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雾就像是伴随云网修复而出现一般,同云网一道环绕包围了整座城市。雾的出现让一些人恐慌,尽管更多人只是一头扎进云网复归的喜悦中去。政府的官方解释是为加强云网的稳定性,授权御云在空气中投放了纳米量级的路由器,大雾可能是由此引发的连锁效应,副作用将在几日后消散缓解,让市民们不要恐慌。那日,吟风苦苦等了阿诺一个半小时,她设想过万千种阿诺迟到的原因,也尝试过无数次拨打陈诺的网络电话,没有一次成功,云网断了就是断了;纵使她在母亲面前再怎么维护阿诺,自己心底也很难压下这股气,加上她的身体受不得这番折腾,最终,她耗尽耐心,转身回家,离开的同时,她关闭了与阿诺之间的所有通话渠道。回家的公交车上,她一路望着窗外,看雾一点一点起来,路灯射出暖橙色的光,就像列队守卫投来的目光,从车头扫到车尾,之后又把车头交给下一盏。雾渐浓,光渐柔和,光的边缘模糊不清,在茫茫夜色中融作一个斑点。她把手轻轻搁在肚子上,什么都感觉不到,她为这个尚未出世的生命感到一丝悲哀,任外面的世界变化,它也无法感知,正如它爸爸也无法知晓它的存在。待吟风再也看不清路灯轮廓时,网络恢复的信号声响起,她的心却被雾紧紧缠住,灰蒙蒙的,亮不起来。接下来几天,雾没散过,就像吟风心头的阴霾,沉沉地压在城市的高楼之上,覆满城市的母亲河江面,凝结在目光涣散的行人肩头。幸得云网工作如常,城市运转并无大碍。人人都能接入云网获取数据信息,从而看到“真实”的世界,尽管这真实仅仅建立在零和一的基础上。周末时,雾终于散了,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不曾出现。见到久违的阳光,吟风心头多少晴朗了些,所以收到阿诺的信时,她决心给他一个机会。这个城市的邮政系统依旧存在,当其业务萎缩到一定程度后,使用者也只剩下最忠实的复古信徒,这一小块市场永远消失不了。通过网络发送的讯息不用一秒就能送达,声光影像能营造气氛的多重**,可却少了书信承载的郑重感和仪式感。寄出的信,就像一支迟缓的箭,你不知道它能否抵达目的地,也不知道它何时会被阅读。在信上书写下此刻的心情,封上信封,贴上邮票,投入邮筒的那刻,也就交付出了一部分自己,没有备份的、托付给收信人保管的一部分自己。阿诺的字很糟糕,一笔一画都透着刚学写字的小孩子的别扭,但他写得很认真。吟风读完那三页纸,放下来,又拿起来回味一遍。这是她第一次收到手写的信,大概也是阿诺第一次写信。她不经意地跟他提过羡慕从前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她们会把收到的情书折成一叠心压在箱底,待老了翻出来细细回味,追忆青春年华。阿诺至少还会用心,吟风心里甜甜的,恢复了他的通信权限。上百条消息记录瞬间涌入移动终端,几乎占满带宽。这个粗线条的家伙,到底还知道着急。吟风打开最近一条消息,还没来得及细读,阿诺的影像通信请求弹出,吟风犹豫了一下,选择接受。“吟风,你终于肯见我了!”阿诺的声音比影像更先传来。吟风摘下手腕上的移动终端搁在书桌上,将影像输出模式切换成桌面投影,阿诺的三维立体形象出现在她眼前。“这叫见吗?”吟风故意板着脸,假装生气,她的气虽消得差不多了,架子还是要端一端的。“给我十分钟,”阿诺比出两根交叉的食指,“我马上去你家。”吟风赶忙打断:“哎哎哎,我还没允许你来呢。”阿诺坐正身体,眼睛直视前方,影像忠实地呈现了他的姿态。吟风不禁想,他见到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技术成像是将她的形象扭曲,还是模拟得更为真实?阿诺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吟风,我错了,原谅我好吗?”吟风很少看到阿诺正经的样子。他双眉微锁,脸部线条收紧,背脊挺直,双手自然下垂,大概是相握成拳搁在了吟风看不见的大腿上,这副样子浑然不似平时那个松弛随性的家伙,吟风有些不习惯,甚至连心跳都加快了几分,认真的阿诺有点帅气,也许会是个合格的父亲。“这几天联系不上你,我一直在想各种办法,我发送的所有通信请求都被直接拒绝,我试着用公共电话打你手机,可一插入信用芯片,拨打人信息栏就自动填入了我,我想在你楼下等,却通不过小区的身份认证,我只能给你写信。我第一次写信,以前从没想过会使用这种低效率又无保障的原始沟通方式,我不知道信要寄多久才会到,我每天都给你写,第一封信是四天前寄出的,我不知道你收到了几封。我把所有对你的歉意和想念都写了下来,一笔一画地写了下来,很久没写字了,我只能借助字典,也不知道有多少错字别字。