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没有发生。兰洛丝的精神干涉就和来时一样,消失得莫名其妙。这次既没有河流,也没有游泳,只有若即若离的低声细语。我似乎还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手里提着把三尺长的太刀,就像恐怖电影里的变态杀人魔,在枝繁叶茂间游离行走,时不时在眼前晃过—我不能肯定这是真的幻觉,还是在幻觉中产生的幻觉,总之当我再回想起来时,一切细节都模糊不清了。我拍拍裤子上的草屑,一边窃喜自己的意志坚强,一边向帕拉斯伸出手,把她也拉了起来。“不怎么样,”我不无得意地道,“对我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帕拉斯笑着顺了下头发:“我好像还没告诉你可以动呢!”我耸耸肩,看看周围:“难道现在我还在幻觉里?”“谁知道呢?”好像是要提醒我什么,女孩朝身旁瞥了一眼。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我发现拉法尼亚盘膝而坐,双目紧闭,面若死灰,就好像是个在打坐时圆寂的僧侣,光是看着就觉得有些瘆人。帕拉斯俯身轻拍他的肩膀,笑道:“可以动了,拉法尼亚。”中年汉子如梦方醒,一声轻叹之后,小口小口地喘息起来,却依然保持坐姿没有挪动。“火灭了吗?”他抬头看着帕拉斯,这时我才发现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什么火?”我诧异地问道,“哪儿有火?”拉法尼亚这才长出一口气,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东倒西歪,好像一个刚刚从酒吧里出来的醉汉。“独自一人面对精神干涉的时候,”他双手捧起帕拉斯美丽的脸,“才发现你的好啊。”“怎么回事?”我大惑不解,“为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帕拉斯冲我抛了一个媚眼:“因为你一直看着我啊。”“她的眼睛可以接收到空气中的波,”拉法尼亚有气无力地道,“无线电、雷达、手机信号,甚至紫外线辐射,只要强度够大,她都能看见。如果距离近,她还可以对其中一部分进行干扰。所以在你和她对视的时候,兰洛丝的大部分广域脑波都被破坏了。”他苦笑了一声,“我就没这么好运了,你都不知道我刚才有多辛苦……”我盯着帕拉斯:“你是代偿者?”她回望着我:“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我确实早看出来了,只是没有机会说出来而已。“我从没听说过有这种能力的代偿者。”“正常,”她耸耸肩,“卡奥斯城立法禁止A级代偿仪式已经有六年了。”A级的代偿手术?那是只有疯子中的疯子才会尝试的禁忌,“丧失智力”或者“全身瘫痪”这样的结果,对A级代偿者来说是家常便饭。不光是我,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欲望,才能让人为了追寻力量,对自己做出如此残忍无情的事来。所幸卡奥斯城已经禁止了所有A级代偿者的生产—倒不一定是出于人道主义。A级代偿所破坏的神经数量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大部分敢于尝试的人都变成了废物,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她给人的感觉确实有些古怪,但无论是生理还是神志,都还称得上是“正常”,很难判断出在她身上“究竟少了点什么”。“喂!”帕拉斯打断了我的思虑,“像你这样盯着女孩胸部发呆很失礼啊。”“哦,抱……抱歉。”我当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何处,“真抱歉。”“好啦,白叶先生,玩笑话等会儿再说吧。”拉法尼亚拍拍我的肩膀,一脸严肃,“现在就做出决定,您会帮我们找到百灵吗?”我摇摇头:“还有其他选择吗?”“在这片丛林里……嗯,”拉法尼亚撇了一下嘴,“没有。”我信得过他们吗?—老实说,不,但正如拉法尼亚所言,除了信任他们,我现在别无选择。“我把百灵托付给了一个拾荒者……”我顿了一下,“她现在可能在废弃镇,或者歌利亚矿井的某个简易住房里。”拉法尼亚和帕拉斯对视了一眼,显得有些为难:“我不得不说,白叶先生,您做了一个看起来正确,实际上可能大错特错的决定。”