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铃响起时,徐青忆正在对付一只鸽子。她带着满手鸽子毛去开门,门外站着女儿吟风和一名陌生男子。“吟风,你怎么来了?”“妈,这是陈诺。”母女两人同时开口。柠檬草的香味,何语身上的味道。青忆愣在门边。“妈,我不是说了会早点来帮忙嘛,”吟风说着,并且把那名男子领进门,“不用换拖鞋,直接进去吧。”女儿说过今天会来吗?青忆没有一点儿印象,嘴上却应着:“我一个人能搞定的呀,你来只会添乱。”青忆上下打量那名男子,高高瘦瘦,黑框眼镜,格子衬衫加牛仔裤,有几分像年轻时的何语。吟风把手里的纸盒子塞给他,说:“蛋糕不用放冰箱,搁那边桌上吧。”两人关系相当亲密,是在处对象吗?对象……刚刚女儿说他叫什么来着?什么诺……陈诺!就是那个女儿一直提起的男朋友啊。“买蛋糕做什么啦?”青忆觉得奇怪。“过生日啊,怎么能没有蛋糕,”吟风说着径直走进厨房,青忆忙跟进去,来不及细想是谁的生日。女儿四下打量,开口道:“妈,你把菜都放哪里啦?怎么就这么点东西。”菜?糟糕,青忆今早买菜备的是一人的分量,哪里够三个人吃呢,她敷衍道:“我还没来得及出去买呢,这些……这些是我昨天买多了剩下的。”“那也别麻烦了,我去菜场买点蔬菜,再称点熟食吧。妈,你在家把鸽子处理完炖汤吧,我马上回来。”青忆应和着,吟风已经出了门,留下她和陈诺两人在屋里。青忆偷偷瞥向陈诺,发现对方也正望向这边,她一阵慌张,忙开口说:“你喝点什么吗?”陈诺几乎是立刻回话:“可乐吧,谢谢伯母。”“哎呀,不好意思,家里没可乐,”何语走后,青忆再也不在家里置备不健康的碳酸饮料,“你喝不喝茶?黄山毛峰或者西湖龙井?”“不用了,还是不麻烦了。”陈诺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又马上弹了起来,走向青忆,“我来帮忙吧,伯母有什么我能做的吗?”青忆忙摆手,“不用不用,你坐着就好了呀。”手上的鸽子毛飞了起来,几根细短的羽毛浮在空中,被搅乱的气流托住,几秒钟后又被地心引力缚住,缓缓落向地面。陈诺闻话,停在半路,用右手大拇指刮了刮鼻尖,说:“嗯,那我就不给伯母添乱了。”他右边的嘴角扬起,扯出一个微笑,那微笑带了点痞气,却很干净。真是像极了何语,不是长相,而是气质,连小动作都如出一辙,怪不得女儿会喜欢这小子,青忆有点懂了。可正因如此,才必须阻止他们在一起,青忆不想看女儿和自己一样受罪,这对鸳鸯她是拆定了。(二)等到三人在饭桌前坐定,已是晌午时分。吟风推推陈诺,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俯身提起脚边的纸袋子,站起来双手递给青忆,说:“伯母,这是吟风和我给您准备的生日礼物。”生日礼物?青忆接过袋子,从里面掏出一条酒红色羊绒围巾。颜色很好看,青忆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喜欢酒红,何语说过这沉稳优雅的色调很称她的气质。“妈,这是陈诺买给你的礼物,颜色也是他挑的,知道你过农历生日,特地今天送你,喜不喜欢?”吟风的话中充满期待。今天是自己农历生日?青忆一怔,若不是女儿提起,她压根记不起来,到底还是女儿孝顺啊。青忆心里泛甜,嘴上却说:“浪费什么钱嘛,也不晓得这羊绒好不好,男人根本挑不来东西,我一个老太婆哪里用得了这么洋气的颜色。”吟风急道:“妈,这是陈诺的一片心意啊。”陈诺抢过话头,说道:“伯母,我第一次给长辈买礼物,挑得不好还请见谅。要是不喜欢这颜色可以去店里换,不过我觉得酒红色稳重又典雅,很适合伯母,戴上就像年轻了十岁。”青忆听了心里舒服,她摸摸围巾,又轻又软,手感不错,说道:“算了吧,买都买了。不过你可别以为一条围巾就能换走我女儿了,过生日这种场合连个蛋糕都不买,你连她从小嗜甜都不晓得吧。”“妈,我们买了蛋糕来的呀,就在茶几上,刚刚还是你把蛋糕从饭桌上挪过去的呢。”吟风的声音有几分讶异。有蛋糕?青忆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哦,哦……我就提醒你一句,吟风从小爱吃甜的,你可别让她吃苦。”青忆冲着陈诺讲,未等他回答又补道,“当然她还不一定会跟你呢,我们吟风打小就很多人追,光被我打出门去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妈—”吟风打断了青忆的话,“别乱讲。”