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霜氤她是个漂亮的、平淡无奇的小姑娘,一头干爽的齐耳短发,纤细的脖颈上系着白色的纱巾,常穿着粉色或香蕉黄的短袖衬衫,配上牛仔短裤或短裙。我对女人和恋爱没什么兴趣,对高中刚毕业的小姑娘更没别的念头。但身为我这个胡子拉碴的标准大叔的邻居,她还是比别人强一些的。对我而言,和她做邻居总比邻居都是大叔感觉好很多。除了……除了她养的那只无比讨厌的猫!我是个怕猫的人。准确地说,我厌恶所有长毛的东西,包括人造的呢绒被子、大衣领子上的一圈毛,沙发扶手上的毛垫子。无论真毛假毛,除了人类的体毛,我都反感。所以带毛的衣物家私我一概不买。不巧的是,在我们希尔塔星移民基地,很多新居民有种奇特的爱好—吸猫。还流行一句话:“上班前吸一口猫,精力充沛一整天;下班后吸一口猫,一天疲劳一扫光。”真是对仗工整。可是一只猫随便在我脚边碰一下就足够我恶心一整天了。希尔塔星是新移民星球,居住在上面的人,以年轻人和单身且可能一直单身的人为主,很少见到中老年夫妇出双入对,也没什么长辈催促结婚生子的声音。所以,这是个比较自由的星球,以至于我这个本应该垂垂老矣的大叔,也有着无比年轻的心态,青春被延长了十几年,真好啊!唯有在“吸猫”这个点上,我永远落后于时代。这一天,主恒星照常发出光芒,光线很好,有形的高速弯道上,隐形的空中轨道上,滑行器、飞行器按照自己的程序轨道运转着,这是这个星球的交通体系。我要尽情地观赏这种规律之美了,灵感来了就作一幅画,或者奏几首曲子……时间还早,我把画板和颜料摆放整齐,用一条具有黏性的带子固定好。还有……我看了看墙角那堆杂物,犹豫了几秒便下了决心,把小提琴带上,没忘了消音器和扩音耳机,这套设备是专门为自娱自乐且不扰民而设计的。今天开始休假,希尔塔星居民安全署刚破获一件案子,我立了功,领了一笔奖金,还被批准了休假半个月。于是至少两周,我不用再面对一堆卷宗,也不用戴着仪器,面对冰冷的尸身,解读和还原这个倒霉的人生前的最后一段记忆了。那边围着一群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职业习惯让我想过去看一下。我走近点看,那群人既没有吵闹,也没见打斗,似乎很安静地在看着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我想了一下可能的情况,应该不是有人被滑行器和飞行器撞伤,人与轨道之间隔着1.6米高的围栏,除非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的肩膀才能跳出去。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胸前的口袋,才发现我今天没带星际警员证。这样的话,拨开重重人层可就难了,还要在没证件的情况下说明身份。依经验看,这大概不是什么大事,我猜想是什么古玩花瓶碎了之类的。但围观人群密度已经到了事件阈值,智慧城市系统会自动报告给安全署,几分钟内就会有在执勤的同事赶来处理,也就是说没我什么事了。于是我把两只手揣进兜里,转过身向反方向走去。我努力忘掉刚才的事,进入非执勤的状态,在这个城市走着。先是去了绿油油的草地,踱着步子,那里有一群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在踢球,他们大概是这个星球上最年轻的群体—初中生。他们的步子里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是我这个年纪羡慕却无法勉强的。其中,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身材矫健有力,四肢的肌肉弧线无不透出一股子力量感。