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母亲还睡着。吟风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守在母亲的床边了。她的皮肤松了皱了,曾经白皙的肤色酿出淡淡的黄,就像在衣柜里挂久了的白衬衫,没收纳妥当,起皱泛黄。吟风记得母亲年轻时的眉毛很好看,像是用紫毫蘸了墨轻轻画上的,可如今她的眉毛稀疏杂乱,眉头紧锁,她微微抿嘴,嘴唇薄而色淡。母亲是在做噩梦吗?记忆上传完成后,趁母亲还没醒,吟风直接把她送回了家。阿诺被吟风遣走,她不想母亲醒来就看见两人围着自己,太容易引人怀疑。可她心里依旧没底,阿诺的办法管用吗?不是吟风信不过阿诺,她知道自己的男朋友技术了得,不然也不会当上御云公司的首席数据监察员。但吟风依旧害怕,父亲的记忆就是这么丢失的。尽管吟风无数次劝说母亲,说如今记忆上传技术早已成熟安全无风险,内心深处的担心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从理性角度来看,记忆上传的风险确实已趋向于零,这项技术商用化十多年来,很少曝出负面新闻。吟风想,也许父亲是这项技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献祭者,就像古时的宝剑,总要用鲜血来祭,而后便无往不利。父亲的事故像一根鱼刺,似乎早被吟风用白饭送进腹中,喉咙口的疼痛却久久不歇。她不怕一万,就怕这不足万分之一的概率。阿诺对母亲上传的记忆进行了人工干预,是否会增加事故发生率呢?“语……”吟风被母亲的嘟囔惊到。只见她翻转身子,侧向右边,双腿蜷起,两手收在心窝,并没有醒。母亲还是忘不了父亲。吟风想起自己中学的初恋男友,也是个技术狂人,像阿诺那样,像父亲那样。他叫什么来着?吟风想不起来。她的初恋始于十六岁的夏天,她记得初夏躁动闷热的天气,记得紫藤花架下那个绵长的吻,她很笨拙,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在汗湿的拥抱里接受对方探出的舌头,触感粗糙却有力。初恋男友靠帮人写程序赚钱,高三时就攒够钱给自己装上了植入式接口,他上传自认为不重要的记忆,需要时再从云端调用。植入接口后,他每次见到吟风都会愣上十秒钟,等到加载完关于她的记忆,才展露笑容,伸手拥抱。不久后,吟风撞见他怀里搂着另一个女孩,见到吟风后愣了二十秒钟,尴尬地笑笑,若无其事地搂着女孩走开,头也不回。吟风回家后扑进母亲怀里哭了很久,母亲拍着她的背,自己也哭了起来。自那以后,吟风交往过很多男友,形形色色,很难归纳其共同特点,交往时间都没超过半年。她总是很快陷入一段新的感情,又在短时间内发现对方的无趣。她从心理系本科毕业后,去过欧洲几年,边打工边旅行。期间,吟风遇上了Janis。那个拉脱维亚汉子让她第一次觉得找到了永恒的爱。整整五个月里,他们背着行囊走遍了半个欧洲,一同跳进沐浴着落日余晖的波罗的海游泳,俯卧在悬崖之上拍摄峡湾,在绚丽的极光下深情拥吻。可是最终,他消失在森林中,留给吟风一个月的身孕。吟风至今无法确定Janis消失的原因,是遇险了,还是厌倦离开?他走之后,吟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的身世,正如她不了解拉脱维亚的历史。吟风回到他们相遇的地方—赫尔辛基,申请了北欧几所大学的组织行为学硕士,她一边等待申请结果,一边等待孩子的降生。后来,吟风等来了赫尔辛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在一步踩空后滚下楼梯,失去了孩子。医生告诉吟风,她以后很难再怀孕。她消沉了很久,反思自己过往的感情,讶异于自己的不慎重。她潜心于硕士研究,年年拿下全奖。一直到毕业后回国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里,吟风都没有陷入过新感情中,直到她遇见阿诺,这个被母亲打上黑叉的极客。她和阿诺在一起时有矛盾,但大部分时间却感到踏实,与极客相处本不容易有安全感,可她相信阿诺是真的想要一个家。她爱阿诺,甚至可以不顾母亲的反对。她相信阿诺也爱她,更何况,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她今年二十八岁,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怀孕。