“什么意思?”“我相信我比你更了解那些拾荒者,”拉法尼亚叹了口气道,“他们确实不买卡奥斯城的账,但却喜欢卡奥斯城的钱。”我懂他的意思。“那我们出发吧。”他挥了挥手,“最近的坑道入口离这里很近,就在东边不远。”显然,他比我更了解拾荒者,至少更了解这个地区。无论是去废弃镇还是歌利亚矿井,除了坑道,别无他途,但一旦走入那些昏暗狭小的地穴,令人讨厌的不仅仅是脏兮兮的矿渣,还有贪婪圆滑的拾荒者哨兵—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挥之不去。坑道的入口被伪装成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包,我跟着拉法尼亚走上前,他拍了拍土包的顶,然后朝帕拉斯使了个眼色。帕拉斯一转身闪到我们身后,启动迷彩,潜入树丛之间。插着几朵雏菊的伪装门徐徐翻开,两名端着AK47的拾荒者从土包里钻了出来。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迷彩雨披,防毒面具耷拉在胸口,一副落魄不堪的模样。“什么人?”其中一个吼得挺凶,“这里是私人领地!你们擅……”他突然止住了声,盯着我和拉法尼亚好一阵打量,“您是……是白叶,是白叶先生对吧?”今天真是一个惊喜连连的日子,好像我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报出我的名字—问题在于,我还不认识他们。“阿碧丝在废弃镇等着您,”另一位拾荒者不卑不亢地道,“我可以带路。”不知何时,帕拉斯已经跟在我们身后,她简直就是只生活在丛林中的豹猫,举手投足都悄无声息,静得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坑道里的环境很糟,每隔二十步才有一盏微黄的小灯泡,滴滴答答的水声此起彼伏,似乎响彻坑道的四周—看来这附近的采矿设施已经荒废许久,而且拾荒者们也没有修复它的打算。领路的人口风很严,无论我问什么,他只是冷漠地用“哦”“嗯”“你到了就知道了”来搪塞。拉法尼亚拽拽我的袖口,示意我别再多话,于是大家就这样沉默地一直走了下去。就目前这段坑道来说,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复杂,虽然偶尔也有九曲十八弯似的迷魂阵,但毕竟地上有轨道,无论怎么走也能撞上一个出口—比起以前进废弃镇走的“老鼠洞”可算是简单多了。在忽明忽暗里前进了大约二十分钟,我们四人来到一处分叉路口,坑道壁上挂着一个手写体的路牌,箭头分别指向左右:“歌利亚矿洞·前哨区”和“废弃镇生活馆”。领头的拾荒者停下脚步,在路牌前站定。“我是阿克,”就好像说出“芝麻开门”的阿里巴巴,他对着路牌兀自念道,“带白叶先生入城,后面的……”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都是他的朋友。”就在我不解其意之时,拉法尼亚的眼神说明了问题:在左边洞口的内壁上,有一架隐藏在石缝里的小小摄像头,下面还嵌着麦克风似的东西。是暗哨。说不准在那石头下面,还藏着把五点四五毫米口径的轻机枪呢。在进入通向所谓“废弃镇生活馆”的坑道之后,亮化水平立马上了一个档次,看得出来,这些拾荒者在照明系统上还算舍得投入—相对于其他设施来说。越往前走,坑道越是宽敞,坑道壁的支撑物就越是牢固—从最初的木条、铜管、铁片,到现在的钢筋混凝土石柱,俨然就是一副地下防空掩体的架势。在主通道两侧,有人为开凿的小室,入口用简易的木门挡住,看样子应该是居住用的房间。从刚才开始,就有零星的拾荒者从我们身边经过,并投来疑惑、不信任的目光—顺带一说,这些拾荒者无论男女老少,都身着便装,没有一人穿着迷彩雨披,但脖子上都还是挂着防毒面具。“这里就是‘废弃镇生活馆’?”我随口问道,“拾荒者平时就住在这里?”“是啊。”没想到领路的那人还当真回答了起来,“废弃镇本来就不大,地上设施既要做仓库和工厂,还要应付你们这样的旅游者,实在腾不出地方了,而且……”他像是犹豫了几秒钟,“地上也不够安全,至少早几年时是不够安全的。”“所以你们在地下打洞当作住宅?”“地下生活很辛苦,但也有个好处。”他顿了顿,“没有人再无家可归,我们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存空间。”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浓重的怪味儿,让我不禁怀念起丛林中的那股清新与自然。