭合,剑鱼一帧一帧地向前移动,场景从对象边缘开始崩溃,阿诺看着剑鱼的形状在银鲨嘴下一点点瓦解,银鲨本身也逐渐失去形状,像素格如流沙般落入不可知的深渊。突然,他周遭的世界变成一片空白,缓冲到头了。陈诺退出虚拟实境,回到现实。同一时间,他开始尝试使用植入式接口、公司量子终端和私人移动终端接入网络查询错误原因,却发现网络连接全面中断。云网挂了。这不正常,阿诺把绝大部分记忆都存储在云端,但直觉告诉他这很少发生。他走出自己的胶囊隔间,发现隔壁的家伙也正探头张望。那家伙叫什么来着?阿诺习惯性用移动终端扫描对方的脸部,想从记忆库中寻找匹配数据,可请求并未得到反馈,瞬间他反应过来,云网断了。算了,这不重要。阿诺扶了扶眼镜,镜框压得他鼻梁有些疼,不知道新一代眼镜式移动终端何时上市,希望能更轻便些。“嗨,哥们儿,”阿诺挑了个万用万灵的称呼,“知道怎么回事吗?”对方摇摇头:“鬼才知道。我正在搭建每日防火墙,都快完成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化成水流走。真见鬼。”“差不多。我看是云网的问题,谁会有线索?”阿诺习惯直截了当。“问问猴哥吧。”“猴哥?”阿诺抬起右手,用大拇指刮了刮鼻子,他对这个代号没有印象。对方用下巴指了指十点钟方向,说:“走到底左手边,六十四号胶囊隔间那个,云网专家。”“谢了。”阿诺向这位不知名的邻居同事告别,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循着他指示的方向走去。六十四号隔间门掩着。阿诺敲了敲,无人应答,他推门而入。隔间里没开灯,只有公司的量子终端显示屏闪烁着一片单调的荧光。借着那光,阿诺看见豆袋椅上窝着个人,一双手臂枕在脑后,脑袋上顶着一头杂乱长发,看上去有阵子没打理了,一缕细烟从那颗脑袋前方升起。“嘿,你怎么搞定烟雾报警器的?”阿诺开口问道。“用脑子。”含混不清的声音像被闷在罐子里,有可能因为说话者叼着烟,也有可能是他压根儿就是懒得张嘴。阿诺不抽烟,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他想尽快打听到消息离开,“云网怎么了?”“有人切断了水源。”那声音缓缓道。“什么?”对方的回答让阿诺摸不着头脑。脑袋后枕着的一只手抽了出来,在空中兜个圈移到嘴边夹起烟,那缕细烟向外平移了二十厘米,阿诺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声音清晰起来:“云暂时聚不起来,雾占据主导,什么都看不清楚。耐心点,总有一天风会吹散雾,云也会再聚起来,可没有雾也就没有云,这是一场博弈啊。有点耐心,伙计。”阿诺转身出门。自始至终,他都没见到这个被称作“猴哥”的正脸。无所谓,反正目前无法连接云端记忆库,也许他们早就认识。阿诺走回自己的胶囊隔间,他在量子终端上留了一份简要常用的资料库,虽说没有云端的完整资料库好用,但也还凑合,尤其在又无法从别处得到满意回答的时候,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他接通大脑植入式接口和量子终端,将分析云网中断原因设为AA级任务,一头扎进分析中。等阿诺再次回过神来时,已是晚上八点多,没有结果。网络恢复的提示音在他耳边响起,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动人的音符。可随之而来的是紧急事件的警报声,一个红色的AAA级日程安排滑入他的视域,文字在镜片上定格:事件:一周年纪念日时间:下午六点地点:K11相关:吟风备注:复习交往一年来的重要时刻,带上礼物,千万别迟到!!!一旁的灰色小框提示:已推迟两小时,继续推迟或者取消?