我记得你说过羡慕以前的女孩子收到情书,我想你即使不原谅我至少也能保留这些信,成为老去之后的回忆。我……你能接受我的通信请求真是太好了,不然我会一直写一直写,不管你能不能收到。没有你,我的心会永远悬着,一直着不了地。”看阿诺一脸严肃讲了这么多话,吟风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她所认识的陈诺,她的男朋友总是吊儿郎当又呆得像块木头,要他说句情话简直比登天还难,今天这是怎么了?吟风不自觉也坐直起来。阿诺继续道:“吟风,原谅我好吗?”“嗯……”吟风摸摸肚子,说不出别的话来。(二)成功。阿诺看了看智能眼镜视域右下角的时钟,道歉耗时七分四十三秒,距离刚刚和吟风约定的见面时间还有四小时二十六分钟三十九秒,他在“第二伊甸”的任务栏中键入“挑选生日礼物”,设置约束条件为“女性”+“五十岁至六十岁”+“传统保守”,想了想又附注“准丈母娘”,按下确认键。方才,吟风让他下午陪她去给母亲青忆买生日贺礼,下周末青忆生日那天一同上门,正好也让母亲见见阿诺,好消除她的成见。阿诺检索了记忆库,吟风说过自己的父亲也是个技术宅,那次事故让她母亲对技术宅的敌意和偏见上升到极点,阿诺要博得母亲的好感没那么容易。好在这是个技术时代,群体的智慧无限,阿诺相信“第二伊甸”的兄弟们能帮他解决难题,就像他们帮他想出如何让吟风接受道歉一样。“第二伊甸”是一个虚拟社区,阿诺讲不清楚它到底是怎么火起来的,他只能从历史资料上得知这片乐土的诞生甚至早在御云公司崛起之前。“第二伊甸”提供以群体解决问题的服务,就像中国古话说的那样,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任何注册用户都能在“第二伊甸”发布任务,寻求其他人的帮助。聚集在“第二伊甸”的高质量用户群是“第二伊甸”的最强智库,描述清晰的任务能在短时间内得到响应。记忆云成熟以后,整合了云服务的“第二伊甸”功能更显强大,你甚至能在“第二伊甸”租借到大脑运算能力,以适应高强度任务的需要。难能可贵的是,“第二伊甸”至今还是个独立网站,抵抗住了金钱的**,没被任何大公司收购。阿诺在“第二伊甸”有许多兄弟,尽管他们从未相见,他不知道他们的真名,甚至不确定他们的性别,但他知道他们会帮他,正如他也常常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帮助他们。阿诺很庆幸没有在吟风切断与他的联络后选择直接黑掉她的防火墙,而是在“第二伊甸”寻求帮助。伪造虚假身份的通信请求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第二伊甸”的兄弟们告诉他,这样只会起到反效果,让吟风更加生气。最终,阿诺完全顺从了兄弟们提出的综合致歉方案,一边沉住气不断呼叫吟风,等她自己解除屏蔽,一边给吟风写信,用最慢的邮政系统寄出,这是她唯一没有主动屏蔽他的通信方式,他还按照兄弟们的建议模拟排练了整个道歉过程,目的就是让吟风知道他很重视她。结果显而易见,吟风接受了,有时候慢就是快。阿诺爱吟风,可他常常觉得不懂她,女人的心思大概是现代技术永远攻克不了的难关。既然能够解决问题让双方都开心,那他从公共数据库中抽出古旧的言情小说来合成情书、效仿二维电影中的表演来郑重道歉又有什么不对?阿诺晃进“第二伊甸”的任务大厅,寻找自己能帮得上忙的活儿,要得到帮助必须有相应付出,他不想浪费这四个多小时。挂在大厅的绝大多数任务提不起阿诺的半点兴趣,太寻常也太简单。坦白来说,阿诺在人情世故方面的知识匮乏,可他觉得那不重要,他该把更多精力花在需要缜密逻辑和计算机相关知识的地方,日常琐事大可以委托给别人代理,这正是云时代分享智慧的奥义,不是吗?他转进特殊任务区,浏览起置顶任务,编写延迟病毒、开发完美**机器人、创造人工智能……开头几项依旧不够刺激,都是些老掉牙的点子,时不时卷土重来却从没被真正解决。他的目光扫到一条颜色和字体都不怎么起眼的消息:清雾。只有两个字,意义不明,词组搭配奇怪,却莫名触发了阿诺脑中的警铃。他点开任务详情,同时在云端记忆库中搜索相关资料。这是个匿名任务,任务详情里只有一个九位数字,没有任何解释。是加密文字通信频道号码,对方希望通过最原始的文本传输来交换信息,牺牲沟通效率来换取安全指数,这一定是项绝密任务,要不就是对方在故弄玄虚。阿诺的记忆库检索结果显示无匹配资料,奇怪,这熟悉感从何而来?难道是记忆库有疏漏?阿诺没太在意,把这项任务的关注度设为“中级”,继续往下浏览其他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