当然,我得承认,如果要选择定居的地点,我也绝对会住在地下—这里至少不用担心晚上睡觉时被什么东西咬上一大口。拾荒者都是些谨慎小心、有排外倾向的人,他们绝少让外来者参观住所,我虽然来过几次,但每回路线都不一样。比如现在走的这个坑道,别说见,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下面大概能住八百人。”领路人小声道,“有很大一部分是公宅,难民和普通拾荒者被安置在那里,有些小钱的人—比如您的朋友阿碧丝,在‘生活馆’里拥有一处独居,不过—”他指指前方,“要往下走就是了。”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见一个丁字形路口的坑道结构,一部吊篮式电梯摆在路口中央,栅栏上锈迹斑斑,显然是有些年月的东西了。领路人在电梯前停步,把吊篮上的矮门拉开,“而我们现在要往上走。”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到废弃镇去。”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依照阿碧丝的个性,她绝不会在天还亮着时在废弃镇同外人见面—而现在她不仅打破了自己的规矩,还弄得好像满城皆知。我握着摇摇晃晃的扶手,金属摩擦时的嘎吱嘎吱声响彻耳畔,头顶那片被压缩成一块长方形亮斑的天空,正越变越大—我们离开了坑道,马上就要到地面了。“你好像很紧张?”帕拉斯靠上来,温柔地耳语道,“不用害怕—”她轻轻压住我按着扶手的指间,“我们会保护你的。”我苦笑一声—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保护我,而那人却是位美若天仙的小姑娘—更讽刺的是,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拿着工兵刀朝我脑门上猛扎。我没法描绘周围究竟是怎样的景观,因为满眼所见的只有像绸缎一样细密的白雾,楼宇的影子在其中忽明忽暗,隐约的人声在四处忽隐忽现。这里仿佛是座刚刚被遗弃的鬼城,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压抑和恐惧。“哦,天哪……”领路人紧皱着眉道,“好大的雾。”“是啊,”我点点头,“今天的雾好像特别厉害。”他耸耸肩:“上午还不是这样,也许是电离风暴的缘故吧?反正今年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雾。”说着,他便迈开脚步,径直朝雾里走去,“这边来,跟紧点儿。”这人显然不是个新手,在能见度不到三米的情况下,他依旧大步流星,时左时右,有几次我甚至觉得他在同一个地方兜了圈子—就好像是特意为了让我们记不清来时的路。以前来废弃镇时,从村头走到村尾也就十分钟左右,但今天我们走了差不多一刻钟才停下脚步。浓雾被水泥墙体所遮蔽,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老旧的三层建筑,方方正正的,和用积木搭出来的感觉差不多。入口的卷帘门上画满了涂鸦,领路人走到门前,抓住把手,把门推了上去。“就是这里了,”领路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请您一个人进。”我回头看了看拉法尼亚和帕拉斯:“不,他们必须跟着我。”显然对方没有权力决定见面的人数,他犹豫了一阵,点点头,转身消失在浓雾之中。我深吸一口气,正要进屋,拉法尼亚突然拉住我和帕拉斯的肩膀。“等等,”他对女孩小声道,“睁大你的眼睛,雅典娜,也许它能救我们的命。”“一直睁着呢!”帕拉斯故作神秘地对我俩莞尔一笑,“想知道屋子里有几个人吗?”我顺势问道:“有几个?”拉法尼亚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当她真能看见?”卷帘门后面是个柜台模样的小隔间,里面空无一人,几把破椅子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一扇木门虚掩着,好像在向我们招手,推开的时候,它痛苦地“嘎吱”作响,我的胸口也随之悸动不已,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在门后等待。