果然,她一个精彩的传球,在空中划下优美的弧线!一个瘦男孩上去一脚接球。球落在了不远处的浅浅的小溪里,溅起几朵水花。我下意识地想去帮忙捞球,但距离让我冷静下来。远看着年轻人们卷起裤腿,脱去鞋袜,蹑手蹑脚地踩进凉凉的溪水里。我吹了一上午的风,毫无作画或者奏乐的心情,画板和小提琴在包里怪沉的。我有些不悦地走上柏油路的人行区,往堤坝的方向走去,想在黄昏时看到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江边。我望着那片已经离我渐远的草地,有个黑色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甚至隐隐觉得全身的汗毛竖起来,这是多年从业养成的警觉。我无法再远走了,我要折回那片草地去。那是一个旅人丢下的破包,大概是装曲棍球具用的。你猜我这个老警员想到了啥?没错,我以为是尸体。“你呀,总是这样,神经过敏的家伙。”怎么我耳畔是那女人的声音?太奇怪了。那女人是我以前的同事,也是我的搭档。警署的男女比例大概2:1,除了纯抓捕工作只派遣男警外,其他任务都会男女结组行动,方便出入不同场合。去年她和一个警校毕业的学弟结婚了,离开了希尔塔星,前往其他星球居住。离开警署之前,她看了我几眼。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真的什么想法也没有。我喘着气,看看已经由正中微微移动到西面的主恒星光芒,一屁股坐在地上。唉!我起身,无精打采地走去餐馆,吃了一顿不知什么滋味的面,往家的方向走去。终于如我所愿闲逛了一天,可心情并没达到我想要的轻松状态。我想真正的原因是……早晨空中快车站点发生的事。我没有处理,会不会造成什么后果?我似乎得了职业病,以至于假期也过不好了。到家了,我把包里的东西简单整理了一下,还好颜料没洒出来,可是小提琴的弦断了一根,可能是漫长的行走中被画板磕断了,还有可能早就断了只是我才发现。我不想换弦了,把它放回黑色的琴套里,放回墙角,让它和杂物在一起。这一天闲逛下来,我居然比平时工作还要累。更可怕的是,我到现在仍觉得脑子里还盘旋着一些东西。平时,没有案件需要侦破的时候,我要去执勤,执勤一天下来,身体疲劳,脑子也放空了。可今天,真是出奇的累,大脑与身体像两只滚轮一起转,这休的什么假啊!“叮咚!叮咚!”有人在按门铃,谁呀这是?不管来的是谁,或许能救救我…………“哪位呀?”,我接通了对讲机。是个小姑娘带着哭腔的声音,“叔叔,出事了,你能不能帮帮我……”这不是我那个邻居吗?我被吓得一个激灵,之前那种不快的感觉居然以这种形式消失了。这是什么事呢,哭泣的女孩,来找一个警员邻居,该不会是……我赶紧停下中年男人的想象,按键遥控将门打开,顺手藏起穿过的袜子,穿上拖鞋向门的方向走去。她穿着一件蓬松的白色连衣裙,整个人显得有些臃肿,头发散乱在额前,怀里抱着一个大盒子,哦不,箱子,哦!不,那个形状,是棺材。只是,这个大小……“希雅今天自杀了。”她说。希雅?不就是那只讨厌的猫嘛!我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遇到了色狼。可为什么一个女孩哭着找一位中年警员邻居,我就条件反射般地想到色狼之类的?我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员,这么多年处理了形形色色的案件,也不是没有见过常人想不到的案件。我处理过七尺男儿遭遇性骚扰求助的案件,也见过七旬老太智勇双全斗恶徒的卷宗,怎么唯独面对年轻漂亮的、哭泣的小姑娘就生出这种脑回路,这是不是说明我脑内残留着男权主义思想啊?我忍不住自我审查起来。小姑娘抹了一把眼泪,说:“今天我出门,带着希雅去美容,可是走到空中快车站点附近的时候,希雅突然从我怀里跳出来,跳过防护栏,撞在正在降落的空中快车上,当场就……”原来早上在空中快车站点前,那围观的人群中央,发生的就是这件事。