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 博2061年夏,我在“阳影”号巡逻舰上工作,日日在月球外轨道巡逻。每个月,我们都会看着太阳从地球背后悄悄探出一抹金色的脸,点亮这墨色的星幕,然后它会静静趴在这蓝色圆山的背上,一天一小片地慢慢挪动,最后登上山顶,毫无阻碍地肆意倾泻无比炽烈的金光……半月昼、半月夜、漫长如画的日出日落、还有在遥挂天际两侧的巨型“红蓝双月”,这些亘古不变的奇景循环往复,美丽却单调。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八年,从见习生到大副,我早已不再心动于无垠太空的瑰丽,不再惊奇于各式飞船的精妙,但我仍一丝不苟地坚持每天早睡早起和两小时的仿重力肌肉训练,不是为了打破太空生活的纪录,只是为了心中一个纠缠很久、已发硬发霉的怨结。今夜天气静好,星风平淡,磁浪静稳,地球如同一幅吸饱了墨彩的圆形巨画,挂在缀满星钻的黑绒幕布上,冰蓝的大洋,斑驳的大陆都清晰可见,从月球直到海面,那是一片长达三十八万公里的澄澈坦途。有无数光点正在这天路中时闪时动,像夜色中轻摇漫舞的萤火虫,那是地月间数以万计的各类空间设施和大型飞船,而比“萤火虫”们更微小的,是只能在高倍望远镜中看到的光能飞艇,它们的主人不喜欢乘坐毫无驾驶感的太空客船,又买不起动辄价值几十亿的喷气式航天器,他们有一个时代与传统相结合的名字:“太空穷游者”。这些穷游者给我们带来了最多的麻烦,他们的飞艇以光帆受太阳照射产生的光压差为主驱动力,质量自然不宜过大,携带的燃料也有限,一般只在紧急转向和变速时才使用发动机,所以只能一圈圈地慢慢变轨绕行,他们的登月之路比38万公里长得多,航行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都大有人在。近些年太空穷游者越来越多了,有些人到了月球还不满足,竟朝着火星,甚至从未有人类踏足的黑暗空域飞去。仅最近十年,月外轨道就有数百人遇难或失联,其中大部分是自驾者;更严重的是:有些人会偷拆那些价值连城的太空设施以获取能源和零件,给各大财团和政府造成了巨大损失。所以半年前新修订的《太空交通法》里增加了整整十五条关于太空飞行器的规定,我们的执法也越来越严格,迄今为止我们已经救助了一百多艘光能艇,因执照和船况问题扣留的则多达二十二艘。“大副,右舷上57度四十公里处发现三艘抛锚的光能艇。”雷达员说。我叹了口气,在屏幕上放大画面,目光却仍眷恋着窗外蔚蓝的地球。三艘船一起抛锚的可能性很小,这种情况通常是靠在一起进行交易或者维修,但也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争端,我给消防炮加上压,并让四处闲逛的船员们马上就位。“前船注意,我们是航天总局的巡逻舰‘阳影号’,根据《太空交通法》,我们将登船检查航空许可证、驾驶证、船况……请熄灭发动机、关闭防护罩,准备开启舱门。”我们减速靠了过去,一边循环发送着多种语言和格式的公告,现在不用雷达也可以看到它们了,那是三艘常见的中型光能飞艇,它们的光帆已经收成长杆,船身通过密闭通道连在一起。他们应该也能看到我们了,但一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中间的光艇一下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它的船壳上画满了各色花卉,我们看到了一片飘浮在太空中的花圃,一种新鲜又斑斓的愉悦感在大家体内胡乱攒动,像是有什么鲜活的东西在骨里在脑中拼命发芽生长,又痒又麻。突然间右边那艘漆成大黄蜂模样的光能艇启动了,并朝着火星方向加速飞去,而我们竟都愣在那里。“快追上去!改变航线!”船长不知何时已站在旁边,“拼命烧油也要逃?不过日子了?肯定是逃犯或海盗。”“等等,如果是海盗,那留在这里的船很可能遇袭了,应该先进行救助吧。”我的第一反应脱口而出。