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主啊,今日我犯下的罪过,将永世不得偿还。是我暗中向计算机输入指令,在实验动物的营养液里加入了神经毒素。它们死了——整个研究中心所有的实验动物,一只也不剩。我们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将这些动物的神经生理指数调节到适合人格移植的状态。现在一切都已付诸东流。是我剥夺了韩宇生存的机会。没有合适的宿主,感染了急性毒株的他几小时内就不可逆转地进入了脑死状态。更重要的是,是我亲手砸碎了简薇的心。她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之一,我曾想过让她做我的衣钵传人。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眼睁睁地看着未婚夫死去而束手无策——而凶手,正是她敬若父亲的恩师。可是我没有选择,这是他们的命令。我不能说出他们组织的名称。没错,是他们的自大和愚蠢造成了这场席卷全球的灾难。可是现在,他们是我们整个研究计划的生命线,掌握着我们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他们是人类最后的希望。我没有选择,只有服从。二○五九年五月十四日 阴自从韩宇被宣布死亡之后,简薇就一直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她正在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听照顾她的护士说,她常常出现幻觉,以为自己才是韩宇,却出现在简薇的身体里——尽管她自己也很清楚,人类间的人格移植在现阶段是完全不可能的。可怜的姑娘!她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却要承受爱人离去的痛苦。我多么希望能向简薇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行,我多么希望能当面乞求她的原谅——虽然我不配得到她的宽恕。我甚至希望她能指着我的鼻子,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这样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些。可是我不能把这一切说出口。我只能在无眠的夜晚独自承受良心的折磨。我不能把这些说出口,因为他们想让整件事情不了了之。“这两个人闯进了禁区,他们也许已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那个俄国人的思维已经被病毒摧毁了,对计划已构不成任何威胁。”他们说,“至于那个中国人,我们不能让他活着开口。你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可他们的灵魂已经污秽不堪。可恨的伪君子!卑鄙的无神论者!愿上帝诅咒他们!二○五九年六月六日 多云紧张的实验计划拖延了我们的日程,我甚至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但这希望注定会落空。今天,在一个偏僻的海滨公墓里,举行了韩宇的葬礼。我和韩宇并不熟,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这个勇敢的小伙子一接到卡亚波人的求救信号,就带着药物,不顾禁令,跟一个俄国同事一起闯进亚马孙——大瘟疫的中心。而现在,我背弃了希波克拉底誓言,亲手将一个比我更配得上“医生”这个称号的人置于死地。我们联系不上韩宇的家人——大瘟疫已经把亚洲变成了骚乱频仍的无政府地区。参加葬礼的只有奥克兰中心的工作人员,以及几位从布宜诺斯艾利斯赶来的韩宇生前的同事。简薇已经出院了。在葬礼上,她穿着一件全黑的长裙,脸上神情冷峻,却看不到悲伤。我们对她表示慰问、劝她节哀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话语,也没有泪水。我无法想象她在心理治疗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从前那个永远微笑、对谁都很友善的简薇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淡、疏远、沉默寡言的简薇。原来的那个简薇、真正的简薇已经被我杀死了。二○六四年十一月十日 晴够了。这次他们做得过分了。当他们对外封锁大瘟疫真相的时候,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防止大范围的恐慌;当他们限制人格移植技术外流的时候,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防止我们的技术被滥用;当他们指使军队掠袭疫区内难民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自卫,为了将恐怖主义扼杀在摇篮里。