陈诺却只是笑笑,答道:“伯母放心,我决不会让吟风吃苦的,苦的归我,甜的归她;其他追求者我也不怕,我相信自己,更相信吟风。”跟何语当年说得简直一模一样,青忆有些失神,随口应道:“都只是说说而已,谁知道真的假的。”“好了,别说啦,”吟风举起筷子,“快吃饭吧,菜都凉了。”(三)蛋糕抬上桌子时,吟风已有些倦了。整顿饭期间,母亲青忆不断在挑阿诺的刺,无论吟风怎么转移话题,青忆都不肯停歇;出乎吟风意料的倒是阿诺,他一改平日不通世故的表现,面对母亲的刁难,竟能避开话里的锋芒圆滑应对,做出合适的回答,看来事先下了不少功夫,他到底是重视这事儿的,这让吟风很受用。母亲的态度却让她为难,她本想趁今天领阿诺上门,让母亲见见阿诺,消除成见接受他,同意他俩的事,随后宣布自己怀孕的消息,可谁料母亲如此坚持挤对阿诺,让她措手不及。吟风能猜到母亲不喜欢阿诺的原因,他太像父亲了。父亲何语出事时,吟风只有八岁。记忆中,当程序员的父亲很少在家,偶尔在家也总是鼓捣着他的新鲜玩意儿。吟风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缠着父亲玩,他却沉浸在最新款的虚拟实境游戏中,连吟风爬到他膝上都毫无反应;随着游戏中一个猛烈动作,吟风被甩了出去,她的额头撞上桌角,去医院缝了五针。自此,她再也没对父亲撒过娇。吟风羡慕其他女孩子,她们的父亲宠溺女儿就像宠溺公主,周末带去游乐场,时不时买回好吃的零食,可吟风就连被父亲牵着手出门散步的记忆都很稀少。但她也为自己的父亲自豪,上小学之前,她根本没意识到父亲走在技术潮流的最前沿,直到她坐进小学课堂,才发现父亲的时髦。那会儿云网的概念才普及没多久,这座城市的无线云网覆盖率才刚达到百分之六十一点九,吟风长大后查阅统计年鉴才得知这个数字,可当时的她觉得云网无所不在;小学一年级的吟风已经拥有整套可穿戴的云享设备—云享耳麦能录下语文课上老师的深情朗诵,云享眼镜则能摄下舞蹈课上老师的优美示范动作,所有这些录音录像都通过云网被上传到云端,供吟风随时复习,她的成绩因此名列前茅。班里其他同学压根儿没见过那些先进设备,纷纷对她投来艳羡的目光。可云享耳麦也好,云享眼镜也好,都不过是吟风父亲随手扔给她的旧玩具,他自己早就将更新的设备收入囊中。吟风相信,父亲是爱母亲的,在他想得起来的时候。他可以在母亲生日时蒙上她的眼睛,一路扶她到江边,看他黑掉对岸大楼的照明系统,在外墙上用灯光打出母亲的姓名首字母和大大的爱心;他也可以一连几周不回家,全身心扎进工作只为开发一个新程序。只有那样的父亲才会不顾母亲的阻拦,自愿参与记忆上传实验。二十年前的诺贝尔生物奖颁发给了两位华裔脑神经科学家,他们成功破解了人脑记忆转化为电子数据的秘密。记忆被他们分为两种—通过阅读、观看、听讲等学习过程获得的知识性记忆和事件经历、感官感觉等体验性记忆,人类大脑在他们手中化作一块可读写的硬盘,体验性记忆得以脱离文字、图像等载体,直接被抽象成一组对大脑特定区域施加刺激的信号,从而能够被直接记录与复现,使得记忆上传和下载成为可能。但在最初的实验中,他们却忽视了最简单的备份。作为志愿者家属,母亲最终得到的是一份巨额保险和一纸道歉信:“由于实验失误,何语先生的体验性记忆全部遗失。体验性记忆电子化课题组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并感谢何语先生对人类科学进步做出的不朽贡献。”简单来说,父亲失忆了,母亲和吟风成了他眼中的陌生人。这对母亲来说是莫大的打击,八岁的吟风被迫迅速成长。一开始母亲还试图挽回,她求助于科学家、公益机构,甚至媒体,企图找到办法寻回丈夫的记忆,可结果却令她一次又一次失望。终于在某一天,父亲离家出走了,也许是厌倦了被各方当作实验品尝试种种唤回记忆的方法,也许是名义上的妻子女儿实则对他而言的全然陌生使他恐慌,他选择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是母女俩避而不谈的话题。吟风有时会想,父亲的生活一定比她们轻松,他没有需要负担的沉重过去,说不定在某处重建了幸福家庭。母亲觉得是父亲辜负了她们母女俩,吟风却不这么认为。那只是一起意外,和车祸、空难、恐怖分子袭击一样的意外,并非父亲主动选择的结果;发生意外之后,丧失所有体验性记忆的父亲已不再记得与母女俩有关的任何事情,情感纽带被生生割断,又凭什么要求他和两位陌生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分享她们的痛苦与焦虑呢?