**的母亲又翻了个身,缓缓睁开双眼。“妈,你醒啦?”吟风急急问道,“医生说你是低血糖,先别急着起来,在**多躺一会儿,我给你拿点吃的。”母亲睁大双眼盯着吟风,像没听懂她的话,她的眼神清澈无辜,宛若孩童。片刻后,母亲嚎啕大哭起来。(二)绵延不断的数据流如雨般落下。周遭是茫茫灰白,没有景物,没有生命。他站在灰白当中,透明的数据流泛着金光,远处的字符看不真切,近处又落得太快。他抬头,试图捕捉一些线索,零和一闪过,从他的头顶落到脚下。得让它们停下来,他想。他向前走了几步,想要跨进数据帘幕,出乎他的意料,并没有劈头砸下的数据流。数据帘幕在他前进的方向分开,又在他身后汇合,他的头顶永远是一片空白。他加快脚步,跑了起来。他想要冲进数据帘幕,想要零和一落到他身上。可是没用,他就像被锁进一道光柱,数据流遇见这光柱便消散无形。他越跑越快,脚步快要跟不上他前进的速度。一个趔趄,他倒在了地上。地上积着许多水,水面映出他的倒影,他看见水中自己的狼狈模样,被雨打湿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雨水顺着脸部轮廓流下。他甩了甩头,想甩掉脸上的雨水,倒影中的男人却没有动,他停下动作,想要仔细看看倒影中的男人,那男人却扬起右边嘴角,邪恶地笑了起来,他跌进倒影前最后的印象是男人挺括的下巴。一对母女的背影,母亲牵着女儿,迎着夕阳缓缓行走。女儿回过头来,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朝他挥挥,嘴里喊道:“爸爸,快点快点!”母亲也回头,朝他挤出微笑,不知为何那笑容有些无奈和凄凉。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声音却堵在自己的喉咙,“我不是你爸爸……”夕阳把母女俩的影子拉得无限长,他陷进影子,就像陷进泥潭。“你看,连我的影子都变胖了。”女子娇嗔道。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腹,得伸长胳膊才能勉强结成环,“那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一样能抱住你。”他看看地上的影子,自己要比怀里的女子高上一头,“而且,这是三个人的影子啊。”女子在他的环抱中努力转过身,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轻声呼唤“青忆……”微微侧头吻下去,堵住了她嘴里的“语”字。……陈诺听到一阵紧密的鼓点,这是他为最优先级事件设置的提示音。一夜的梦魇拖住他的意识,不让他清醒。鼓点越来越密,越来越强。床头被伸缩支架抬了起来,抵达临界点后猛地下沉。阿诺的头重重地撞进厚实的枕头,他醒了过来。是来自吟风的通信请求。阿诺迅速接通。没有图像,传来的只有吟风焦虑的声音:“快来,妈的情况不大对。”通话被切断,阿诺还来不及回答。他从**跳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调出相关情报。这两天他都忙着准备徐青忆的记忆上传,整整四十四小时没沾过床。上传结束后,他把吟风和青忆送回家,立刻马不停蹄地回家,将吟风的通信请求设为最优先级,倒在**后不久便进入梦乡。记忆上传的事故率接近于零,只有删改部分可能出岔子。阿诺反复检查过方案的可行性,模拟运算不下五遍,以确保任务的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三)吟风打开门,一把将阿诺拉进厨房,关上门压低声音说道:“妈有点不大对,醒过来看见我就哭,我好不容易哄好她,帮她穿上衣服,这会儿她正在客厅沙发上玩……”她迟疑一下,“玩娃娃,我小时候留下的。”阿诺迅速检索比对了阿尔茨海默症各阶段的症状—计算能力明显下降、失去选择合适衣服及日常活动之能力、走路缓慢、退缩、容易流泪、妄想、躁动不安,中度阿尔茨海默症,智力退化为五至七岁儿童的程度。他心头一沉,难道自己的删改反而加速了徐青忆的病症恶化?他强作镇定,“我去看看。”说着就往门外走去。吟风拉住他,叮嘱道:“小心点儿,别吓到她。”阿诺点点头,推门走向客厅。他尽量从远处起便进入青忆的视线,踏出重重的步子好让她听到,直到离她三步远,青忆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专心摆弄着手里的娃娃,不时发出一声憨笑,从神情到动作,都仿若幼童。