一只猫被撞死,在以氛围和平和以活力著称的希尔塔星上这确实算是一件能引起围观的事。早上一直到现在的那种不适感消失了,我松了一口气。可面对小姑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种事我不在行,处理案件的时候安慰家属这种工作,也不是我擅长的。平时工作中每次遇到我都推给同事做,很怕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给人家雪上加霜,于是学会了沉默。何况,失去爱猫这种感受,我真的是很难以共情。“叔叔,你能不能帮我……”她说。“啊?”我愣住了,我能做什么呢?“我想知道希雅生前经历了什么,它为什么要自杀呢?会不会有人欺负了它……”。呵,我每天都想欺负它,我想拔光它的毛,免得我一看见就难受;我想用透明胶纸粘住它的嘴巴,省得它一天到晚喵喵喵叫。可我只是想想,没这样做过。“你的意思是,要我用仪器解读它的记忆?”我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嗯。”她早有准备般地点点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解读出来,你要做什么呢?在我们星球,动物是不作为公民的,只是作为财产被保护。可它是自杀的,所以就算解读出来,你也拿不到抚恤和赔偿。”我有些不解。她想也不想地回答:“我要知道她生前的想法和心情,我不明白,我,还有协议养猫的邻居对她都很好,她为什么要自杀”。“这样啊,我懂了。不过,你的猫是自杀,无法立案。我只能以邻居的身份帮你,不能把你的猫带进警署里去做尸检,也不能使用专业仪器。我家只有我考警员证的时候用来做的动物实验的旧仪器,我解读一下试试,行吗?”我说。她连忙像落雨点般地点头,说道:“真的很感谢你,叔叔”。叔叔,叔叔,叔叔,这个词,其实我一直挺不爽它的,虽然我经常自嘲为大叔,但内心还是期待一声“哥哥”。但我什么都没说,让她把猫留下,明天下午来取解读记忆报告和猫的尸身。她走了,天也晚了,可我没有困意,只要有工作没做完,我就睡不着。我翻箱倒柜,找出那台旧记忆解读仪。当时为了考证,我买了它和一堆已经处理好的小白鼠脑部切片组织,闭门修炼。我换上了不怕脏的工作服,戴上手套和口罩,变成那个无所畏惧的我,打开了那宝箱一般的棺材,朝着里面凝视了几秒。哇,被撞得真惨!脑部都血肉模糊了,头骨碎了……啧啧,那个毛乎乎的小爪子还完好无损,只是染上了血迹。我狠狠咽下一口唾沫,还好上一顿饭已经吃过很久了。嗯,我是在用戴着手套的手扒开烂成一团泥巴的大脑,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我需要的海马区。海马区完好无损,我松了一口气。大脑海马区是大脑皮质的一个内褶区的别名,通常由两个扇形区组成。它能够帮助学习和处理听觉和嗅觉信息,还能存储短期记忆。通过解剖和分析海马区的激活程度,再根据脑内意象复原软件的运算结果,能大致模拟出猫临终前的感受。我之前除了处理小白鼠脑组织切片,并没有还原过动物的记忆。只是看过一个卷宗,案件发生在其他星球:有一位单亲妈妈和她的三个儿子都被枪杀了,凶手在杀人后放火烧毁了房子,包括受害者尸体在内的证据被毁了,她家的杜宾犬被发现死在了距离房子五十米处,也是被开枪射杀的。和受害者有过节的前夫成了重点怀疑对象,尽管这个男人一直否认,但缺乏不在场证明,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这个时候,法医通过解剖杜宾犬的尸体还原出它生前的记忆,发现杜宾犬记忆中最后的画面竟然是个女孩的影子。