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班路上,吟风昏昏沉沉。昨晚,她没怎么睡,满脑子都在想母亲的病,辗转难眠。母亲家离公司有点远,两次换乘十九站地铁,吟风不得不起个大早。地铁车厢里很安静,每个人都抓紧这宝贵的时间,或者补觉,或者接入云网通过移动终端浏览新闻、阅读邮件、播放影音,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吟风有些困,可她不敢闭眼小憩,生怕坐过站错过换乘,公司对于上班时间要求很严。车厢依旧配备有移动电视,总有像吟风这样没有沉浸在个人世界中的乘客。移动电视上滚动播放着广告,御云公司推出了实时记忆共享的新业务,“与远在天边的亲友共享宝贵一刻”。广告里说,记忆的实时共享延迟将不超过零点零二秒,无论物理距离多远,都能像亲临现场般拥有同样记忆。记忆似乎真的连成了一片云,也许哪天人们甚至可以实时共享整个大脑,相互联结的大脑是否会形成某种新的智慧形式、某种集体意识?要是那样,吟风愿意与母亲共享大脑,这样她的病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吧。吟风答应阿诺考虑一下。她不能让母亲知道自己的病情,她只能替母亲做决定。吟风知道母亲向来反感技术,不信任记忆上传,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答应进行上传。母亲的固执持续了二十年,正如她二十年来都无法忘记父亲。阿诺说他有办法在不让母亲发现的情况下完成她的记忆上传,同样有办法在不让母亲察觉的情况下让她能够实时调取自己在云端的记忆,从而缓解记忆衰退的现象,这样既能避免引起母亲的怀疑和恐慌,也能减轻吟风照顾母亲的压力。可是,吟风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权利替母亲做出决定。记忆是母亲自己的,她有权选择自然遗忘或是通过人工手段去记住,吟风虽然是她的女儿,却无权剥夺母亲自由选择的权利。但母亲却不能知道自己的病情,吟风清楚地知道母亲一定会拒绝无缘无故的记忆上传提议。假如她知道自己的情况又会如何?吟风无法判断。(二)一到公司,吟风便被叫进主管办公室。她心下不免疑惑,方才的困意一扫而空。工作上的所有指示,历来都是主管通过网络发送,除了上次云网中断,她从未与主管当面讲过话,更别说单独会面,甚至连楼层的这个角落她都从未接近过。做好本职工作,不去多管闲事,这是公司里不成文的规矩。主管办公室位于楼层角落,门口的铭牌上用严肃乏味的字体写着:“人力资源部门主管:孟溪霖”。原来,主管的真名这么文艺,和她严肃的外表不怎么相符啊,吟风不由得一笑,敲门而入。主管正站在那两面呈九十度夹角的落地玻璃窗前俯瞰江景,听到吟风进门,她回到桌边坐下。“何吟风,”主管没有叫她的英语名字,而是不同寻常地用中文全名来称呼她,“你觉得最近自己的工作表现如何?”吟风检查了自己的绩效指数,回答道:“根据数据显示,我最近一个月内工作表现为一般,与往期无显著差异。”主管双手交叉,搁到办公桌上,继续问道:“那么你的情绪波动呢?”情绪波动的监察由吟风自己所在的员工幸福指数测评小组负责,她照实回答:“我最近两周内的情绪波动高于标准水平百分之八点五。”“你知道自己的工作职责吗?”主管看向吟风,经过镜片的过滤,不知为何那目光让吟风感到一丝寒意。“通过检查公司员工的情绪波动,发现其工作效率变化原因,并在出现异常数据时通过人工手法进行修正,以确保员工在工作中情绪稳定,感到幸福。”吟风一字不差地背出自己职位描述中的段落。“那么,你明白为什么自己目前不能胜任这个职位了吧,”主管低下头,“收拾东西吧,今天办妥离职手续,Elsa会来和你交接。”主管的话完全出乎吟风所料,她争辩道:“可是,我的情绪波动并没有影响到工作效率啊!”主管没有看她,“你的职位特殊,任何一点主观色彩都会影响你的判断,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让自身情绪并不稳定的人来对全公司员工做出判断。”