而现在,他们聚集到墨尔本,摇身一变,成了新联合国的议会代表;而这些自封的“和平卫士”意欲把澳大利亚以外的世界变成他们的养殖场、资源仓库和垃圾堆填区,而不去理会依然在那里挣扎求生的数亿健康人、感染者和“寄宿者”。这就是他们的真面目。早已过世的母亲曾经对我说:“人生中,你永远有选择的机会;当你说‘没有选择’时,你只是在逃避责任。”是停止自欺欺人的时候了,我对自己说。二○六四年十一月十六日 小雨今天是我们在奥克兰的最后一天,几架新联合国军的重型运输机已经停在奥克兰机场的跑道上,准备把中心的人员和设备运往墨尔本,以便他们直接管理。就是这几架运输机,前几天刚把上千武装到牙齿的“维和部队”运到东帝汶,以“维持当地秩序”,顺便确保那里的石油资源继续牢牢地掌握在他们手里。自私自利,独断专行,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妄想扮演上帝,一手遮天。够了,真的够了。新联合国的所作所为必须被阻止——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一个人不可能做到,但如果我能和疫区取得联系的话……我想到了简薇。韩宇死后,简薇退出奥克兰中心,移居到了达尔文。五年了,我们从没直接联系过,但我听说她在那里开设了一家私营的人格移植诊所——新联合国当局似乎对她少见地宽容。也许我可以利用这种宽容;我可以利用达尔文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把那里变成一个反抗他们的滩头阵地;我可以拉拢墨尔本分部的迈尔斯·李,我以前的学生,利用他对上级的不满,利用他在新联合国内部的关系,与达尔文建立联系;我可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简薇,利用她的仇恨与愤怒,去引燃新联合国这堆腐朽的枯叶;我可以……天哪!看看我变成了什么?!张口闭口只有“利用”二字。我,谋杀简薇爱人的凶手,竟然厚颜无耻地一心想要利用她!主啊,诅咒我吧!我已经变成了他们!不,这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我注定要下地狱的话,至少让他们做我的陪葬!至少让我离开的时候,身后留下一个干净的世界。达尔文市郊简氏人格修复诊所 零点三十分 大风关上电脑,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深吸一口气,我站了起来,揉了揉酸胀的双眼,走出房间,来到客厅。打开窗户,一阵狂风迎面吹来,窗前的纱帘在风中飘动着,像是要抚摸我的面颊,抚平我心中的愤怒。这就是真相!苦苦搜寻了十年的真相。我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背叛了我。库仑湾对面灯塔上的光柱照亮了海面上滚滚的怒涛,远处达尔文港的灯光依然明亮。一阵几乎被风吹散的汽笛声隐隐传来—那是船只入港避风的信号。一场风暴近在眼前。与此时我心中的波澜相比,它就像是春日的微风般轻柔。但我没有工夫细细品尝仇恨的滋味。黑暗中,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真的没想到。”即使看不见说话者,我也能辨认出来,那是詹姆斯·古道尔的声音,“简薇,你竟然一直瞒着我。”“古道尔?你吓到我了。”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一切如常,谢天谢地,周围的黑暗让他看不见我的表情,“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说实话,我在这里静候你多时了,我的朋友。”他慢慢走近,借着从身后窗口里透进来的微光,我看见了古道尔矮小而多毛的身躯。他怀里抱着一个熟悉的鸟笼,笼中,一只黄色的小鸟惊惶地四处张望着。“伊啼露?……乔医生?”我慌张得有些语无伦次。这不可能!乔医生告诉我他再过两天才能把伊啼露送回来。除非……“Luscinia megarhynchos。”古道尔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只鸟我看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关心过它是什么品种。”“只是一只普通的夜莺而已。”我有气无力地最后挣扎着。“夜莺是一种短命的鸟,平均寿命只有两年,最长也不超过七年。”古道尔晃了晃鸟笼,鸟儿在笼中扑扇着翅膀四处乱跳,发出尖厉的叫声,“而这只鸟跟着你有十多年了吧?”我张口欲言,却被他打断了:“哦,没错。乔医生,那个兽医。如果不是为了排查那只神秘的‘猫科杀手’的下落,我绝不可能想到乔医生的兽医诊所,也不会无意间撞破你的小秘密,而这个秘密在我身边潜伏了那么久!