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吟风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再次踏进Reservoir的办公大楼。已经过了上班打卡的时间,吟风第一次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个她走了三年的门厅。水纹状浮雕缠绕支撑起整个大厅的廊柱,在与天花板的连接处幻化为云;穹顶垂下的水晶吊灯发出炽热的白光,她眯起眼,恍惚中看到彩虹。这种装潢在城市里并不少见,也许正因其常见,才一直被忽略。吟风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穿过曾经工作过的办公室时几乎没人抬头看她。她看见自己曾经的终端工作站前坐着别人。同样的位置,不同的摆设,她心里有种别扭的感觉,大公司的规矩就是如此,任何一颗螺丝钉出了故障,都可以迅速找到替代品。主管办公室门口堆起了一些杂物,用过的废弃打印纸,食品包装盒,甚至枯死的植物,黄色的叶子耷拉在花盆边,吟风叫不出它的名字。吟风在门口坐下,想等准点再敲门。门却打开了,传出主管的声音,“进来吧。”“坐。”主管的声音溢满疲惫。几天不见,她的脸色差了许多,厚厚的粉底都遮不住浓重的黑眼圈。吟风在她对面坐下,并不说话。主管左手扶额,屈起的食指第一节指节抵住太阳穴,说道:“我收到了你的邮件。”吟风仍不说话。主管终于抬头直视吟风,“你想怎么样?”“我在邮件里写了,”吟风知道自己赌赢了,“我只想要回我的工作。”主管摇头,乏力却坚决,“不可能。”吟风往后靠上椅背,抬起右腿搁到左腿上,“那我就只能把手上的材料交给四大网络媒体了,想必明天,不,今天,大大小小的媒体头条都会变成‘御云非人道监控用户记忆,收购HMC实为控制Reservoir’之类的吧。恐怕,三家公司的董事会都会不怎么高兴。”“你明知这不可能,你的情绪波动会成为不稳定因素。”主管似乎开始烦躁。“我能控制,就像我现在能控制住自己立刻把材料发给四大网络媒体的冲动一样。”“不一样!这要危险得多!”主管拔高声音,复又叹气,“你知道我们现在承受着多大压力吗?”“你们?”吟风疑惑。“全公司所有在职员工,哪怕有一点情绪波动都会迅速增幅,”她又按了按太阳穴,“我已经连续三天因为头疼没睡好觉了。”吟风注意到主管今天的发髻有些乱,翘出的碎发里又掺进了银丝。她有些不明白,“所以,才需要我,不是吗?”主管再次摇头,却愈加无力,“不一样,你没法想象,情绪波动的增幅效应会发生在全公司每一个员工身上。太危险了,太庞大了,那东西,还那么像他……”“什么东西?像谁?”吟风更糊涂了。主管答非所问,“下面的人都不知道,只有公司高层知道,我也知道,可我却在里面,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实验品,呵,整个东西就是个巨大的实验品,我只是其中一部分。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也许就连我和他的相遇都是……”吟风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放下右腿,坐直问道:“什么实验?”“我们都是养料,那东西胃口太大了,不能让那东西知道他的存在,不能让那东西看见……”主管依旧无视吟风的提问。“你们在喂养什么巨型动物吗?”吟风试探着问,“是御云的阴谋吗?”听到“御云”二字,主管打了个激灵,方才出神的状态全然消失,脸上又换回疲倦,“别掺和进来,走吧,越远越好。”吟风知道她再也问不出其他,她无声站起,欲转身离开。“等等,”主管伸手递来一张照片,“如果……有空的话替我去看看儿子。”吟风接过照片,上面是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不过六七岁的幼童,她从不知道主管还有个儿子。男孩的眉目间能看出主管的模样,竟还有几分像她熟悉的另一个人,吟风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相似的容貌,也许只是错觉。她点点头,转身离开。计划成功。吟风并没有掌握什么材料,昨天发给主管的邮件里所写的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想和添油加醋。她也不想要回自己的工作,只想借机刺探消息。她确实得到了一些线索。全公司似乎被作为一片实验田进行着某种实验,庞大的、危险的、可怕的东西,很像主管认识的某个人,她不想让那东西得知那个人的存在。公司普通员工并没发觉,只有高层掌握背后的秘密,主管是唯一一个知道实情却参与实验的人,但她却不能说—是御云的阴谋,让全公司员工的情绪波动互相传染并增幅。那东西是什么呢?