关键词自动检索“吟风”,私人记忆库中的资料按照优先级源源不断地涌入陈诺脑中。他在心中骂了无数句脏话,抓起外套冲出胶囊隔间。他试着呼叫吟风,却一次又一次遭到拒绝响应。陈诺顾不得高昂的车费,拦住最近一辆人工驾驶的出租车,直奔约会地点。真该死,和女朋友交往一周年纪念日的约会,偏偏被云网中断搅和了。(三)徐青忆吃过晚饭,坐在沙发上想看电视。一个人的日子,再逍遥也是凄清的。自前年退休以后,徐青忆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散步到两条马路开外的菜场买菜;不用顾忌别人的口味,却也没法由着自己的喜好来,菜买太多,一个人也吃不掉。她想起上回贪心要了一整条鳊鱼回家红烧,足足吃了三天还没吃完,浸泡在酱汁里的鳊鱼热了又冷,冷了又热,鱼肉腐坏的速度远快于青忆消化的速度,最后她不得不倒掉吃剩下的半条鱼,腥臭的馊味久久不散。从此,她再不敢多买。自女儿读大学住校以来,徐青忆很久没下厨了。她一个人生活,平时白天讲课,晚上带自习,学校食堂提供两餐,周末又要给学生加开补习班也没时间做饭,总是在外面随便吃点凑合着过。退休后时间一下子多出来,她只能重拾起年轻时的日常功课,以消磨这奢侈到用不完的时光。上午几个小时献给厨房,烧出一天的饭菜,中饭吃一半,晚饭吃一半。下午她看书,有时也写东西,年轻时的习惯保持至今,没有文字的陪伴总让她不踏实。可最近,青忆觉得自己视力变差了,纸上的字模模糊糊,读不进脑子里,看完一页也不知书上讲了什么。青忆思忖着去配副老花镜,人老了到底不中用啊。徐青忆就这么在沙发上愣了半天神,才想起自己是要看电视。她按下遥控器上的红色电源键,电视机却没像往常那样进入点播菜单,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蓝色,屏幕中央有一行白色小字。她看不清楚,只得起身凑去近前。“网络中断无信号。”她拔掉电源又重新打开,还是蓝光一片。看来得打电话报修,这是什么次生代3D无线智能电视,根本不可靠,还不如老早的平面数字机顶盒,插上网线,电视节目就来,根本不用操心。她坐回沙发,习惯性伸手去够一旁茶几上的电话,没有摸到。她转头一看,茶几上摊着的只有隔夜的报纸,电话不见了。她这才记起因为使用频率太低,电话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淘汰了,连报纸也越来越少见,只有靠政府背景撑腰的几家纸媒苦苦坚持,守着传统媒体的最后几抹余晖。她试图回忆自己把手机搁在哪儿了,上次用手机是什么时候来着?大概是给女儿打电话吧,说起来,又好几天没给女儿打电话了,不晓得她最近好不好。吟风本科开始就住学校寝室,在国外的三年多更是没回过一趟家。青忆算得上开明,她也觉得趁年轻在外面闯闯蛮好,但操心是省不了的。前几年忙工作,女儿的事也顾不上太多;退休后,大半的心又挂回女儿吟风身上。吟风自小独立,这是好事,可到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她现在那个男朋友,小她三岁不说,还是个程序员,爱赶技术时髦,跟她爸以前一模一样。青忆劝过吟风,可她就是不听,上回竟还顶撞青忆,害青忆一气之下挂掉电话,随手把手机丢在厨房。对,手机在厨房里。青忆站在厨房门口扫视一圈,没有手机的影子。上回和吟风打电话时,自己在干什么?青忆用力想,肯定不是在择菜,也没起油锅;她打开碗柜看看,没有;探了探米袋,也没有;她甚至打开冰箱,翻了翻蔬菜屉,还是一无所获。青忆停下来,试着往前想,那天是吟风打来的电话吗?好像是,那应该是在她晚上下班后打来的。大晚上的青忆会在厨房里干什么呢?晚上她一般不下厨啊。青忆想不起来,她习惯性地拳起左手顶到嘴边,拿嘴唇抿了抿手背,触感粗糙,她张开左手推远来看,手背上有一小片烫伤的痕迹。