阿诺停下,轻咳一声。青忆抬起头。她的眼神先是疑惑,随后转为惊喜,她丢下手中的娃娃,扑向阿诺,扯住他的手臂蹭上去。青忆比阿诺矮上一头还多,她踮脚仰头,嘟嘴发出“啵啵”的声音。阿诺见状忙向后退,青忆却不依不饶,咧嘴笑道:“阿语阿语,你终于回来了……”又是何语!阿诺心里暗骂见鬼。“妈!阿诺!”陈诺扭头,正对上吟风惊讶的表情。(四)等吟风忙完坐定,已是下午三点。青忆醒来后心智似幼童,还把阿诺当成父亲何语缠住不放。吟风还来不及从这变故中回过神,便被青忆的叫饿声和阿诺肚子的咕噜声逼得张罗午饭,好喂饱他们。这座城市的外卖网络相当完备,每周二十四小时的送餐服务让她坐在家中不动就能享用热气腾腾的新鲜食物;可吟风还是选择出门买菜,她不愿在家看着母亲紧紧搂住自己的男友的样子,好像小孩抱住心爱的玩具,好像少女依偎久别的恋人。吃过饭后,青忆又困了。吟风千方百计把她哄上床,可青忆仍抓着阿诺的手不肯放。他递给吟风一个无奈的眼神,示意她先去休息。究竟是怎么回事?吟风在客厅沙发上长叹一口气。最近几天她的生活乱作一团,先是母亲被确诊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再是自己被公司开除,现在母亲又变成了需要照顾的小孩。吟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难道往后她需要照顾两个孩子?倒是母亲对阿诺的态度,由一开始的反感排斥变成如今的喜爱有加,真是种讽刺。看来无论这些年来母亲如何回避关于父亲的话题,无论她如何埋怨,她还是从心底记挂着父亲,爱着父亲啊。茶几上随意摊着不知多久前的报纸,边角微微卷曲,纸面上印着几块暗褐色斑渍,大概是母亲不慎打翻茶水弄成的。这个时代,也只有母亲这样传统的守旧主义者还会订阅纸质报刊,那是她了解外面世界的一贯方式。吟风拿起最上面那份报纸,随意翻阅。前几版尽是时政类的文章;虚拟偶像的花边新闻占据着娱乐版面,以完美为标准塑造的虚拟偶像终究抵不过世俗的同化,沾染上人间烟火,堕入凡间;社会版大篇幅发文探讨着当前社会保障体系尚不能完全解决日益尖锐的城市孤老、养老问题,依靠现代技术与云网普及的智能化群体养老方案浮出水面;科技版上计算机科学家与脑神经科学家再度联手,攻坚继记忆数字化之后的意识数字化难题,若成功有望再夺大奖……吟风扫过一行行大字标题,她订阅的网络新闻偏重文化类,这些报上的“旧闻”很少进入她的视野。突然,财经版上一则报道引起她的注意。互联网金融公司HMC低调易主,国内记忆云行业老大御云或布新局本报讯,御云公司昨日发布公告,称以九十四亿美元完成对HMC的收购,包括十三亿现金和大约价值八十一亿的股票。作为国内记忆云行业老大,御云公司自创建以来便专注于记忆上传、存储与分享业务,构建了云网时代的庞大记忆云。此番收购老牌互联网金融公司HMC,或将重新寻找记忆云与互联网金融新的结合点,为其业务拓展布下新局……HMC……如果吟风没有记错的话,HMC恰恰是她所就职,或者说曾经就职的Reservoir的最大股东。她翻回报纸首版查看出版日期,两周以前。这意味着,两周来实际掌控Reservoir的是御云公司,公司间的并购往往会带来裁员等调整,虽说被收购的是HMC,难保不影响到Reservoir。也许该找阿诺问问……一个人重重地坐到吟风旁边的沙发上。“呀!”吟风的惊叫声被一根手指堵在嘴边。“嘘,”阿诺压低声音,“我好不容易趁你妈睡着松开手才溜出来,别把她吵醒了。”吟风点点头,“难为你了。”语气中藏着她自己都能察觉到的淡淡醋意。好在阿诺并未注意,他伸展开四肢,把身体和沙发的接触面积扩展到最大,“你妈似乎把我当成了你爸。”“嗯……”吟风不愿多说,她有别的事儿要打听,“对了,你们公司收购HMC的事情你听说了吗?”“诶?”阿诺顿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检索资料,“有了,御云最近几年一直在秘密增持HMC的股份。两周前,御云公开宣布收购HMC。怎么了?”“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被辞退会不会和御云收购HMC有关。HMC是我们公司的大股东。”“唔……”阿诺又停顿片刻,方才开口,“御云并没有公开收购HMC之后的战略规划,我回公司帮你查查内部资料吧。”吟风给了阿诺一个虚弱的拥抱,“谢谢。”这是她今天第一次觉得他仍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