吟风脑中炸开一片惊雷。她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她需要这份收入,母亲的病,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对了,孩子。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怀孕了,公司不能辞退我。”“你怀孕多久了?”主管似乎早有准备。吟风愣了一下,答道:“大概两个月。”“按照法律,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公司有权出于其他考虑辞退怀孕三个月内的员工,并发放相当于八个月工资的一次性补贴。当然,像我们这样人性化的公司,会为员工提供不限时的待孕期,休养期时长以公司决定为准,休养期间给予最低补贴,但相应的,员工在等待公司通知召回期间不得与其他机构签订任何形式的劳动合同。你可以自己选择。”接受,她将获得八个月的工资以及自由身;不接受,她会在每个月获得少得可怜的最低补助,却没法找其他工作,被困在这无期徒刑中。吟风迟疑片刻,回答道:“好吧,我接受公司辞退。”主管转过椅子,背对吟风,“你的补贴会在一周内到账,你所享受的公司福利会于一个月后终止,届时你和你的家人将不再享受公司提供的额外医疗保险。”苦涩涌上吟风心头。她离开前,又瞥了一眼主管的发髻,依旧盘得一丝不苟,她在一个多星期前注意到的银发却似乎不见了。(三)吟风约莫半个月前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她当时确实兴奋了一阵,紧接着阿诺的失约又让她郁闷,可她能确定自己的情绪波动处于正常阈值内,距异常参数值还离得很远;昨天母亲的晕倒确实让她的心境起伏不小,可今天是她知道母亲病后的第一天,还没来得及对自己的当日情绪参数做例行测定就被叫去见主管,公司管理层没有理由预见这一不稳定因素的存在。吟风确实处于一个特殊职位之上,但所有员工的当日情绪参数都由程序测定,并由计算机绘制情绪波动曲线,出现异常时自动会发出警报,吟风所要做的就是确保这一过程顺利进行,并对异常参数进行复查。她个人轻微的情绪波动并不会影响她的判断,一般而言,被判定为异常的情绪波动要高于标准水平百分之二十五。公司没有理由因为区区百分之八点五的波动就断定她失去理性判断的能力。除非,公司通过某种途径预见到她未来几个月内情绪可能产生更大的波动,也就是说公司第一时间得知了母亲的病和吟风怀孕的消息。每个人的医疗信息都是保密的,即使是用人公司也无权获取员工的个人医疗记录,更别提员工家属的了。吟风没有跟阿诺与母亲之外的任何人提过自己怀孕的事,母亲的病也只有阿诺与自己知道。阿诺不可能把这些讲给其他人听,凭吟风对他的了解,她断定他至少还懂得什么是不该说的,何况阿诺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两件事。母亲就更不可能泄露消息了,她至今仍躺在**,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至少吟风希望如此。难道公司读取了吟风的记忆?不,这不可能,吟风并不是记忆上传的积极拥护者,她只在必要时上传重要记忆作为备份,最近一段时间根本没有任何上传行为,公司不可能直接进入吟风的脑海读取她的记忆。母亲更是从未上传过任何记忆,她几乎就是一个与现代科技隔绝的个体。在医院工作的医生和护士都有强制保密协议的制约,无法泄露关于病患的任何消息。难道是阿诺?吟风知道阿诺习惯将记忆实时上传,可阿诺也算得上顶级黑客,如果他自己的记忆被他人非法读取,又怎会无所察觉。吟风毫无头绪,她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母亲青忆享受的公司员工家属额外医疗保险将于一个月后自动终止,母亲的治疗必须尽快开始,她不得不为母亲做出决定,上传她的记忆。吟风现在通过网络电话呼叫着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