某种程度上来说,恰恰是记忆构成了人格的基础。失去记忆的父亲,也不再是父亲。阿诺很像父亲,可吟风并不觉得自己因此才爱上他。等她意识到这种相像时,已过了两人的热恋期。吟风理智地分析过,认为是阿诺身上的活力和冲劲吸引了他。和父亲一样,阿诺也是个程序员,和所有极客一样痴迷最新技术,同代码的亲密程度远胜于同人的亲密程度。阿诺的思维敏捷、反应迅速,他很早就植入了内置接口,将所有记忆上传到云端。如今的技术早就能保证上传记忆的安全可靠,年轻人或多或少都会将一部分记忆上传,以使自己的大脑运转速度更快。在御云公司的多重安全保障措施下,人们根本无须担心记忆丢失,“Safer than your mind”是他们的口号。可母亲却不这么认为,父亲身上的事故在她心中留下一道疤,所有现代科技在母亲眼中都被贴上了“不可靠”的标签,更何况阿诺这么个高度依赖技术的人。也许是命运的刻意嘲弄,阿诺也比吟风小三岁,就如父亲小母亲三岁一样。在吟风沉思犹豫的当口,母亲开口说道:“你们来吃饭就来吃饭嘛,买什么蛋糕啊,又没人过生日。”“妈……今天是你农历生日啊,你忘了吗?”吟风意识到母亲有些不对劲,这是她今天第三次问起生日蛋糕,即便健忘也不该如此。“哦,哦……我就觉得,没什么必要……”坐在对面的母亲敷衍着,眼神游离。“妈,你怎么了?”“没啊,什么怎么了。”母亲往回缩了缩身体,扭头避开了吟风的视线。一定有事。吟风知道这样问不出来。难道是看到阿诺想起了父亲?可母亲这么针对他也不像高兴的样子。那是母亲有了新的爱人?但这也是好消息啊。不是心事的话……莫非母亲病了?“伯母一定是看到我们来给她贺寿太高兴了,”一旁的阿诺插话,“往后我们一定常来看您。”母亲却不买账,“吟风一个人来看我就够了,你还是不用了。”又开始了,也许还是告诉他们比较好?至少能让母亲有件高兴的事情,何况,有了孩子,她也不会那么反对阿诺和自己在一起了吧,这么说来,还能借口让母亲陪自己做孕期检查,顺便拖她到医院去看看。吟风下定决心。(四)母亲许完愿吹灭蜡烛,站起身准备切蛋糕,吟风鼓足勇气。“妈,阿诺,”吟风看了看两人,“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她停下深吸一口气,“我怀孕了。”一片沉默。阿诺先反应过来。“我……我要当爸爸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吟风深情注视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我要当爸爸了!”兴奋之情从他的声音里溢出,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吟风,“吟风吟风吟风,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要当爸爸了啊!”吟风被阿诺抱得有些透不过气,她小心翼翼地把头扭向母亲的方向,悄悄地观察她的反应。母亲低头看着蛋糕,面无表情,她顿了一会儿,操起刀切蛋糕。那柄一次性塑料刀在母亲手里仿佛有千斤重,直直砍向蛋糕,鲜奶蛋糕质地虽软,却没那么容易被从天落下的塑料刀劈开,带锯齿的刀刃并不锋利,母亲抬起手臂,又是一刀。吟风挣脱阿诺的怀抱,把他推开到一旁,轻声地说:“妈,得从边上切,要不我来吧。”母亲没有停,直直又砍下一刀,“在你眼里我连个蛋糕都切不了吗?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吟风想要辩解。“你翅膀硬了,不需要我这个妈了吧。”母亲打断她。“妈……”吟风不知该说什么,这和她料想的反应完全不同,母亲不是总期望着哪天能抱上外孙吗?阿诺握住吟风的手,正色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吟风和孩子的,您就放心吧,伯母,不,妈……”“你没资格叫我妈!”母亲陡然提高嗓音,她抬起头瞪向吟风,看也不看阿诺,“要是和这小子在一起,你也别叫我妈了。”“可是孩子……”吟风的右手不自觉地搭上腹部。母亲冷笑一声,“呵,没爹的孩子一样长得大,你最清楚了不是吗?”“妈,别这样……”吟风最见不得母亲想起父亲的样子。“与其长到一半丢了爹,还不如一开始就……”母亲话说到一半,突然伸手扶额,身子一歪,往地上倒去。阿诺急冲向前,托住晕倒的青忆,回头对吟风说:“去医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