不大可能是食量庞大的巨兽,不然她进公司不可能没注意到,而且Reservoir这样的一家公司也没理由饲养动物。是巨型情绪增幅仪吗?还是移情技术?御云到底在搞什么鬼?她得去找阿诺。(二)带有“吟风”和“御云”标签的所有记忆都已备份到量子存储器,新订购的一批硬盘也已到货,可是陈诺却并没有心思下载备份更多数据。前一天,他无法抉择;今天,他甚至无法确定它们是否属于自己。记忆、人格、自我,几个关键词如迷雾般萦绕在阿诺心头。如果御云早就开始默默修改他的记忆,如果从小他便被灌注虚假记忆,如果陈诺的人格并非由他本人的经历与思想塑造,他保留这些云端的记忆又有什么用?为了证明陈诺爱过何吟风?可谁又能保证他的情感没有受到外力影响?悬赏“清雾”任务的到底是谁?使用“雾中人”账号活跃的又是谁?所有线索都断在当中。他调查过“AP计划”没有任何结果,两个字母可以有无穷指代,二十年前的历史如深埋在土中的树根,生长出茂密枝叶,却无法找出最初的那一枝。等风吹散雾,就能看见云了。这是唯一剩下的提示,阿诺总觉得在哪儿听过类似的话,他检索了所有云端的记忆,却一无所获。当然,御云可能早就删除或修改了相关部分,他忍不住嘲笑自己所做的无用功。他试图回忆,能够在脑中留下印象的一定是非同寻常的记忆,因为一般在实时上传之后他就会放心忘却,甚至刻意忘却,上传后的记忆不会在脑海中留下多少痕迹,这是保证大脑高效运转的关键—不受繁杂记忆的数据碎片干扰。在哪里?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数据碎片没有清理干净?突然之间,他想到另一种可能性,也许这根本不是上传后留下的数据碎片,而是根本没有上传的记忆造成的模糊印象。阿诺很少关闭实时上传,除了亲热时偶尔应吟风要求外,只有那次云网故障,他没有上传那天下午的任何记忆。风吹散雾,看见云,似乎是那个奇怪的云网专家说的,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猴哥!阿诺检索御云标签下的所有记忆,没有一段与猴哥有关,这说明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或者御云不希望他们认识。阿诺决定去找他。阿诺站在自己的胶囊隔间门口,背朝入口。他不记得猴哥的隔间号码了,他闭上眼睛,回忆那天下午的情形。先是向右,跟隔壁的家伙谈话,然后是十点钟方向,走到底,左手边。胶囊隔间门口挂着六十四号门牌。门关着,阿诺敲了敲,门自动滑开。一样的烟味,一样顶着杂乱长发的脑袋。没错,就是这儿,阿诺庆幸自己的空间记忆没有退化得太厉害。“猴哥,你,呃,”阿诺斟酌着用词,“你了解雾吗?”“雾,你想了解雾吗,伙计,”猴哥喃喃道,“有时候,雾看起来阻碍了视线,可谁又知道雾背后的世界是什么样,有时候真实远比你想象的更可怕。”“但那毕竟是真实,告诉我如何清雾。”如果连真实都没法追求,陈诺又何以成为陈诺。猴哥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雾背后的云,聚集起来的、无比庞大的云,独立的个体连缀成云,效率得到加成……”“我知道,这不就是云的意义吗?”阿诺忍不住说道。“认真听着,伙计。想想蚂蚁和蜜蜂,集群的智慧超越个体。科学家、科幻作家、妄想家,他们想了很多年,人类是否也能获得这种集体智慧,可是却无所获;直到云的出现、成熟、完善,我们在云端共享记忆、交流思想、完备共同的知识库。以云为媒介,人类第一次无限接近集体智慧,你能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吗?”阿诺想了想,“每个人的思想会趋同?丧失个性?”他试探性地答道。“哈哈,”猴哥笑了,“挺有脑子嘛。确实可能趋同,可是趋同的方向却不一定,是正是邪,保守还是冒险,消极或积极,没人能保证。如果顺其自然,风险会很大;可没人有相关经验,又该怎么进行人工干预?”“先在小范围内进行实验,等掌握干预控制的方法后再应用于更大范围。”阿诺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抓不住那缕思绪,他隐隐有些不安。“太棒了!”猴哥鼓起了掌,“不愧是我御云的员工。”阿诺努力克制声音中的紧张,“然后呢?”“没有然后。”猴哥斩钉截铁地回答。“那么,怎么才能清除雾看见云呢?”“都说我不知道啦。”不知为何,阿诺觉得猴哥的口气里有种长辈回答小辈问题般的无奈与敷衍,“回去和你女朋友聊聊吧,何吟风是吧,风说不定能吹散雾,当然,说不定也会吹散云,谁知道呢。”猴哥说道。“你是谁?”阿诺的警惕性瞬时上升,为什么他会知道吟风的名字?“腾云驾雾的孙悟空呗。”阿诺不确定那个叫猴哥的男人是否在开玩笑。他退出房间。新的线索,新的谜团,他得去找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