里面的空间很大也很空,抬起头直接便是三楼的地板,昏暗的光线穿过围绕在二楼的一圈大窗,把屋子勉强照亮。“沙尔特·雷,”拉法尼亚在我背后低吟,“拾荒者的‘国王’。”他说的是正对面长椅上的中年胖子—我当然认识这个身材矮小、胡子拉碴的秃头,只是他不一定认得我。在迷雾丛林,准确地说,在方圆20公里以内,无人可以质疑他的权威,那微微歪着身子的坐姿,轻轻托住下巴的拳头,轻蔑阴冷的嘴角和眼神,无不彰显着他平日习惯于接受别人服从而养成的骄横跋扈。阿碧丝站在沙尔特身侧,双手搭在百灵的肩上,她慌慌张张地避开我的眼神—这个小动作让我心头一紧。环顾四周,十来名拾荒者站在二楼大窗前的支架上,戴着防毒面具,穿着雨披,端着突击步枪,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鼓足勇气,一步上前轻唤了声:“百灵?”阿碧丝轻轻捂住百灵欲张的嘴,低头对她耳语了几句。“好啊好啊……”我强压住胸口的怨气,“上次被女人出卖,至少她还给我留了一个假的电话号码,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阿碧丝?”阿碧丝没有回话,只是把头微微别到旁边,坐在长椅上的矮胖子瞄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便是白叶?”我点点头。沙尔特稍稍坐正了身子,用诡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阵,“难以置信,你竟然杀了两个卡奥斯城的圣骑士。”毫无疑问,这肥仔已经和卡奥斯城接上头了,拉法尼亚的预感不幸成了事实。“从技术上说,”我耸耸肩,“它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不起。”他装模作样地鼓了几下掌,“如此说来,出于安全的需要,我能否要求您……还有您的朋友把武器放下呢?”二楼支架上的枪口似乎没有留给我们做选择的权利,我扭头看看拉法尼亚,他早已把背后的大枪卸下,就势朝地上一丢,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而帕拉斯呢?她双臂伸平,继而又拍拍自己的胯骨—是啊,她的确什么武器也没带。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我也还是把Q9M解下,扔在脚边。“请你不要责怪阿碧丝,白。”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笑道,“她并没有出卖你,只是在你现身之前,骑士团就已经和我打好了招呼。”他顿了顿,“只是当时他们说,带着女孩的人是个老头子。我可没想到‘老头子’会如此年轻英俊,还拥有袭击圣骑士团的胆识。”“你准备把百灵交给骑士团?”“我的天哪!”沙尔特露出令人厌恶的、夸张的惊讶表情,“到现在你还想着女人!她是你什么人?嗯?老婆?还是妹妹?”“都不是,”我摇摇头,“但她对我非常重要,而且绝不能落到骑士团的手里。”“啊,那真是太可惜了。”他指着窗外,“我的人正在停机坪驱雾,猜猜看是谁的直升机要降落?”“等等!沙尔特先生,你不能那么做!你……”我实在想不出要如何说服这个世故的肥佬,一时语塞,“你……他们给了你多少钱?我们……”“这不是钱的问题,小子!”胖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方是卡奥斯城的圣骑士团!我手里的好几百拾荒者可不像你那么勇敢,我们都想好好活着,反抗骑士团却只能把我们送上死路。”他侧首看了一眼阿碧丝,“对吧?”此言不假。老实说,我现在也能体谅阿碧丝的心情—与我这个“普通朋友”相比,当然是整个废弃镇的分量更重些。就在我绞尽脑汁却一筹莫展的时候,帕拉斯突然高举双手,绕到身前,慢慢走到我和沙尔特中间,距离对方三四米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充满了期待—这女孩有创造奇迹的力量,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奇迹。“尊敬的沙尔特先生,”她慢悠悠地道,“这个中国人的事和我们无关,我们俩只是凑巧在迷雾丛林里撞到一起而已。”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这些该死的杀手……不过转念一想,她也没做错什么,他们没有义务保护我,更没有必要为了保护我把自己置于死地。