本来喧闹的驾驶室忽然变得很静,大家的头都埋得很低,不用看也知道船长的脸又绷得像铁皮鼓一样,这不是我第一次质疑他的命令,但这次毕竟事关“海盗”!全船都知道他一直想立个大功好调回总部,但不走运的是这些年我们遇到的都是些或普通或零碎的事,愁得他在睡梦中不只一次地喊着“海盗!抓海盗!”。冷场了足有两秒钟后,他剁了剁脚:“大副带几个人驾驶登陆艇去救援,我们去追!”话音未落我已蹬飞出去,一路攀着墙上的助力把手,鱼一般游进走廊,嘴里快速点着人名。一分钟后登陆艇“月影号”从巡逻舰右舷脱开,然后飞到了那艘繁花锦簇的光能艇左侧,伸出登陆臂吸上了雨滴状的船体,我打开激光切割器,琢磨着下刀的位置,实在不忍心玷污这美丽的太空花园,也不想破坏花丛中那两个俊逸鲜亮的“永远”字样,那肯定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寄托了主人某种深远的感情。正乱想着,舱门自动打开了。我松了一口气,留了一人守船,带着船医和武装船员钻进了登陆臂。艇内空间非常狭小,到处都堆满了设备和物资,每个角落、每台设备表面都被被充分利用起来,甚至连墙壁和天花板上都钉上了架子,里面固定着大大小小的培养皿和阳光射灯,青绿的枝芽与藤蔓四处蔓延、鲜亮的果实垂在上面,敦厚的土豆匍匐在湿漉漉的蘑菇丛中,如同一窝窝胖灰兔,我恍然回到了小时候外婆家的菜园。“里面比外面还茂盛,打算在太空中重建伊甸园吗?”我左看看右摸摸,花了半分钟琢磨出一句轻幽默,没想到一丝笑声也没有,气氛十分尴尬,有些不对劲。这艘艇的主人是一家三口,头发花白的夫妻一边沏茶,一边冲我们僵硬地微笑着,一个栗色头发的清瘦女子从驾驶台下面钻了出来,吐掉嘴里衔的螺丝刀,用力扑打着身上的灰尘。“我叫马克,我是大学教授……哦,真抱歉,我们的通信系统出了点小毛病,我女儿刚修好。”男主人的声音如教科书般温厚有礼,让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我在便携电脑中核对了一下,这艘光艇的船主确实是他,便示意大家把枪收起来。我左眼戴着一副军用探测镜,茶色镜片的内侧排列着许多小视窗,显示着上下前后全视角的景象,那个栗色头发的姑娘显然并不知道这一点,她正在侧后方歪头看着我,有些好奇又有些紧张,但笑容纯净得像月光一般,很多穷游者的子女从小与世隔绝,伴着日月星辰长大,身上有一种尘泥不染的孤洁之气。“刚才和你们一起的UCD34621光能艇怎么了?为什么见到我们就跑了?”我询问道。“……其实不太熟,但他们非要靠船,不知要干什么,幸好你们赶来了,说不定真是海盗啊。”冷场了足有五秒钟后,清瘦的女主人回答道,语气还是有些怪怪的。我又去了另一艘老老实实刷成出厂白的光艇,上面也是一对夫妇,和他们的船一样普通:中年、亚裔、戴眼镜、恭顺有礼。倒是他们的儿子有些特别,他看起来也有十四五岁了,对持枪闯入的我们却只是茫然一瞥,然后低头继续看书,再也不抬一下眼,他显然是这里最镇定的人,即便算上我们在内。我们仔细检查了相关证件,对船体做了扫描,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证件齐全、身份真实、船况良好、无异常物品……但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他们到底在紧张什么?我在杂物中磕磕绊绊地扫描着,到了门口,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扫描图像显示这两艘艇的燃料仓特别大,而且几乎是全满的。这样的设计很不多见,光能艇主要是靠光帆推进,多带的那些燃料也飞不了多远,多出的质量却会让光帆的推动效率大大降低。“请问,装了这么多燃料,是准备一口气飞到火星吗?不过按这个推进比,您可能坚持不到那个时候了。”我走近那对年老的夫妇,直盯着他们的眼睛。“没有!其实,只是觉得这样更稳妥一些。”马克脸色有些不自然,他脚步没有动,但身体在微微后缩,仿佛一下变矮了,他的潜意识在逃避,应该是有所隐瞒。