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 琦我去24号航站拜访老人的时候,那里只剩他一个人了。24号航站处在内太阳系到外太阳系的必经航线上,往来的飞船经常在这里停泊,航站的功能很齐全,它给那些风尘仆仆的船员提供了丰富的补给和舒适的落脚地。这里是太阳系内最繁忙的航站之一,至少曾经是。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驾驶飞船到来的时候,航站已经变得十分冷清。在自动停泊系统的引导下,飞船稳稳地降落在站台上。“就是这里了。”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好自己的情绪。然后我穿上厚重的宇航服走出飞船,迈着低重力下特有的滑稽步伐,跟随闪烁的引导信标,一步一跳地往站内走去。快走到气密门的时候,我看到了老人,他也穿着厚重的宇航服,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固化的石像,恍惚间,我以为那真的是某座真人等比例石像。直到我试探性地挥挥手,过了几秒钟,那尊石像也挥挥手表示回应,我才知道那就是我要拜访的老人了。老人看到我过来,转过身朝站内走去。我努力跟上了老人的步伐,和他一起走进了站内。伴随着呲呲的气流声,背后的气密门缓缓落下,它一点点严丝合缝地关闭,把真空和辐射挡在了外面。我利落地脱下宇航服,看到老人还在努力解扣子,我走上前礼貌地点点头,想帮助他。老人摇摇头表示拒绝,他用自己颤巍巍的双手,缓慢地按照流程认真操作,他的动作很慢,也很优雅,像是正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我耐心地等待老人完成这一壮举,同时认真观察他。作为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他有些过于衰老了。在这个科技主导一切的时代,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了150岁,像老人这样70岁的人,应该正处在中年已过,但仍未失活力的阶段。但我面前的老人不是这样,他的面容很憔悴,一道道皱纹像是刀刻般深深印在脸上。令我惊讶的是,老人的双眼已经蒙上一层朦胧的白翳,我知道,那是逐渐失明的前兆,现在在老人眼里,我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看到老人这副模样,我心里涌现出一阵凄凉。冷清的航站和憔悴的老人,似乎都在暗示这次突如其来的拜访不会有完美的结果。老人终于脱下了宇航服,他把宇航服轻轻挂在气密门旁,然后沉默地看着我。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缓缓吐出一句话:“很久没人来过这里了。”“有多久了。”我问。“十七年。”老人说,“那些科学家发明了更高效的跃迁飞船,那之后就再也没有飞船经过这里了。”“我是名记者。”我说。我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自然,以掩盖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记者来这里干什么?”“我想做个专访,可以吗?”老人沉思了几秒钟,然后回答我:“我们去吧台坐会儿吧,那里适合聊天。”酒吧很宽敞,可以想见这里曾经有多么热闹。从各个方向来的宇航员和游客,欢聚在酒吧里,他们手里举着大杯的啤酒,一边往嘴里猛灌,一边歪歪斜斜地合唱《太空进行曲》,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航站。现在那些声音和场景都不在了,偌大的酒吧没有一个活人的踪影,只有一个机器侍应生在吧台前擦着酒杯。即使这里没有一个顾客,他也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二位好,想喝点什么,我们这里有地球来的威士忌,冥王星产的马可尼,还有出自木卫二的伏特加……”机器人发出温和的电磁音,机械地报出了几十种酒的名字。“老样子,来一杯马可尼。”老人熟练地坐在吧台前,回应机器人的喋喋不休,然后他又问我:“你呢?”“和你一样。”我回答道。“我有点喜欢你了,年轻人。”老人笑了笑,来到这里后,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微笑。“马可尼味道很怪,喜欢喝这酒的人不多,难得遇到和我有相同口味的人。”两杯马可尼很快就被端了上来。老人用满是皱纹的右手端起酒杯,缓缓送到嘴边,他先用嘴唇品了品,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咕咚一声灌进一大口。“说吧,要做什么专访。”在酒精的催化下,老人的脸不那么憔悴了,微微有了一丝血色。“关于24号航站。”我也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我想知道24号航站的历史,我是名记者,专门负责搜寻那些被人遗忘在历史中的故事,24号航站曾经很重要,现在虽然被人遗忘了,但它的故事值得我们去铭记。”我这样对老人讲,仿佛我真是一名收集故事的记者。当然,我撒谎了。“这里有过很多故事。”老人的神情陷入沉思,“但那些故事都过去很久很久了。”“那讲讲吧。”我说。“24号航站在74年前正式完工,巧合的是,我也是在那年出生。似乎从我出生起,我的命运就注定和这座航站关联在一起。24号是整个小行星带最忙碌的航站,我22岁那年来到这里,成了一名飞船引导员。我喜欢这份工作,每次看到那些长途奔波而来的飞船,在我的口令引导下,平安地降落在站台上,我的内心就会升腾起一阵自豪感,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我的口令下有序地运转。”