“是的,他们只是旅行者。”我点点头,“这件事跟他们没有关系。”“哦?”沙尔特突然从长椅上站了起来,青筋暴起,“带着‘哈娜’的旅行者?在我的丛林里?我就长得这么好骗吗?!”几乎是在同时,周围的拾荒者都端起了枪,直直地瞄着我们,阿碧丝用力抱紧了百灵,半蹲在地。“信不信随你了……”帕拉斯张开双臂,原地旋转一百八十度,一边往我这里走,一边大声道,“不过我提醒你,沙尔特先生,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圣骑士团才值得敬畏,有很多人的后台,你都惹不起。”沙尔特“哼”了一声,坐回长椅。“毛头小囡!该长的东西还没长全呢,”他愤愤地自语道,“就学会出来吓唬人了。”不得不承认,这死胖子的态度虽然叫人憋闷,但在谈判方面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至少靠我和帕拉斯是没有可能说动他的。帕拉斯也没有打算说服他,她脸上露着少见的严肃,径直走到拉法尼亚跟前,轻声说出了四个字:“左三右五。”拉法尼亚先是向左,后是向右瞥了两眼:“其他的你都能‘黑’掉吗?”帕拉斯嘴角挤出了浅浅的酒窝:“你以为我刚才在做什么?”“别开玩笑,丫头,你确定可以‘黑’掉他们?全部?”帕拉斯一字一顿:“百分之百。”“那好,”拉法尼亚点点头,“左三右五。”“在嘀咕什么呢?”沙尔特高声喝道,“能让我听一个吗?”“当然,”帕拉斯转过身,用右手按住我的胸口,“我们在讨论你有没有老婆孩子!”不等沙尔特做出反应,帕拉斯突然捂住自己的左眼,右手发力将我推了个踉跄,连退数步。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清脆的枪声响起—单发点射。拉法尼亚摆着受难耶稣似的造型,平举的双手上是两把银光闪闪的左轮手枪,枪口所指的方向,一左一右两名拾荒者已经从支架上滚落。我没有看到他瞄准,没有看到他扣动扳机,甚至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从身体的什么部位突然就抽出了枪。在我脑子还是一片空白的时候,密集、杂乱的扫射如同暴风雨般打落在我刚才站着的位置—如果不是帕拉斯那发狠劲的一推,此时我已经变成筛子了。无一命中。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看不见,这些拾荒者,中了帕拉斯“捂眼睛”的小把戏—虽然我不知道其中是什么原理,但毫无疑问,正如拉法尼亚所说,他们都被“黑”掉了,所以只是站在支架上,盲目地朝房间中央射击。帕拉斯就地侧滚,接过拉法尼亚抛去的一把手枪,两个人,两把左轮,十六发子弹,十秒钟不到,周围的枪声便全部归于寂静—这不是发生一个重量级上的战斗,甚至没有丝毫公平可言,你根本想象不出双方的实力差距:全副武装的十二个人,竟如此不堪一击。帕拉斯松开捂着眼睛的左手,沙尔特这才抬起头,他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女孩一个箭步冲将上去,一脚蹬在他肥实的肚皮上,将他连人带椅向后踹倒。帕拉斯手臂挺直,枪口直指沙尔特的面门:“现在告诉我,你有老婆孩子吗?”“有的有的!”胖子说话的声音都因恐惧而变得沙哑,“我、我,我上有老下有小。”“那托梦给他们吧,”女孩平静地笑道,“就说杀了你的人名叫帕拉斯·雅典娜,请在非节假日找我报仇。”沙尔特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不”字,脑袋便被打开了花。他做错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他为了保护自己的手下,为了保护拾荒者组织—一群由难民和失意者组成的可怜人社团,做了一个于法于理都说得通的选择,而现在却为此丢掉了性命—莫名其妙的,在自己的大本营里,在一群拿着突击步枪的同伴保护下,丢掉了性命。帕拉斯漠然的眼神里,没有留给我一丁点儿哪怕是说道理的余地,对她来说,杀人这件事恐怕和同龄女孩谈恋爱一样普通到不需要任何理由。“他没有枪。”拉法尼亚突然面色凝重地道,“你不应该杀害手无寸铁的人。”女孩根本就没有理他,而是提着手里的左轮,径直走到抱着百灵的阿碧丝身边,面无表情。“等一下!帕……”我的叫喊晚了一秒钟。帕拉斯突然探身,从阿碧丝腰间拔出一柄猎刀,直直地扎在她的手腕上,快若蛇芯。阿碧丝唯一有机会说出的话是“啊!”