很快,警方查出线索,其中一个受害人,也就是16岁的长子,生前曾被一位女同学疯狂追求,而这位女同学现在手上缠上了绷带。很快就确定这个女孩就是嫌疑人,将女孩的血样与杜宾犬口中的血样对比后,警方立刻确定,这女孩就是枪杀一家四口的凶手。受害者前夫终于获得释放。相关案件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内容。它让缺乏经验的我增加了一点信心。我坐在仪器前开始了这繁重而无酬的工作。这台仪器比较粗糙,用它解读人的记忆是不可能成功的,只能解读小白鼠的记忆,猫比小白鼠大很多,所以解读结果要模糊很多,很多细节只能由我根据线索拼凑出来了。猫的记忆分析报告—我叫什么名字?我不叫希雅,我讨厌这个名字,可这是那些人所认同的名字,所以我只能背着这个称号了。我是一只猫,我才不需要名字呢。但是我生活在人类统治的地方,我必须有名字,名字代表这里有我的位置。我最快乐的记忆,停留在做小猫的时候,没有名字。虽然要为了一口饭食和别的小猫打架,但做出任何行为都不需要有任何负担。之后的记忆,就是我被这个女孩领走了。从她嘴里,我知道了这个星球叫希尔塔星,这里只住着14岁以上的人,这里被称为中等教育星球,所以年轻人居多,年轻人一旦结婚有了小孩子,就会离开这个星球,因为这个星球没有幼儿园。也有些不愿要孩子的人会选择一直留在这个星球工作。领走我的这个女孩是被送到这个星球读高中的,当时只有十五岁,在人类的生命阶段中,算是幼年。我从原来的家被领回女孩的家,这段时间几乎没什么记忆,每天的时光就是在食盆与猫砂盆、窗帘与毛线之间辗转。我记忆清晰起来的一个节点是一次挨打,因为我抓伤女孩的邻居—一个讨厌又愚蠢的男孩。男孩和女孩各自有一间房间,共享着同一个阁楼。那是平常的一天,我趴在自己家门口打盹,路过的男孩低头看看我,饶有兴趣地用手指用力地敲我的头,发出“嗨”的声音。我并不在意,继续眯着眼睛打盹。紧接着,我感觉有只讨厌的手在拽我的尾巴,我呲牙向对方示警,他却一边笑一边说着不知具体内容的蠢话,时而拍拍我的头。我酝酿着动作跳起来,准备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他惊慌了,用手一挡,我便在他的小臂上留下一道伤痕,然后快速地跑上了阁楼顶。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浑蛋—”这句我能听懂,人类似乎很喜欢骂这句话,听了别人说这句话,就也加入骂人游戏场,一起对骂,好不兴奋。可我是一只猫,我才不要与他对骂。这句带着浓浓怒意的骂声和男孩小臂上的伤痕都是我骄傲的杰作。后来,男孩很温柔很克制地告诉那个女孩,“我就逗了一下你的猫,它就把我抓了”。说着扬起手臂,给女孩看我的杰作。我若无其事地从阁楼上走下来。我看见女孩关切地问男孩“没事吧”,并提出要掏医药费。紧接着她看到了我。我毫无防备,被她抓住后脖颈,整个身体被提起来。她告诉我,不准抓人。她还一下下打我的头。男孩用带着伤痕的手拉住她的手,叫她不要打,我只是一只猫。我大概估计了一下力道,她并没有真的用力打我,但我已经从她的巴掌里,知道了我在这个星球的位置。她提着我回到自己的家,关好门,就把我放下了。我惊恐地跳上了柜子,她也不再抓我,而是仰着脸看着我,说打我是为我好,毕竟她只有管好我,才能和邻居和睦相处,共同生活下去。后来,女孩和邻居男孩因为我的事彼此熟悉,后来发展到恋爱关系。我只记着那次事件,男孩也不再惹我,我们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发生了另一件事。在一次约会中,女孩和男孩在饭店吃饭,两人争吵了起来,女孩被男孩打了一记耳光。这件事我并未亲眼看见。回到家,她带着哭腔抱着我,揪着我的毛一声一声地哭诉:“他怎么这样,他怎么这样,我对他……”我很讨厌这种感觉,我开始想抓她、咬她。