我们又开始重新扫描,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我偷眼看着他们,三个人都面沉如水,举手投足都那么僵硬。然而最终还是没发现任何违反法规之处,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他们一大堆,也没有发现什么破绽,最后只能握握他们濡湿且颤抖的手,回到了“月影号”上。“去和母舰会和吧。”船医阿明说道。“不,再等等,你们看执法录像!刚才那两家人一直很紧张,而且有意无意地频频看表;看这个放大的图像,在我们跨出舱门的时候,角落里的女主人半张着嘴,听不清,但她长长松了一口气!肯定有问题,如果轻易放走,出了事再追究起来我们就麻烦了。”我关掉引擎和灯光,把船停到了光能艇的视距之外,然后开启了主动透过式隐身膜层,这是一种限制级的军用技术,民用雷达无法侦测,且能完全模拟并投射外来光线,现在的“月影号”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十分钟过去了,两艘光能艇仍然静静地飘浮着,而这时母舰传回了信号,他们已经抓到了那艘一开始逃逸的光艇,不过也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已经放走了,身后的船员们开始小声嘀咕起来,我也有些烦躁,快速敲着扶手。忽然眼角一暗,侧后方的星空出现了一小块阴影,遮住了小片星光,并且在快速变大,我马上调高望远镜的焦距,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不规则椭圆柱体正向我们高速飞来,已经能看到它坑坑洼洼的表面,泛着乌闪闪的光。“天哪!那是颗小行星!”阿明高声喊道,众人一阵躁动,我的手闪电般握住了驾驶仪,随即又松开了。“慌什么!差得远呢。”毕竟这里只有我一个老司机,事实上近地小行星绕太阳公转,轨道大都非常扁平,和绕月球轨道的我们走向差很多。果然,几分钟后,这颗最长处足有八百米的花生状小行星从我们头顶上呼啸而过,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扭头得意地冲他们挤了下眼,准备开讲小行星运动学,但他们的表情却像见了鬼。“快看!他们跑了!”我连忙扭头,那两艘原本静静飘浮的光艇瞬间爆出两丛明亮的尾迹,直奔小行星而去。我几乎在同时开启了引擎,以最大马力追过去,没系好安全带的几个船员东倒西歪地被压在椅背上。我们很快就追上了,但光艇们毫不迟疑地朝小行星表面靠了过去,引得我们一阵惊叹。“危险!别逼太紧!”有年长些的船员喊道,我心一颤,放缓了速度,光能艇的操控性一般,起落架的强度也不够,若是追得太紧,很可能会引起他们的落地事故。我打开消防炮,眼睛死死盯着她所在的“永远号”,那明净的笑容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可他们的飞行技术强得出人意料,竟能和正在不规则自旋的行星保持同步,他们射出了几条长长的锚链,锚尖显然是特制的,且带有强烈的磁性,一下就穿透并钉牢了行星表面,接下来是慢慢收紧锚链,稳稳落地。我们随后在他们中间降落,同时伸出两条登陆臂,兵分两路冲了进去。“我们没有违法行为,我们有权保持沉默。”不管问什么,他们就只会重复这一句话,眼神坚定而虔诚,仿佛在诵念包治百病的灵咒。而这种情况下我们确实无能为力,根据现行法规,只有在航行者明确违法或是处于危险状况时我们才能采用强制措施,而仅仅是停靠在一颗小行星上,显然并不违反任何一条法规,也没有直接危险。时间不多了,这颗小行星的公转速度很快,不久就会飞出我们的最大返航距离。面对这些自我封闭的诵经者我无计可施,只有栗发姑娘的眼睛里偶尔涌动几下光亮,她或许是唯一的突破口,我走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直到她莹白的脸颊上大片红霞飞渡。“茹薇儿!”她的父母觉察到了她的混乱,厉声喝出她的名字。