然后便尖叫着松开了环抱百灵的臂膀。帕拉斯猛地将百灵从她怀里扯了出来,粗暴地拽到身后,然后举起左轮—“住手!”拉法尼亚几乎是咆哮着冲了过去,“不要杀她!”百灵头也不抬,直接扑到了我的怀里,而我此时也只能紧紧地抱住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拉法尼亚愤怒的表情让我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她看到了我使用‘真理之眼’,”帕拉斯依旧不紧不慢地微微笑道,“你总不能叫我留活口吧?”“把枪还给我!”拉法尼亚紧紧皱着眉头,“现在!”帕拉斯毫无迟疑,含笑照做。拉法尼亚朝我望了一眼:“白叶,你没事吧?”“我很好。”“‘斑鸠’呢?”百灵不愿回话,我上下摸了摸百灵的身体—起码没有弹孔。拉法尼亚又把头转向瘫在地上呻吟的阿碧丝,现场唯一一名生还的拾荒者,“给你二十秒,”拉法尼亚的目光和语气都冷酷得好像另一个人,“从我眼前消失,不然你就死定了。”阿碧丝立即停止了哼哼和哭泣,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连眼泪都顾不上抹,直直地朝我们进来的入口跑去,推开木门,一眨眼就不见了。“至少你应该打瘸她的腿,”帕拉斯淡淡地道,“这样她爬到外面就会吸引更多的同伴帮忙,我们就有时间离开了。”“你过头了,雅典娜!”拉法尼亚收起双枪,转过身,面对帕拉斯,“这次是真的过头了。”“总有一天,”女孩耸耸肩,不无遗憾地道,“无用的怜悯会害死你的,拉法尼亚。”“与怜悯无关,这是为了你好,雅典娜。”拉法尼亚伸出左手,轻轻抚了一下帕拉斯的侧脸,刚要说些什么,隐约传来的旋翼闷响让他闭紧了嘴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窗外—那里现在还是一片银色的灰雾,但很快就会被“雀峰”那肥硕浑圆的身影所占据。“看来沙尔特的客人已经到了,”拉法尼亚从地上捡起大枪,端在手里,“我们从后门走。”“那直升机上装着信号增幅器,”帕拉斯摇摇头,“你们走不出五步就会被兰洛丝的精神干涉放倒,必须先把它打下来。”拉法尼亚犹豫了几秒钟,轻叹一口气道:“她说得没错,我们得分头行动。”“白叶,你和斑鸠留下来,我保护你们。”他朝我招了招手,然后转身又指着大厅的后门,“帕拉斯!你去找一条安全的撤离路线,最好是通向地下坑道的路,越近越好。”帕拉斯一言不发,戴上兜帽,拉下面罩,像离弦之箭般迈开步子,在空气中化作一团模糊的光晕。“还有!帕拉斯!”拉法尼亚高声叫道,“记得手下留情!”也不知是光学迷彩效果太好,还是帕拉斯跑得太快,拉法尼亚的话才喊到一半,女孩已经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总是这样,”拉法尼亚朝我苦笑道,“只要一放手,就变成脱缰的野马。”“你放心她一个人出去?”我顿了顿,“我是说……外面有整个镇子的拾荒者,还可能遇到卡奥斯城的陆战队员。”“她那身衣服花了我二十五万,要保住小命绝对没问题。”他推下了大枪上的保险,一边往墙根走一边道,“有时间关心她,你还不如帮我想想要如何打下直升机。”“你手里的枪可以吗?”“嗯,那要看看我能打到什么部位了。”说话间,拉法尼亚高高跃起,单手抓住二楼支架上的铁栏,一口气就翻了上去。他先是猫着身子朝窗外看了几秒钟,随即横起枪托砸碎一片巨大的玻璃,朝外面丢了一颗手雷模样的东西—但没有听到任何爆炸声。我护着百灵,退到他脚下,背靠住墙。“外面怎么样?”我抬头问道,“拾荒者包围这里了吗?”拉法尼亚张着嘴,却没有答话,他透过大枪上的瞄准镜扫视前方,聚精会神,面色凝重。“还没有人过来,”过了十来秒钟,他才出声道,“一个热源也看不到,也许是骑士团命令他们不许靠近,也许是……唉,”他叹了口气,笑道,“刚才真应该打瘸你那位拾荒者朋友的腿,这样我至少能掌握周围的兵力分布。”他举平枪头,朝天空划了几下:“还看不到直升机。”旋翼的轰鸣分明就在头顶隆隆作响,感觉简直近在咫尺。不过对于能驮动主战坦克的“雀蜂”来说,一公里外就能听见也是正常的。“啊……找到了。”拉法尼亚突然站直了身子,臂弯架住枪托,左手压住枪把,腮帮紧贴枪身—这是特种部队狙击手站立射击时才会使用的姿势,我只是听说过,却从未亲见。他一动不动,像尊铜像般呆立了足足十秒钟,直到清脆的“砰砰”声从身后袭来,才突然蹲下身子规避。硝云弹雨贯穿整个房间,拖着一缕艳红的尾焰,所经之处的铁架墙壁无不支离破碎,残屑混着石灰,像雨点般落下,我连忙低下头,把百灵紧紧抱在怀里。