但是我如果抓咬了她,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人类有一百种办法对付我们动物,比如,经常伤人的动物就会被注射一种**,然后永远睡下去。我还没那么想睡。我一动不动地被她抱着,她在我身上抹眼泪。我的皮肤碰到了盐,感觉有些刺,我扭动了几下,她却将我箍得更紧了,说:“还是你好,你对我最好”。女孩不甘吃哑巴亏,她报警了。男孩在饭店打女孩一个耳光的事被记录在饭店的监控视频里。很快,邻居男孩被警员和希尔塔高中校领导叫去训话,告诫他如果再打人,就把他开除希尔塔星球,不准再接受教育,勒令他退回母星。这次只给他一个警告,但他必须搬离女孩的隔壁。女孩回到家,摸摸我的背,这让我感到些许舒服,我没有动,由着她继续摸着。她说:“没想到他是那么暴力的一个人”。我早就知道他是暴力的人,可我没有办法告诉她。等等,我又为什么要告诉她呢?女孩拿了一笔精神损失补偿金,是希尔塔星领事馆给的,也是从肇事男孩的奖学金里扣出来的。她被前男友殴打的事传开后,几个同学要来看她。这天就来了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们也喜欢把我放在膝盖上,摸我的背。她们没有伤害过我,可谁知道以后呢?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让她们摸我的背,有些享受又提心吊胆。我多希望我是她们中的一个,这样无论我是哪一个,伤害我的人都要付出代价,补偿我。可我偏偏是个她们可以拿来出气、打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果的猫。我在想,为什么会这样不公平,或者,我根本没有索要公平的资格。她们走了,我视野内又只有这一个女孩了。过了几天,她带着一堆大包小包回到家。一回家便抱起了我,把我的身体与她的脸靠在一起,用力地蹭几下。这个动作并不令我难受,我便由着她了。她打开一个罐子,敲敲打打地将一堆黏稠的东西倒在食盆里,说这是高级猫粮,摸着我的头,轻声说:“请慢用。”又撕开一个大袋子,里面是猫砂,味道有些香。她说,她用那笔补偿金为我买了新猫粮、猫砂和一个大猫砂盆。她说,我能让她快乐,她愿意把钱投资在我身上。她戏称自己是“猫奴”,而我是她的小主。精神损失补偿金?这猫粮算不算她打我的赔偿金?一霎那,我心理是平衡的,可转念一想,不是的。她可以根据视频控告男友索要赔偿金,我却只能靠她主动给予,那笔钱,她仍然是根据自己的意愿使用的。更何况她说过,是我能让她快乐,她才为我花钱,归根到底,她买到的是自己的快乐。她的课业越来越忙了,回家越来越晚,她怕无暇照顾我,于是和居民楼中的几位邻居签订了《合作养猫协议》。签订协议的几户邻居在门上制作了一个和我身材相称的小门,从此以后,我可以在签了协议的几家之间走动和游玩了。协议一起养我的几家邻居多数都是独居的学生,只有一个年龄稍长的姐姐,是一位老师,我最喜欢去她家了,因为她只给我吃的,从不摸我。男孩走后,隔壁住进了一个高个子男人,是个警员。他没有签协议,我不能去他那。看得出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于是我每天出门都绕着他的房门,就像以前避开男孩的房门一样。女孩每天回来都很晚,但她每天回家都不忘蹦蹦跳跳地扑过来抱起我,用鼻子对着我的背用力吸几下。她对我诉说学校发生了什么,还说抱了我之后,一天的烦恼和疲劳都消散了。后来,高考结束,她兴奋地告诉我,她不仅拿到了不错的的成绩,还得了一笔励志奖学金。她能取得成绩,我有功劳,所以她要犒赏我。犒赏我?我以为又是猫粮猫砂,可是并不是,我得到的奖赏是外出,是世界。她把我抱在怀里,走出居民区的大门,世界便开阔了起来,绿树、行人多了起来。