她在一阵震颤中重归清冷,但眼神中还纠缠着躲闪与迷惘。“我要单独询问一下她。”我拉着她走进另一个房间。“茹薇儿吗?”我轻念着这个柔滑而又芬芳的名字,“让我想起风中飘**的花瓣,给每个角落带去美丽与馨香,没有什么比它更自由、更洒脱了。我想永远把她捧在手心,即便一生浪迹天涯。”她突然抬起头,正面迎上我的目光,笑容有些凄婉:“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天涯还要远得多。”“那是多远?一定要去吗?但你是自由的,你有选择的权利,我保证。”“但我也很想去,没有撒谎。”她的表情像水晶一样干净透明,我只在儿童脸上见过这种毫无挂碍的真挚与坦诚,不只谎言,似乎任何污秽都无法在其下隐藏,即使出现在她面前也罪不可恕,我忽然觉得羞愧,为了刚刚心中构思的种种欺骗和恐吓。她叹了口气:“我也曾尝试过地面上的生活,在钢铁蜂巢般的城市里,但那里太复杂太喧嚣了,在五彩缤纷的人群中我找不到自己,我只是一幅巨画中的一个小像素,没人在乎你是什么样,我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所以我更确定了自己是为群星而生,看看这些小花,它们在地球上是那么平凡,但在太空中就像是浓夜中的灯火一样明亮,你试过吗?放一缕花香到外面去,它会一直在、芬芳会永存于太空中。”这次是我在颤抖,轻细却深邃,似乎是埋藏在心底的一些柔软的东西被点燃了。我只能匆匆移开目光,我已在她的真挚面前败下阵来,没能突破她的防线,自己的阵地却差点沦陷。我又盯上了另一个年轻人,那个亚裔男孩一直在安静地低头看书,好像缩在一颗无形的茧里,屏蔽了外面的一切。这个从头到尾还没有说过话的少年,对任何询问都报以一脸平静。父母说他得了自闭症,他上船时还是个幼儿,在漫长的孤独旅程中只有书籍和电脑中的人物作伴,渐渐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和幻想中的人们在一起。我禁不住轻轻摇头,其实一直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的我也曾有这么一个阶段:在那些母亲出远门的日子,梳妆台前、花前月下、树梢云头,更多是书页上、黑暗中,经常会有各式各样的人影或走或坐,有英雄、有孩子、有精灵,更多的是像妈妈一样留短发穿夹克的青年女子,她们陪伴我渡过了惶惑又孤独的童年。“她平时就这样孤傲吗?”我忽然拍拍他的肩膀,指向前方,他缓缓抬起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盆小小的蓝紫色矢车菊,花瓣像炸裂了一般,嚣张地刺耸着。“不,她只是想痛痛快快地奔跑,但又动弹不得,所以力气都用在头发上了。”他忽然开口了,还说了那么多,连他的父母都吃了一惊。我叹了口气,瞪了他们一眼,他们显然不理解孩子心中的世界,或者根本没有用心去理解,而且……长得也不像,难道是?我一拍大腿,马上让阿明过来检测他们的DNA,他们面面相觑,显得非常紧张,而结果显示男孩确实不是亲生的!我眼睛一亮,只要有拐带嫌疑就可以扣留他们了。但他们随后拿出了领养手续,证明了他是合法领养的。最后的突破口也没了,我烦躁地翻看着,脸色铁青,忽然,我在初始领养记录那里看到了一个极熟悉的名字,头上的血一下涌上来,有点站不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疾驰的小行星已经载着我们飞离母舰几万公里,这时船长发来了返航的命令,大家如释重负地开始收拾东西,可我还在气喘吁吁地到处扫描,那个熟悉的名字几乎让我失去理智,而且我注意到那两对夫妇脸色越来越紧张,甚至有细细的汗珠渗了出来,还有人不停扭头去看钟表和雷达。肯定有事要发生,而且很快。就在一个船员迫不及待地打开舱门时,雷达发出了一阵急促的警报声,有物体在高速逼近!看到图像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是那只母舰一开始去追的“大黄蜂”。