这是……对了,上次吟风打电话来时,手机搁在茶几上,边上就是一杯热茶,青忆急着接电话不小心碰翻茶杯,手机没事,手上的皮肤倒烫伤了一片,青忆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急忙到厨房挂橱里找烫伤药膏。青忆打开挂橱橱门,拿出药箱,掀开盖子,果然,手机正躺在一堆药品当中。手机早就没电自动关机了,青忆抓起它走到无线充电区域,重新开机,拨通了吟风的号码。“喂,妈……”吟风接得很慢。“晚饭吃过了吗?”青忆的第一句问话总离不开吃。一小会儿沉默。“还没。”“怎么这么晚还不吃啊?又加班啦?”青忆知道女儿工作忙,可身体总要当心。“不是,我约了……”吟风顿了顿,“我约了人。”“又是那个诺……什么诺?”青忆陡然提高警惕。吟风迟疑着“嗯”了一声,“陈诺。”“我老早跟你讲过啦,那小伙子不靠谱,”青忆抓住机会又唠叨起来,“这么晚还不来找你,是不是又迟到了,他当是吃夜宵啊?”“妈,别说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云网出故障啦?”女儿故意扯开话题。可青忆却没这么容易罢休,“不晓得,出故障又怎么样?我从来不用它,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出故障他就有理由迟到了?”“妈—”吟风拖长了称呼的尾音,“每个人都要用到云网的,没有云网你连电视都看不了。云网故障,整个轨道交通和无人驾驶交通网络都停运了,所以阿诺才……”“他要真在乎你,跑步都跑到你跟前了,这个点儿还不出现,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到哪儿了吧。”青忆看不得女儿受委屈,尤其是因为那小子。吟风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只有网络电话,网断了打不通……”青忆听着更来气,“你看看你看看,还不承认他不靠谱?女朋友想联系他都联系不到,怎么恋爱的啊。”“他……平时都联系得上,今天是特殊情况,云网断了啊。说不定他正往这儿赶呢。”吟风最后一句话里,并没有多少确定的口气。“男人啊,你永远不能把他们往好里想。说不定他压根儿就忘了这事,没有那什么云网提醒他还想不起来呢。他不是靠技术吃饭靠技术生活吗,没有技术他还能靠什么?等哪天靠过了头啊,就像你爸那样……”“妈!”吟风这声叫得很急,生生掐断了青忆的话头。“唉,”青忆叹一口气,“我知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二十八岁,也该认真考虑考虑了。”“行,我都知道,陈诺他,”吟风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好好好,我也不多说了,你先吃点东西,别饿着。”青忆知道说也没用,但她没法不说。吟风应了声便不再说话。青忆挂断电话后,突然想起那次她在学校加班,吟风一个人在家等她,饿到不行,自己下馄饨吃。小姑娘往沸水里下馄饨,手势不对又收得太慢,溅出的水滴烫到了手,吟风一急又打翻了锅,亏得她躲避及时,烫伤的只是左手。青忆回家看到潮湿的厨房地板,葱花躲在瓷砖缝里,她叫来吟风才看到女儿左手上胡乱缠的绷带,小姑娘早就自己找出烫伤药膏涂上,还顺带收拾了厨房。那年女儿九岁,她爸出事还没到一年,青忆抱着吟风哭了很久,反倒像自己闯了祸、受了伤。不知不觉间,女儿怎么就那么大了呢,青忆用右手摸了摸左手手背的烫伤处,微微凸起的疤痕有种陌生而奇妙的触感,不晓得吟风手上的疤还看不看得出。最终,青忆还是没想起自己原本是想打电话报修电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