穿过了一条街,满满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偶尔看见一两只被拴着链子的狗,或者被抱在怀里的猫,它们的眼神慵懒,偶尔与我对视一下,喉咙里发出很轻的声音,谁也听不到,但是我懂。不管怎样我都是兴奋的,从我做小猫的时候起,只有被她从另一个家抱出来的时候见过室外的世界,那时候我看得不是很清晰。而如今,涌动的人潮,还有疾驰而来在天上飞的东西,虽然不知对我有何用,但我看见这些就会开心。“咻咻”的声音进入我的耳朵里,会变成一段恢宏的交响乐。我看见一个叫“空中快车”的高速移动物体,呼啸而来,带着风。可是愉快的心情很快戛然而止了。她把我紧紧箍在怀里,拐进了街角的一家小店。推开木质的门,一股厚重油腻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打了两个喷嚏,心情凉了大半。“来啊,乖哦。”一个长头发、高个子的漂亮姑娘,穿着浅色的店员服,向我这边招呼着。女孩便抱着我向那个方向走去,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我的噩梦开始了。女孩把我放在台子上,她的手臂便松开了。这一刻我居然开始留恋她的手臂,希望她不要离开。我尝试着要逃离这个台子,一只手轻轻地抓住我,阻断我逃跑的念头。是一个卷发的店员,圆胖的脸筋肉分明,让人看了就觉得讨厌。她用两只手抓住了我,我便动弹不得了。忽然,我发觉她给我的毛涂上刺鼻的膏状物,凉凉的感觉蔓延开来,我绝望地看着窗户的方向,那被泡沫挤压得越来越小的天,竟然是那么蓝那么美。紧接着,她打开水龙头,对着我冲着温水,我又打了几个喷嚏。最后,一个会喷热风的东西将我全身的毛吹干,恢复了蓬松。结束了吗?我的眼睛快睁不开了,我看见女孩和另一个抱着猫的女孩交谈起来,看着我毛发被吹干蓬松的样子,叫起来:“好可爱啊。”可我却像死过了一次一样,耸拉着眼皮,看看她们,发出嘶哑的“喵”的声音表示抗议。可是,她们却笑得更开心了。“哈哈哈,哈哈哈,你家猫猫真可爱。”这声音是从另一个女孩嘴里传出的,真是银铃儿般的嗓音。回家的路上,我发觉我的力气几乎都用尽了,视线是模糊的,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了,我的耳边似有千个铃铛在响。她对着我的毛发吸了几下,似乎很陶醉,问我:“希雅,洗香香了,开心吗?”我觉得心脏里有什么翻搅着,她却紧接着刚才的话,自问自答:“开心,下次我们还去。”我面无表情,她可真奇怪,我每次面无表情,她都能说出与我内心想法相反的话。比如,“喜欢姐姐吗?喜欢!”“你看,主子,我是不是个好猫奴?是!”不过,有句话我喜欢—“下次我们还去”。我在食盆和猫砂盆之间,逗猫棒和她怀里之间,这家和那家之间,思索和等待,等待“下次我们还去”。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像得了神明的感召一般,有种想要哭泣的激动。她要抱着我出门了。我等待着。“咻咻”的声音再次进入我的耳朵的时候,也失去了韵律。攒动的人头,也没什么好看的了。我只等着,等着路过那叫作“空中快车”的高速移动物体的停留站。我看了看,周围人不多。我想乘着那高速移动的物体离开这里。去哪里?我并没想过,但我就是想去。抱着我的这个女孩,她打我的事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她的怀里有些暖。说真的,我现在不讨厌她,但也不喜欢她,在她身边三年了,我只是为了活下去,只为讨一口水和饭食,离开她和那些邻居,我不知向何处去。多少次,我忍住想抓咬她的冲动,直到再也没有这冲动。她把我留在身边,是为了自己快乐,为了一次次吮吸我毛发时的快感。如果我不见了,她要抱着谁哭得歇斯底里?但我不可能只为了她的快乐继续这样活下去。