很明显,赋予这只鸟超常寿命的技术在澳大利亚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好吧,我承认乔医生的‘特殊业务’不是很……‘光明正大’。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恢复了冷静,“很多宠物医院都有这种‘业务’。毕竟,新宠物带给主人的慰藉是永远比不上旧宠物的。”“哦?是吗?”古道尔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皱巴巴的小字条,“乔医生可不这么认为。他说这个配方是你给他的,他自己完全不知道配方的具体原理,只是按图索骥而已。”乔医生!那个懦夫,这么快就把我出卖了。我还一度把他当作知己来信任!“我又想,那只‘猫科动物’,或者任何非法入境的‘寄宿者’,要想在达尔文长期居住的话,他们应该去哪里进行人格修复治疗。肯定不会是医院或公共卫生中心,唯一的可能就是一家私人诊所—据我所知,你的诊所在达尔文是唯一的一家。”“哈!真是无中生有。你也知道,不管在公立医院还是私人诊所,所有的神经映射装置都是连接到政府数据库的,每一次人格修复手术都会被记录在案。”我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我很确定,在这个诊所的某个地方,也许是地下,肯定有一套独立的映射装置。”他装模作样地望了望四周,“凭你的才能,自己制造一台并不是难事。毕竟,是你给了我这具身体—是你创造了一个新的时代。”我决定放弃分辩—只要警方对这座建筑做一个彻底的断层扫描,就能发现藏在地下室里的那些机器—它们的个头儿可不小。于是,我假装理直气壮地说:“那又如何?那些无家可归的‘寄宿者’也是人类—至少曾经是,帮助他们是我作为一个医生的义务。而且你也知道,如果他们被送到新联合国手里,会有什么下场。”“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吧?”没有语言合成器,古道尔的语速十分缓慢,像是故意折磨我的神经,“你怎么解释你电话上的那几条留言?”这不可能,那些留言早就被我删除了。除非……我真的愤怒了,“你监听我的电话?你怎么做得出来?还有,派人跟踪我的也是你吧?”“事实上,我没有。但达尔文市的电话留言通常都会在电话公司的主机上留下记录。至于跟踪的事,我确实不知道。也许那是个打算劫财劫色的流氓?”古道尔不紧不慢地说,“你实在不该三更半夜一个人在外面溜达—即使对于声名显赫的‘达尔文的夜莺’来说,这样做也太危险了。”我扭头不语,怒火在胸中燃烧。“百密一疏啊,‘达尔文的夜莺’?那些非法入境者不知道,或者不敢公开提及你的身份,但他们都见过你养的鸟。”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我反而镇定下来,“好吧,就算你猜对了,福尔摩斯先生,你为什么不带上你的手下,直接将我捉拿归案?担心证据不足吗?”“证据不足?如果证据有一丁点儿不足,我甚至都不会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你!”古道尔上前一步,“我没有把证据带回警署。相反,我把它们隐藏了起来,因为我信任你,我相信一定另有隐情。”他那张布满皱纹的猩猩脸上混杂着失望与怜悯,“如果你还把我当作朋友,如果你还是我认识了十几年的那个简薇的话,就对我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良久,我才打破沉默,“对不起,古道尔,我确实不是你最初认识的简薇。你曾经的朋友,你的救命恩人,”我叹了口气,“就关在你手中的鸟笼里。”“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古道尔吃惊地后退了一步。“我知道这一切令人难以置信。”我转过身去,面对着窗外肆虐的狂风,“一开始我也以为自己在做梦。我和米沙在亚马孙雨林里感染了病毒,奄奄一息。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寄宿在简薇的身体里,我的记忆、我的思想,全都完好无损,可我原来的身体已经死亡。我告诉奥克兰中心的人,希望他们能给我一个解释,可他们却认为我—认为简薇是因为悲伤过度而精神失常。“他们把我关进了‘心理治疗部’,我不想回忆在那里接受的‘治疗’。总之,他们试图让我相信自己就是简薇。我不怪他们,因为在他们看来,人类之间的人格移植绝无可能,也是不被接受的。“但这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勾勒出了一个假设:也许简薇确实铤而走险,尝试了人与人之间的人格移植。如果是这样的话,真正死去的应该是她而不是我……不,我不能接受这个结论。在把身体‘借’给我之前,她一定设法把自己的人格转移到了别的什么地方—而我要做的,就是设法找到那个地方,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于是,我开始配合‘治疗’,开始假装‘恢复正常’,承认自己就是简薇。