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游 者马泽林没有想到,大学追了整整四年的白莉莉会主动联系自己;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毕业已经整整八年,这个名字还是能轻易在自己早已经铜铸铁打的心底搅起涟漪。这一天,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先是从宿醉中醒来,呆呆看着身边的陌生姑娘—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姑娘比他醒得早,默默地收拾着头天夜里被自己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马泽林默默地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什么都没有说,毕竟像这样萍水相逢的关系,在当下这个社会再常见不过。百无聊赖里,马泽林举起一只脚,晃了晃,墙壁上的感应器捕捉到了他的动作,打开了投影电视。外面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马泽林点起一根烟。不那么令人高兴的是,如今这里是隔离区,人们的活动十分受限,基本上除了这个钢铁围城,哪儿都去不了。该庆幸的是,这里还算是隔离区里的富人区,虽然比不得“天上人间”,但是在当今这个世界环境下,比下是绰绰有余的了。马泽林吐出一口烟。眼前的这富饶的一方天地都源自于根植于自己血液中的与众不同。这些年,他从零开始,严格自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终于在父亲的资助下入住了这里的豪宅。目前,虽然自己好像什么都已经不缺,生活却永远那么无味。马泽林把烟蒂在台面上掐灭。迷了眯眼,用力一甩,投掷到床尾的垃圾桶里。这时,他突然看见通信机显示的2个未接电话和一条未读消息—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我们老地方见个面吧。明晚6:30。白莉莉他好像感到胸口受到了重重一击,胸腔里“碰碰碰”地响了起来。无名女孩把自己的美腿小心地收拾到了丝袜里,然后两只脚交叠在一起,她抬起头,看见马泽林正呆坐着,于是轻轻一笑:“你觉得怎么样?”马泽林整个脑袋是懵的,他喃喃地说,“好。好啊。”姑娘抿着嘴说:“再见还能有感觉吗?”“有……肯定有。”怎么可能没有感觉?他想。“那就是说……还见面吗?”“见。当然要见!”他的思维慢慢活转了过来。“那么……”“老地方!”“哈哈哈,看你这痴痴的样子。”女孩走过来,用食指点一点他的额头。马泽林好像受到惊吓,猛地往后一缩,这才看清了眼前的女子。“走啦,拜拜。”女孩娴熟地戴上面罩,然后轻盈地把门带上。气密门关闭的一刹那,马泽林颓然倒地。与肉体的缴械同时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过往记忆。白莉莉……白莉莉……老地方……“将来老子有钱了,就要搬到帕劳去!”白莉莉迎着海风,大声呼喊。马泽林皱了皱眉。他皱眉的原因有三个:第一,他很不习惯白莉莉这样清纯的女孩子把“老子”当做自谓;第二,他没听说过这个叫做“帕劳”的地方,这很明显会让自己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处于劣势;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这里除了他和他的女神,还有那个闷葫芦赵普。他打着哈欠,佯装一切尽在掌握:“那个啥子帕劳是什么鬼东西唷?”转过脸对赵普,对他挤挤眼睛,“你去再买几瓶汽水来。算我的。”没想到,这个闷葫芦油瓶子居然一动不动,反而接话说:“帕劳嘛,就是那个有很多很多水母的地方?”白莉莉瞪大了眼睛:“对对对。哎赵普,别看你平时呆头呆脑的,知道的还挺多的么!”“只是专业相关而已。”赵普把头扭了过去,望着远处的海平线,“你知道我的课题就是海洋污染这块,在帕劳的埃尔·马尔克有个举世闻名的水母湖。因为水母是很脆弱的,一旦遭遇污染或者水温急剧升降就会大片死亡。所以水母就成了一种重要的指标物,它们的整体数量和存活率能很好地反映当地的水体质量。”赵普的一番话,让白莉莉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行了行了书呆子,快去买饮料。”马泽林不耐烦地催促。其实今天逛海边是马泽林的主意。他们所在的这个城市哪哪儿都谈不上出类拔萃,但是却拥有全国数一数二的海洋大学。既然是海洋大学,自然离着大海近在咫尺。马泽林开着带巨幅天窗的大车,载着白莉莉兜兜海风,再找个有点情调的馆子吃点时令海鲜,妥妥儿地能把自己和女神的距离再拉进一步。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个赵普。一听说自己要去海边,非说要带上自己,去顺道取点样本回来化验。马泽林本想直接拒了他,结果白莉莉已经来了,看到这个场面,直接笑喷了,说那就带上他呗?这下可好,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个书呆子二百五真是甩也甩不掉。“好好的约会,非得来当个灯泡!”望着赵普远去的背影,马泽林忍不住抱怨。他朝白莉莉张开双臂,想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没想到后者灵巧地躲开了。马泽林倒也不恼,他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凭自己的条件,还有什么追不到的姑娘?