现在我要离开她了,猫粮、猫砂盆,我都不需要了。但愿,来生我不是一只猫。那样或许我会爱她。做一个和她差不多的小姑娘,陪她促膝夜谈、跳绳、翻单杠。或者当个男孩,我绝不会像那人渣一样乱打人。这辈子,她是人,我是猫,我爱不动她,亦得不到她真正的爱。“空中快车”来了,携着一阵威严的风来了。我竟然有些犹豫,要跳吗?跳吗?先不跳,回来的路上,还有一次机会。可是,难道等被洗完香香再跳?不,我不要,马上,跳!我在她怀里用力一旋转身体,一个打挺,挣脱了她的手臂,她有些惊愕,那一刹那失了神。她或许不知道我有这么大力气。我趁着这一刻,跳上她的肩膀,把她的肩膀作为跳板,我正好能越过防护栏,对着轰隆隆疾驰而来的物体,纵身一跃。我成功了。那一刻,我仿佛成了一条翱翔在天的飞龙,不是一只身材臃肿、毛发蓬松的猫。再见了。(记忆报告完)我写完了猫的记忆线索报告,看着我拙劣的文笔,觉得有些荒唐,一只猫居然会为自由而死!猫知道自由的概念吗?这完全是一件荒唐事嘛。可是,如果猫不懂自由,它为何要这样做?已经半夜两点了,我撸掉手套和口罩,丢进垃圾袋,密封好,等待处理;甩掉工作服,把它藏进一个箱子;理了理衣服,即兴从墙角的杂物堆里捞起那把小提琴,装上消音器,戴上扩音耳机,确认门窗关闭后,整个人悠闲地拉起琴来。脑海里那只讨厌的猫的身影动了起来,我也顾不上去讨厌了。我听见琴弦间迸射出夜空撕裂的声音,我看到夜色如一张被泼了各种颜料的画纸,颜料们便在天空变成了漩涡。眼角滑落了什么,我任由它横行。我的脑子里不仅有猫的记忆残片,还有翻滚着的我童年的记忆。因一打儿被老妈没收的动画卡,我那哭泣的画面;因为去朋友家玩游戏,回家太晚被老爸打一顿的画面;挨过打,很想哭却忍住不哭的画面;我期末考试考了满分,爸妈宴请亲朋,每个人摸着我的头夸赞我的画面……我内心因被误读了表情而渴望哭泣的感觉,就这样重叠交织在一起了。我的手臂越来越酸,却忍不住越拉越快,时间仿佛被撕裂,我的血液由心脏涌向大脑。我妈妈时常在星际电话里叮嘱我:“在希尔塔星好好学习,毕业后来贝塔星,接替你爸爸的工作!”我每一次都满口答应。可我却在希尔塔星考了警员证,以工作为由长久留下来,一年回母星三次,且绝口不提回贝塔星的事,也不提恋爱、结婚之类的事。“你呀,哪里都好,就是不像个男人,害怕承担责任,不爽快。”我眼前又出现了女同事的脸,她操着令我厌烦的口气说了这句话。男什么男人,你这个笨女人从来都不了解我。我对心里的她几乎嚷着说出这句话,哼,直到她的影像消失了。我眼前又是猫了,可这一瞬间我似乎忘了我讨厌猫,厌恶猫的情绪突然怎么都调动不出来。那只猫仿佛就在我的琴弦里跳舞。最后一根弦断了。我感觉筋疲力尽,拆掉断弦,随手抓起一块毛巾,擦着琴身,直到把我流下的汗水全擦净,我把琴装回黑色的琴套里,郑重地将它放进木质橱柜,确定放稳,轻轻拉上玻璃门。我喘着气,甩了甩头,把这些记忆都晃走,随手抄起纸巾擦着额头和脸上的汗。心想,明天怎么跟小姑娘说呢?说:你的猫不愿意在你身边了,它为了自由死了,你就让它的灵魂自由飞翔吧?小姑娘会怎样,会哭得稀里哗啦,还是会骂猫不识好歹?可无论小姑娘怎么想,她会有一群新朋友,有琳琅满目的书本和课程,如果她想,还可以有新的宠物,不仅有猫、狗、鸟儿,还有蜘蛛、蝎子、蛇等都可供选择,这星球的人在养奇怪的宠物方面从不缺想象力。而那只死去的猫,有的可能只有自由了,一瞬间又想为那只我曾经很讨厌的猫唏嘘一番了。算了,我就把这报告给她好了,怎样都是她的事。我本来也不是很在意小姑娘会怎样想。只是推脱不掉她的求助罢了,只等她明天来取走猫的尸身和记忆解读报告。懒得换衣服和洗漱了,我穿着白天出门的衣服便往沙发一倒,不管了,要睡觉。挥洒一番之后,我真的无比渴望深沉的睡眠。对于我,夜,似乎真正来了。梦里,那辆“空中快车”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