这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我很快就出院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出院不久,我参加了自己的葬礼—以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听着人们安慰我的话,我内心哭笑不得,脸上却只能保持严肃。“我开始了自己的调查,中心的记录上写着:我的‘死因’是一次事故,当时,用作宿主的实验动物突然全部离奇死亡,使感染了急性病毒的我不能及时进行人格移植手术。这就解释了简薇的冒险行为。简薇一定采取了相当严格的保密措施,抹除了所有有关这次实验的记录,让研究中心的人对这次实验一无所知。很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她能找到的宿主只有自己的宠物。“怀着试探的心情,我请人对简薇的爱鸟‘伊啼露’做了检查,果然发现了神经映射的痕迹,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有人类的思维被移植到了这只鸟的大脑里。就算简薇真的尝试把自己的思维存放在伊啼露的大脑里,这次尝试也是失败的。“我不明白简薇为什么要这样做,死于人格移植失败的本该是我,而不是她。也许她认为当时的世界更需要我的病毒学知识,而不是她的人格移植技术。”我停了停,体会其中的讽刺意味,“总之,我不相信这个结果。简薇的人格一定还保存在伊啼露体内,只不过由于鸟类大脑与人类思维的不兼容性而暂时不能表达出来。可惜我无法验证这一切—我是个病毒学家,对人格移植技术几乎一无所知。事实上,我当时唯一的选择就是退出奥克兰研究小组。“幸运的是,在离开奥克兰移居到达尔文之前,我找到了简薇的日记本—上面详细地记录了人格移植技术的基本原理。看来她早已预料到实验可能会失败,因而为我留下了后路。在达尔文,我疯狂地钻研那本笔记,试图找出让简薇重返人类世界的方法。“我的努力没有结果。于是我通过关系,想从墨尔本的人格移植技术总部获取更加前沿的研究资料。但是,就算我能重新提取简薇的思维,我也不敢冒险把她放进另一具动物的躯壳里—不,她应该有更好的归宿,她有权利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下去!”“所以,你想到了体细胞克隆—只有疫区人才掌握的技术。所以,你和那些恐怖分子做起了交易,用你从墨尔本总部得到的资料换取他们的技术。”古道尔打断了我,“听起来很合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要派人入侵公共卫生中心的档案室—你想得到韩宇的细胞样本。你真的认为能逆转这一切吗?”“不管能不能成功,我已经不能回头了,我的朋友。”我摇摇头,“我受够了这种生活—处心积虑地隐藏自己的身份,以别人的身份活着。你知道每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爱人的身体里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一个父亲代替妻子怀上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滋味吗?不,我决不能回头。”“中国有一句古话,‘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不管你究竟是简薇还是韩宇,你永远是我的朋友。告诉我那些疫区杂种的聚集地,我们可以合作,一起……”“为什么?”我问道。“因为这是两全其美的选择,不是吗?”“我是说,为什么你要跟着新联合国的那些恶人为虎作伥?”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古道尔,你当时的怀疑是对的。新联合国故意造成了大瘟疫,正是那些人陷害了你,陷害了我—陷害了简薇,只是为了确保他们的秘密不被泄露。我也是刚刚才知晓这一切。古道尔,他们是造成今天世界上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我知道。”古道尔淡淡地说。“什么?!”我呆住了。“我知道。在亚特兰大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们本想将我置于死地,但格哈特医生和你奇迹般地拯救了我,同时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在人格移植技术中看到了战胜大瘟疫的希望,于是开始秘密资助这个项目。他们威胁我,如果我把他们的秘密泄露出去,人格移植小组不但将再也得不到任何支持,而且他们会把小组的存在公之于众。你知道,在那时,人们会怎样看待这种技术?”“人们会把人格移植专家看作威尔斯笔下的‘莫洛博士’,会愤怒地砸烂他们的研究所,把他们投进监狱。”