说到这,老人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满足的表情,记忆又把他带回了那个热闹忙碌的年龄,那个24号航站还在其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的时代。“在这里,我能见到各个星球来的宇航员,因为重力和气压影响,他们的身材有着天壤之别,有些人身材细长而优雅,有些则臃肿矮胖,他们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在翻译机的帮助下,自在地交流着。这里仿佛是一个嘈杂的大集市,我则是让这个集市能够顺利运转的人。我就这样在航站中日复一日的工作,虽偶有不快,但大部分时间都很满足,就像世界上任何美好的事物不会持续太久,24号航站也逐渐迎来了它的归宿……”老人叹了叹气,又喝了几口马可尼,继续回忆。“航站安装了自动引导系统,只需要几个人值守即可,很多同事都离开了。再后来,第一代跃迁飞船量产,就再也没有飞船来这里停泊了,如果你从地球跃迁到冥王星只需要三分钟,又何必花上十几天时间来我这里呢。”“剩下的同事呢?”我问。“既然没有飞船来停泊,航站也就失去了它的作用,所有人都离开了,他们劝我一起离开,但我拒绝了。我得留在这里继续坚守,哪怕余生中只有一艘飞船还经过这里,我就得让24号再发挥一次作用。”“为什么您不离开?”我又问,其实我知道答案。“你可以说我固执,但我自有足够的理由留在这。我跟你说过,航站建成的那年,正是我出生那年,但我出生就没见过父亲。我父亲是24号航站的焊接工,因为一次太空垃圾事故死在了这里,他是为24号航站牺牲的,我得为他守住这座航站。”说到这,老人黯淡的双眼溢出几滴眼泪,我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没有接,只是用自己粗糙的手,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水。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如果我走了,政府就会把这座航站拆掉,可我留在这,他们就会放任我的固执,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一座微不足道的航站,和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但他们不再往这运补给了,所幸这里的库存足够,我一个人几百年也消耗不完。”老人讲述完,又喝起酒来,我试探性地问道:“您一辈子都守在这,看着自己的同事一个个离去,然后你为了某种信念固守自我,继续在这个冷清的地方待了这么多年,后悔过吗?”老人听完我的问题,某种记忆深处的东西正在爬上他的脸庞,他没有回答我,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他缓慢地站起身来:“我累了,先休息吧,等睡醒我们再谈。”我躺在客房里,盯着发白的天花板出神。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开着一艘偷来的飞船,冒昧地来拜访一个我不该见的老人,谎称自己是名记者。但有个严重的问题困扰了我,我找不到答案,只能来这里拜访他。他是唯一能给我答案的人。透过门窗,我看到老人休息的房间亮着灯,就穿上衣服走了过去,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门前,试探性地敲了敲门。“老人家,您屋里的灯还亮着。”“进来吧。”屋内传来老人平静的声音。我推开门走进去,看到老人穿着浅蓝色棉质睡衣,安详地坐在自己的书桌旁,书桌整洁有序,他戴着一副银丝边老花镜,手里拿着一副木质相框,正仔细端详着。我凑过去,瞥到了相框中的图像,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在时间的冲刷下,照片已经泛黄变旧,但依然掩盖不了女人的美丽。天花板洒下柔和的灯光,在灯光的映衬下,照片中的女人显得端庄而优雅。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接近答案了。“这是谁?”我坐在老人旁边的椅子上,问道。“记忆深处的一个女人。”老人抚摸着相框,用一种追忆往昔的语调对我说:“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见过她了。”“能讲讲她吗?”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讲述起来。“那是50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像你这样年轻,有一天航站来了艘特殊的飞船,我按照例行引导程序,让这艘飞船降落在站台。那时我没有过多注意这艘飞船,以及飞船里的任何乘客,对我来说,那只是一艘在此停泊几天的普通飞船而已。直到下班之后,我在走廊里遇到了她,就是照片上这个女人,她是那艘飞船的乘客之一。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被深深吸引了,她留着淡黄色的短发,身形优雅而美丽,一双眼睛透出澄澈和希望,她看到我在盯着她,对我礼貌地笑了笑,我也回应她一个微笑,很自然地问她:‘女士,你就是那艘飞船的乘客吗?’她点点头,问我:‘那你呢,先生?’‘我是引导那艘飞船的工作人员!’我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彼此。”我跟着老人的讲述点头,心里想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老人还能记得这么清晰。