“二十毫米AP弹,”拉法尼亚趴在支架上,紧张地朝周围观望,“有架‘小妖姬’绕到我们后面了,也许是两架。”“妖姬?”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词,“那是什么东西?”“卡奥斯制造的‘通用航空战斗机器人’,”他小声回道,“就是装了门反坦克炮的大电风扇。看来圣骑士团早就预料到拾荒者靠不住,带了真家伙来接人。”“你的意思是,我们被包围了?”“快了,”他摇摇头,眼睛依然紧盯着后门上方破碎的玻璃大窗,“但还没有。刚才那一梭只是威慑射击,它应该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话音未落,一个银灰色的盘状物体在窗前显出形影,它有一张圆桌那么大,中间是台涡轮旋翼,脑袋上还顶着一门小炮—这真是我见过最粗陋的“战斗机器人”,竖起来的话还真和电风扇没什么两样。它的声响倒是出奇的轻,和我车上那台破冰箱化水时差不多。在窗前转悠了几秒钟之后,它伸出机械臂,蹑手蹑脚地把玻璃窗挪开,摇摇晃晃又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身子。也就在同时,拉法尼亚扣动了扳机,一道隐约的螺旋状烟纹在空气中慢慢消散,机器人中央的风扇冒出一阵火花,然后直挺挺地滚落在地,嗡嗡作响。拉法尼亚笑了笑:“回家吃奶吧,美人。”从他趴着的位置要打中旋翼引擎真的有些匪夷所思。“好枪法!”我不禁失声叹道。他站起身,再次将枪口转向窗外,还没瞄几秒钟,便又赶忙蹲下身子,拉了下枪栓似的机关,从枪身上卸下一个方方正正的条状物,拿在手里上看下瞧。“又是山寨货!”他啐了一口,把那个奇怪的零件抛到地上,一边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一边冲我笑道,“你得佩服卡奥斯城那些倒卖军火的奸商,什么高级玩意儿都能做出仿冒品来。”我斜了眼地上的方块,看上去像是某种电子元件,“你那是什么枪?以前从没见过。”“我的‘哈娜’,美国货,”他虽然极力掩饰,但我依旧能感觉到那股子带着优越感的得意劲儿,“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是很高级的……”他突然顿住声,停下手里的动作,嘴巴微张,连看着我的眼神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很高级的什么?怎么了?”他颤巍巍地伸出食指:“你身后那是……”是幻觉。令人目瞪口呆的幻觉:红衣骑士静静站在我的身边,沉默不言,手中的太刀垂着刃口,摆出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发动攻击的角度。从身形体态来看,这小个子就是兰洛丝无疑,但理性和逻辑告诉我,她只是我在被精神干涉状态下产生的幻觉。“都是幻觉,”我本能地将百灵搂紧,勉强地挤出笑脸,“吓不倒我的。”红衣骑士慢慢把手里的太刀举过头顶,拉法尼亚放下他的“哈娜”,抽出两把左轮瞄准红衣骑士。“别紧张,”我朝他摆摆右手,“只要知道它是幻觉,就伤不了我们……对吧?”我错了。太刀伴着一串血珠斩到地面,砸起点点星火,若不是提前感觉到刀风的凛冽,我的右手可能已经被分为两截,而不是一道从虎口延伸到小拇指指根的大口子。连打冷战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我,骑士横起刀口,迎头斜斩。我踉跄着后撤回避,还一边想要护住百灵,结果就是两个人都摔倒在地,百灵还被重重甩到了墙根。骑士依旧不言不语,但刀法却快若闪电,我根本来不及起身,只有就地翻滚着躲避,狼狈不堪。拉法尼亚连开了几枪都没有命中目标—子弹直接穿过了骑士的身体,打在水泥地上弹得老高,就是不见任何效果。眨眼间又是一刀迎头劈下,我的背后是支架的撑脚,左边是墙,而向右闪躲的路线已被对手封死,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瞬间,我唯一想到能做的反抗,就是伸出双手格挡,结果阴差阳错,竟接住了对方握刀的手腕。她手部的触感和力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幻觉,即便是,此刻我也不敢泄力—以脑袋开花为筹码的赌博,我玩不起。对峙不知持续了多久,也不知拉法尼亚在干什么,我只是感觉体力渐渐不支,沾着血点的刀刃正一点点下移,眼看就要贴上脑门,冰冷的杀气几乎要把我带走。