它在上空盘旋了几周,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可最终还是降落了。“咱们一起去看看‘海盗’吧。”我冷笑着,把他们都带了过去,黄蜂艇上是一家四口,文质彬彬的年轻夫妇和一对八岁左右的龙凤胎,男的红脸、魁梧,女的眼角微红,那对兄妹开心地跑向茹薇儿,大人们的表情都有些尴尬。“不是不熟吗?”我冷冷地问。那个魁梧的男子终于忍不住说话了:“马克、朱,你们得匀出些燃料给我,为了赶过来我们的油都快烧完了。”他们显然是因为接受“阳影号”的检查而错过了小行星,之后又全速追过来的。“为什么你们一定要登上这颗小行星?这里有金矿吗?你那一大箱燃料就够买多少金子了?”阿明不解地问。又一阵长长的沉默,他的妻子眼神恍惚地呢喃道:“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去呢?我们已经没有燃料了,去了也是送死。”“不要再说了!都到这一步了,76年,76年才有一次机会啊。”丈夫大声道。“76年?什么76年!”我急切地问,还是没人理我。“特纳,你也知道的……两艘船的燃料不够我们三家用。”马克小声说道。“不,不,你们不能见死不救!我是为了引开巡逻舰才逃跑的,是为了你们才耗尽了燃料!”特纳的绝望转为了愤怒,可其他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像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如果我给你燃料呢?”我突然在他耳边轻声说,盯着他发红的眼睛:“只要悄悄告诉我这是在干什么。”看来这是个很有**力的提议,他的身体僵住了,嘴巴半张着。我身后的库巴先忍不住了:“长官!我想您应该先看看我们的位置!现在最近的补给站也在十万公里开外,我们又不是运油船。”这时雷达又响起了,是一阵更急促的警报声,一颗巨大的白影出现在屏幕上,其后有一大束雪亮的光带横贯天际,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拂尘。哈雷彗星!怎么这么近?正当大家全神贯注于屏幕时,特纳悄悄摸到茹薇儿身后,猛地勒住她的脖子,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挟持着她穿过船间通道。他们启动了隔壁的“永远号”光艇,径直飞向彗星。“跟我去追!”我拉着不住哭喊的马克夫妇登上“月影号”,我们的速度自然比特纳快得多,不到两分钟就追上了他,我打开一枚冰冻导弹的保险,它携带的大量冷冻剂可以瞬间封住推进孔,让发动机熄火。“哦,先别!”姑娘的父亲抱住我的手,“他不会伤害她的,相信我,没有她就无法通过‘永远号’主电脑的基因认证,也就无法驾驶飞艇。但如果梦想破灭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只能继续伴着它飞行,离彗星越来越近了,整个视野里都是白濛濛的一片,已经能看到黑黝黝的彗星核,正从一个个坑洞里喷射出大团冰气,就像沸腾到随时会炸裂的高压气田。后面的两艘光能艇也跟了上来,频道里传来混乱的呼喊声:“大副,小心那些冰柱!”“特纳!别做傻事,你不要我和孩子了吗?”“爸爸、爸爸!别丢下我们!”特纳的妻女喊得更是撕心裂肺。但他没有回答,离彗星的星核已经很近了,引力计已经有了明显的感应。一条条蜿蜒的冰风巨龙怒吼着在身边掠过,我们左转右拐,在一个凹陷的坑谷上降落下来。慧核内部大都是水冰,引力很弱,在剧烈颤动旋转并喷发着汽柱的地面上降落非常危险,“月影号”伸出两条登陆臂,顶端的抓斗紧咬住两块凸起的石块,其上的冲击钻迅速打出了洞,然后推入固定栓。而光能艇们换上了针对慧核表面成分特制的锚尖,也顺利降落了。这里大概有十几米深,呼啸的冰雪在头顶的山崖上盘旋着、翻滚着,铺满了整个天空,看不到日月星辰,只有雾蒙蒙的白天黑地。