“我邀请她在酒吧喝酒,我们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谈天说地,从水星的金矿基地谈到冥王星的轨道游乐场,我们热烈地交换着彼此的观点。虽然才刚刚见面,但我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我俩产生了那种一见如故的亲密联结。谈话结束的时候,我兴奋地对她说:‘我们明天继续吧!’她低下头去,神色很沉重,半响才抬起头对我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没关系,等你下次来我们再继续,我在这工作,可以等你。’‘没有下次了,我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说。‘什么意思?’我惊讶地问。‘这艘飞船要去半人马座α星,我是第一批自愿去殖民的乘客,我们不会再返回太阳系。’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彼此,看了很长时间,她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是,你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半人马座。’她握紧了我的手。我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考虑一晚吧。’我这样回答她。”“但你没跟她走,你还留在了这里,为什么?”我问。“我那时做了一个大胆的行动,你可能不知道,那时24号航站有一艘搭载时空穿梭机的飞船,只是原型机,很不稳定。但我偷偷进到飞船里,带自己去到了50年后,想问问未来的自己,我应该怎么做。”“未来的你怎么说?”我紧张地问。“我根本没有遇到他,我甚至没有见到24号航站。”老人语气很失望。“所以你还是自己做出了最终决定,对吗?”老人点点头。“我回来后思考了整整一夜,我舍不得24号航站,我也舍不得离开自己的故乡,我不知道跟她去半人马座会过怎样的生活,在最后一刻我放弃了,我含着眼泪引导她的飞船起航,然后再也没有见过她。”“你们也没再联系吗?”“你知道,那里离太阳系有4光年,只是互相打个招呼,都需要8年的时间,她有自己的生活,何必要等我8年一次的问候呢。所以,我们没再联系过。”“你后悔吗?”我问。我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因为我遇到了和他同样的困境。老人轻轻放下相框,又摘掉自己的老花镜,对我说:“尽管我很怀念她,有很多次我甚至会在梦中呼唤她的名字,但实话对你说,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为什么?”我不解。“因为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我对这座航站有很深的感情,我守护着它,像航海时代的古人守护一座灯塔。”老人回答。“那如果你和她走了呢,你会怎样?”我又问。“我不知道。”老人说。他又喃喃地讲起一些其它的事情,我安静地坐在他身旁认真聆听。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我看了看表,到了该返回的时间。“你的故事很精彩,但我得走了,老人家。”“年轻人,我看不清你,但我觉得你很像我很久前认识的一个人。”老人伸出粗糙的手,摸索着我的脸庞,“我知道你被某些问题困惑了,就像我那个年纪遇到困惑一样,每个年轻人都会这样。你想来这里寻求答案,但很抱歉,我给不了你答案,你得遵从内心,找到自己的答案。”我惊讶地看着老人,他已经明白了一切。我开着飞船回到了自己来的时空,用拖车把飞船运回了仓库,在去住宿区的走廊里,我又遇到了莉娜。莉娜淡黄色的头发微微晃动,空气中弥漫着一阵迷人的淡雅香气。“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莉娜问我。我想起那个老人,想起他抚摸相框时的神情,想起他对我说的那番话,我走上去紧紧拥抱住莉娜,我哭了起来,这哭声不是为我一个人。后来我跟莉娜走了,我们一起去了半人马座α星,在4.22光年外的星球开始新生活。一转眼50年过去了,我成了一个70多岁的老人。有一天,从太阳系来了一批游客,我问起一个叫做24号航站的地方怎么样了,很多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个地方存在,一个热衷历史的年轻人告诉我,那个航站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拆除了。我早就知道了那座航站的命运,但我欣慰地想,至少在拆除的时候,那里没有一个独守的老人。我把这件事讲给了莉娜,莉娜表示不解:“如果那个老人年轻时留在24号航站,他就会在50年后见到自己,但他没有遇到;而你年轻时跟我走了,你怎么又会见到50年后依然留在航站的老人呢?”我笑了笑,对莉娜说道:“我告诉过你,那艘时空穿梭原型机不稳定。我猜我在穿越时间的同时,也跨越了维度,我去了一个平行宇宙,那个宇宙里我没有跟你走,留在了24号航站。作为置换,那个宇宙的我来到我们的宇宙,所以他无法在50年后遇到年老的我,因为我现在在半人马座,24号航站也早就被拆除了。”“所以这是两个宇宙中你的故事?”莉娜问。我点点头。“年轻时,你们都想在未来找答案,但你们都没找到答案。”莉娜说。“但我们确实又各自找到了答案,我们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这就是答案。”“这两个宇宙,哪个选择是错误的?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航站。”莉娜问。“都没有错。”我说。我搂着莉娜的肩膀,透过基地的舷窗,看向遥远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