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救命稻草及时出现了:是依然戴着面罩的帕拉斯,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房间的正中央,朝这边慢慢走过来—我的上帝,她难道什么也看不见吗?难道就不能稍微快一些?“快……”我扭过头面向她,艰难地张开嘴,声嘶力竭地喊,“快救我!救我!”她翻上面罩,撇下兜帽,满脸茫然地走到我身边,然后是一声浅笑,“你们两个大男人,在干什么呢?”真是醍醐灌顶似的一句话,当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拉法尼亚正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军用匕首压在我的身上,而我则紧紧抓住就要扎下来的刀柄,面红耳赤地与他角着力。“该死……”拉法尼亚此时也是大汗淋漓,“这怎么可能?”“是幻觉,”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四肢瘫软无力,“真的都是幻觉……”帕拉斯摇摇头,走到不远的墙根处,拍了一下跪在地上的百灵的脑门:“好啦,你也醒醒。”我盯着右手上的伤口—八成是拉法尼亚给划出来的,一个问题油然上心:这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拾荒者的尸体还倒在支架上,空气里的火药味还未完全散去,帕拉斯也的确是从后门离开,又从那个方向回来。我突然回过头,后门上方的窗户完好无损,刚才被拉法尼亚击落在地的战斗机器人也不知去向—不,应该说它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才对。“妖姬呢?”我连忙问起拉法尼亚,“那架‘小妖姬’呢?”“什么腰什么鸡?”他一脸莫名,“你刚才看见什么了?”此时我才想起来,“小妖姬”这个词是中国人给这款战斗机器人起的昵称,是汉语,在场的所有人中,应该只有我才知道这个称谓。“算了,没什么,”我捂着脸,低声叹道,“不过是些很逼真的幻觉而已。”“嗯……”连拉法尼亚也显得心有余悸,“你又救了我一次,小姑娘,”他捏了捏帕拉斯的肩膀,“谢了。”帕拉斯很不客气地拨开他的手:“别乱献殷勤,我什么都没做呢。”拉法尼亚转过头指着窗外,“雀蜂”还在那外边嗡嗡作响:“不要告诉我是兰洛丝那畜生突发了脑溢血。”“我看不到广域脑波的信号,几乎全频道的电波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扰。”帕拉斯指指自己的左眼,“根据经验,这应该是电离风暴的前奏。拉法尼亚,是你的运气救了你。”她又看看我,“还有你,哥,你的运气也不错。”确切地说,是我的运气更好,毕竟被压在刀口底下的那个人又不是拉法尼亚。“哦,难怪我的‘哈娜’故障百出,”拉法尼亚挠挠头,“高级货就是这点不好,太娇气。”他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模样的东西,上下摇晃了一阵,“GPS也断线了,啊哈,这倒是个好消息。”帕拉斯点头应道:“数字化程度越高,受电离风暴的影响越大。监察军的重型装备都有防辐射涂层,但若等到电离风暴正式开始,直升机什么的还停在空中就是自杀。”“也就是说,”听到这个说法,我自然振奋不已,“我们能甩掉COW了?”“没那么容易,”她摇摇头,“他们比你想象中专业得多。”“帕拉斯,”拉法尼亚突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你回来得很快,找到离开的路了吗?”“嗯,后门出去拐个弯就是坑道入口。但……”女孩双手合十,支吾了一阵,“还是杀了人。”“这次就算了。”拉法尼亚转过身,拍拍我的胸口,“你带上‘斑鸠’,我们马上离开。”也许是因为今天经历了太多的刺激与凶险,百灵出奇地镇定,既没有挂着泪花,也不见受惊的样子,听见我靠近,还主动迎了上来。“连一句话都还没说上呢,”她淡淡地笑着,气静心平,“就又要走了。”我轻轻抚摸起她的额发和脸颊,叹了口气道:“有什么话,离开这里后再说吧。”“那到时你可要一直陪我啊。”她撒娇的时机并不是很好,但着实让人难以拒绝。“好的,”我笑着点点头,“多久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