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白莉莉和马泽林眼里的书呆子走到了一起,他才发觉这里头最蠢的那个灯泡其实是他自己。而赵普,看着老实,绝不是什么普通的书呆子二百五。所谓的老地方,就是一座滨海的小咖啡厅,当年白莉莉没少在这消磨时光。有白莉莉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他马泽林。推开吱呀作响的半截门,马泽林一眼就看到了临窗而坐的白莉莉。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居然一点都没变。不,再走近一些,马泽林还是透过半昏半黄的灯光看到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她的皮肤不再像少女般光泽,细细的鱼尾纹也已挂在了她的眉角旁。毕竟是八年了。就连当时崭新的桌椅也变得斑驳,而窗框的锈迹更是提醒着马泽林,眼前人早已经是青春不在。“你,来啦?”白莉莉微笑着说,“你一点儿都没变。”“还好吧。”不知为什么,马泽林突然有些释然了。他那躁动不安的情绪就好像一束微弱的小火苗,在他身体里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暗暗地熄灭了。“看得出来,你变化也不大。”马泽林坦然地说,同时回头招呼了一下,“服务员,菜单。”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走了过来,有些慌乱地说:“那个,不好意思,我老公没在,没有厨师……”马泽林皱了皱眉,“你不会做饭?”“对不起,不会。”“那你们开的什么店?”“咖啡店。”“你……”马泽林想要发作,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白莉莉,压着火气说,“来一壶普洱。”“对不起,店里没有。”“不是,你们到底有什么?”“好了好了。”白莉莉笑着替年轻的老板娘解了围,“来两杯奶茶,不加冰。”姑娘如释重负,仓皇逃走。马泽林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摇了摇头。白莉莉盯着他的眼睛:“我说,老马,你真的一点都没变,就连生气时皱眉头的表情都跟以前一模一样。”“变没变又怎么样?”马泽林没好气地说,“这世界上没什么是不会变的,谁都一样。”白莉莉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马泽林突然笑了起来。是啊,没有什么不会变的。自己不再是刚上学那会儿的愣头小子了,白莉莉也早就嫁作他人妇,不再是那个青春无敌的女神。大家既然都不是小孩子了,还玩什么你猜我我猜你的游戏呢?谁也过了两小无猜的年龄了对不对?他决定单刀直入:“好几年没见了,突然找上我,直说吧,什么事儿?”白莉莉好像没有料到他会一下子变得这么直接。但很快她也释然了,于是也不再端着说话,“行啊老马,我说你没变,你还真是老样子。我确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遇到事儿了,恐怕要麻烦麻烦你。”“跟赵普有关?”“跟赵普有关。”尽管从昨天早上到现在,马泽林一直在竭力忽略这个名字,但实际上,那只大象就在那里,你越不想想它,它就走得离你越近。直到朝你发起冲锋,闪现到面前,蹬鼻子上脸。“他不是挺好嘛,我听说学术上也小有成就。”马泽林揶揄地说。“你也知道现在这个环境……”“是啊,谁不知道呢。”马泽林说,“咱们都没赶上好时候。刚毕业不到一年,一切就都改变了。谁也没想到,一场小小的局部冲突居然会改变世界。”“赵普想到过,他总是能想到。”白莉莉说,“当人类的技术越来越进步,人们就在自我毁灭的路上越走越远。即使是一场地区冲突,从前人们用的是石块,然后是匕首、枪支,最后呢,可能是武装机器人,也可能是背包式核武器。”“但是没人能想到结局。”白莉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巨大的台风摧毁了全世界大部分沿海城市,那还仅仅是表象。由于大面积的林地和湿地被彻底毁坏,整个地球生态都变成一团糟。动物和植物大量灭绝,狂风和沙尘暴成了天气预报的主角。土地沙化,水土流失等等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核辐射指标才是每个人日常最关心的事。”马泽林摇了摇头,“地球生态已经完了。到现在,所有的人都只能在一个个保护区里生活。想也可笑,人们努力了这么多年想要追求自由,终于成功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他顿了顿,继续说,“那些最富有的人早已抛弃了地面,去到同步轨道,住那些大型空间站组成的新城。在他们看来,那才是真正的‘天上人间’。而地面上的,只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蝼蚁罢了。”白莉莉摇摇头,“有一点你说的不对。地球生态还没有完。”“还没有完?!”马泽林突然激动起来,他敲着桌子说,“你看看这儿,看看这一切,我们回不到过去了!你看看那边!”他手指向窗子,远远的海面在他们看来,好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模糊糊。“那是什么?有机生态圈?别逗了!我们现在都是罩子里的人。我们、只能、隔着玻璃看大海!”周围一片寂静。就连端着奶茶想要送过来的姑娘也被他吓住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马泽林的眼泪流下来了。他紧紧闭着双眼。