我喃喃地说道,“这么说,你是为了保护简薇与格哈特医生,被迫向他们妥协?”“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古道尔低下头,“他们也许是瘟疫的制造者,但同时也只有他们拥有足够的知识和财富拯救人类。”“荒唐!古道尔,他们在利用你,你却心甘情愿。”我激动起来,“为什么不揭发他们?既然现在人格移植技术已经普及了……”“揭发他们?然后怎么办?让这个国家陷入混乱之中?任凭疫区的人们把瘟疫带进澳大利亚这个最后的庇护所?不。我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生活,并且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它—哪怕这意味着我要生活在一具黑猩猩的身体中,哪怕这意味着我要对坑害我的凶手唯命是从,哪怕这意味着我要把曾经的朋友送进监狱……”这番话不是从他的嗓子里说出来的,而是来自他额头上的语言合成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让我如坠冰河之中。“我认识的古道尔决不会说出这种话。”我低声说。“那么,我别无选择了。”古道尔把手中的鸟笼放在旁边的沙发上,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枪。我没有移动身体,只是闭上眼睛,泪水在眼眶中翻滚着。黑暗中我听见伊啼露尖厉的哀鸣声。然后是一声震耳的怒吼,和一声不属于人类的惨叫。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头毛发金黄、全身黑斑的巨兽。它喘着粗气,双眼在黑暗中闪着荧光,而古道尔则跌倒在地,手枪已经不知丢到了何处。Panthera onca,这种动物灭绝之前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古道尔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知用什么语言咒骂着。他冲向楼梯间,顺着扶手,手脚并用,以难以想象的敏捷身手爬了上去。我面前的猛兽大吼一声,紧追不舍。“停下!不要!”我一面徒劳地喊着,一面紧随其后。楼上传来家具被碰翻的声音。我冲进二楼的书房,却发现已经迟了。书柜倒在地上,书籍和杂物散落得到处都是。通往阳台的门开着,门帘被风吹得“哗哗”直响。古道尔被扑倒在离阳台只有几步远的地方,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地砖,也染红了野兽的利爪。“薇……不……韩宇……别这样……回头是岸啊。”古道尔在地上挣扎着,语言合成器断断续续地发出最后的声音。“‘他见到自己作品时可曾微笑**漾?他创造了你,是否也创造了羔羊?’”野兽光滑的皮毛映衬着地上殷红的鲜血,这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仿佛把我催眠了,让我不自觉地自言自语。半晌,我转过脸去—我不能救他,我已经走得太远了,回头也只能看到一片汪洋。背后传来野兽咬断猎物喉咙的声音。时间仿佛停滞了,屋里只剩下风吹帘动和野兽喘息的声音。接着,屋外的天空里炸开一声惊雷,把我从悲哀中震醒。我扯下帘子,盖在古道尔血肉模糊的尸体上,然后蹲在野兽的身边,抚摸着它光洁的毛发。它喉咙中发出猫一样呜咽的声音。“辛苦你了,米沙。现在快离开这儿,到海港那里去。”我凑近它的耳朵轻声说。当年,俄罗斯人把濒死的米沙冷冻起来运回了国家。我从来没有想到能再见到他—直到两年前。疫区人用美洲虎标本上的DNA为米沙制造了这具躯体,它的基因组在澳大利亚任何一个资料库里都找不到,因此绝对不可能被追踪。可惜的是,米沙的大脑在进行人格移植之前就几乎被破坏殆尽了。他失去了语言能力和大部分的人格特征,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说笑话、会叫我“孟什维克分子”的米沙了—他现在只是疫区人的尖兵和杀手。但他似乎还认识我,我相信。尽管我也失去了从前的外表。大猫蹭了蹭我的脸,从阳台轻捷地一跃而出,消失在狂风大作的黑暗里。我站起来,盯着被鲜血染红的帘子,思考着应对警察的说辞。我可以告诉他们,古道尔来到诊所与我分享他掌握的情报,那只野兽跟踪了他,闯进来把他咬死,然后逃之夭夭。嗯,这样还会留下不少疑点,也许我应该说……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猛地转过身去,却看见巧玲穿着睡衣,睡眼蒙眬地站在书房门口。我连忙挪了几步,用身体挡住地上的尸体。“妈妈,我害怕。雷声好响。”她的声音颤抖着。平时我或许会责备她胆小,可是这一次,我走上前抱住她,让她的头埋在我怀里,“孩子别怕,到妈妈房间里来吧。”我把她抱起来,向房间走去。身后风声渐响,闪电频频,一场风暴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