他怀念起多少年前上大学时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他开着车,带着自己的女神,还有好友,吹着海风,一起看海。所有的美好,随着青春,一去不回。“赵普……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睁开眼。白莉莉的语气无比平静,几乎没有一丝情绪:“他去世了。”马泽林瞪大了眼睛。“他去世了。也许是因为他的执着。他这个人,你也了解的……即使是在辐射最严重的时候,他依然坚持在野外工作。”“他疯了!这是自杀!”马泽林近乎失声。“也许。”白莉莉说着,眼泪慢慢流了下来,“但是他有他的执念。我倒觉得,他一直到死,都是幸福的。”“当然幸福了。”马泽林换了种口气,“毕竟有你这么好的妻子。”“好妻子?”白莉莉破涕为笑,“我真的不清楚自己配不配得上称为好妻子。也许,我早就该劝阻他,让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才是好妻子吧。一个好的妻子,应该是以相夫教子为荣的。”“我不明白。”马泽林喃喃地说,“他……他也太不负责任了!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应该……”他的话头突然打住了。逝者为大,何况,马泽林自己可能是最没责任心的男人了,无论站在何种立场,这句话都不应该从他的嘴里说出。“他,有他自己的梦想。”马泽林叹了口气。“对,梦想。有梦想是好事。可是梦想有什么用?没有用的梦想,那又有什么用?是,命运是对他太残酷了。别的人还好,他的专业,他的工作,一下子破灭了,他所信仰和喜欢的东西,一下子变成了最没用的东西。抱歉我这样说。可是他呢?这个赵普?他怕是还活在自己的梦里吧。如果早点看清现实,那也不至于……”他说不下去了。白莉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说,“其实,我这次来,除了想给你说这个,还想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什么东西?”“是梦想。”“梦想?”“对。”白莉莉微笑着说,眼睛里闪着泪花,“我会带你去看看他的梦。”“最初的,和最后的梦。”她补充说。水母。漫天的水母。抬头仰望的时候,马泽林感到了一阵眩晕。水母的数量太多了。它们或大或小,有的纯白,有的略施粉黛,有的微微发黄。它们是那么安逸,就在温暖的水中漂浮着,差不多每二十到三十厘米的距离就会有一只,像精灵似的,调皮地打着转。马泽林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这水中的精灵,那精灵却灵巧地躲开了,一如青春年少时,他没能抓住的那只手。在这一瞬间,马泽林突然明白了白莉莉的话。你不能说梦想是没有用的。由于剧烈的地壳变化,一部分地面沉入水底,漫步在这里,抬眼望去,那二三十米远的水面看起来倒像是天空了。他没有想到,赵普居然真的把帕劳的水母带到了这里。他和水母跳着舞,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画面。他似乎看到了那个瘦小的男人,一步一步地用双脚丈量着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一管一管地取水研究,一只一只地撒下水母的幼苗。一年,两年,三年……水母是种很脆弱的生物。他一遍一遍地遴选,培育,播种……终于,无数的水母像鲜花一样绽放在这片小小的海湾中,而他,就在这夏花簇拥中永远地死去。马泽林看到了这一切。他在水中,哭了,又笑了。隔着玻璃面罩,水母们看着他,轻轻地触摸他。他已然忘却了世间的一切,心中只有这一方天地,一抔净土。他迫不及待地向着更深的地方游去,向着更远的地方游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更多的大海。他最想拥抱的,是那个夏天。……马泽林睁开了眼睛。也许是昨晚喝得太多了。脑袋恍恍惚惚的,好像一只皮球被人用气泵打了气,却又没有打足,说瘪气倒不瘪气,就是一运作起来就别别扭扭的,不知道状态。搬来“天上人间”已经三年了。马泽林睡眼惺忪地看了看身边,早已成为自己妻子的那个人没在**,属于她的半片领地里,扔着她昨晚丢得到处都是的衣服。马泽林伸出的手在床头柜上抓了又抓,没有摸到烟。他的神智略微清醒了些许—自己的太太不喜欢自己抽烟。哈啊,自己怎么忘了呢。明明已经很久了,有些事情却好似就发生在昨天,和当下的距离也不过是一层毛玻璃。他抬起脚,晃开了电视机。他好像期待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最终,他又一脚关上了电视。床头柜最下面的一层里有烟。对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睁一眼闭一眼又如何?现在的世界不都是这样么?现实嘛。多现实。马泽林有那么一点想笑话自己,他伸手去柜子下面掏,那种微微刺激的感觉好像是从前的妻管严在掏辛辛苦苦攒下的私房钱。然而,烟摸到了,同时他却也触碰到了另外一样东西。零点几秒钟后,在自己的视线移过去之前的一刹,他的大脑已经反应出了那是什么。他全身的血管都收缩了,片刻之后,他释然了。那是当年白莉莉给他发来的最后的照片。他也不知是怎么了,专门打印出来放在相框里,倒也好似一幅印象派的名作了。早年自己还装模作样地点评一番,自从搬到“天上人间”,评头论足的经历再也没有了……它一直被扔在不知所云的地方吃灰。是妻子放在这里的?她已经都看到了吧。“呵呵,最初的,和最后的梦吗?”马泽林点起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