我们继续朝特纳喊话,但一直没有回应,两分钟后,白茫茫的雾气中忽然出现了一大二小三个身影,他们穿着圆滚滚的宇航服,在剧烈震颤着的崎岖地面上踉跄跳跃,虽然看不清面目,但这么矮小的身形只可能是特纳的儿女。就在距离“永远号”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个孩子突然滑倒了,他顺着一条冰脉滑走了,直到腿卡进一个小洞,妈妈和另一个孩子哭喊着奔过来。“乔!快离开那里!”“快把腿拔出来!那是喷气孔!”“特纳,快救救你儿子!”许多人都在同时呼喊,频道里乱成一团。“不!”妈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只见那个地洞里喷出一股白柱,直插天际,那是彗星冰冻核心里的水冰,在阳光加热下正在渐渐融化、喷发。孩子不见了,妈妈跪倒在地,忽然身后一股白汽袭来,她抱着女儿栽倒在旁边的沟壑里。“啊……”一个身影从“永远号”里冲了出来,两步并作一步地跳进了沟里,可他在那里没有找到家人,只看到了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特纳被带到了大家面前,他拼命挣扎着:“我的家人掉下去了!请快救救她们啊……”我们都笑了:“哥们,那只是‘月影号’发出的全息投影而已。”当一双儿女哭喊着“爸爸”扑入怀中时,他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一家四口相拥而泣。我给了这感人一幕足足两分钟,随后我整了整制服,清清嗓子,拿出证件:“特纳·莱斯利!我是航天总局巡逻舰‘阳影号’的大副方永航……警号DCN209753,现以绑架罪和危险驾驶罪正式逮捕你!”我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妻子:“两罪并罚最少判十年,但是……似乎你和被绑架者认识,还有什么约定,那么你的行为是否有合理的解释?只要你能说出来,我们可以酌情从轻处理。”他使劲咬住嘴唇,她的妻子抢着回答道:“都这时候了还不说?对!有!我们三家有约在先,一起参加‘班车’计划!”“班车?什么班车?”“就是这里,这里就是班车。”“这里?您说这几艘光能艇吗?哈哈。”我的谑笑声很快低了下来,我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班车……是指哈雷彗星?”“对,‘哈雷号’环太阳系班车,七十六年一班,还要先倒一趟车,但我们没赶上。”她苦笑了一下。“倒一趟车?是指刚才的小行星吗?我懂了,你们早就算好了,在轨道邻近地球的阿波罗型小行星中挑选了一颗最接近哈雷彗星的。”我恍然大悟,所有细节都完整地串了起来:“干得漂亮!这确实是最佳方案,虽然哈雷彗星号称与地球擦肩而过,但那只是虚无的慧尾,慧核距离地球最近处也有七千万公里以上,相当于二十个地月间距离,靠光艇是不可能到达的。看来你们都是专业人士,不过这太疯狂了!特纳,你确定要带着你的儿女上这趟黑车吗?车程太漫长了,他们的一生都会耗尽在这光秃秃的黑石头上。再过一年,你们会到达近日点,这里会成为比金星还灼热的火地狱,等十年后到了木星,它又会变得比南极还冷,你们的燃料和设备能撑得住吗?其间你们还会穿越暗礁密布的小行星带,对了,我竟然忘了,接下来还有你的孙辈、重孙辈……他们将在这个又黑又冷的班车上出生、长大,而你,连一块下葬的土地也找不到。”“这是我们一生的梦想!”特纳忽然抬起头喊道,“你不懂!我从小到大的每一场梦都在遨游星海,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要不是二十年前木星登陆计划取消,我现在就已经在木星上了。地面上那帮愚蠢的人啊,什么预算太高,什么开发价值!人类的梦想是用钱来衡量吗?”“不懂?呵呵,你说我不懂?好,你为了梦想不顾一切,那你的妻儿呢?她们愿意付出一生吗?她们有选择的权利吗?”听到这里,特纳的妻子猛地抬起头,我轻声说:“看来她并没有你那样的决心,而孩子们更是无辜的,你也不想他们恨你一辈子吧。陪她们回到地球吧,我会在报告里认定你的绑架是误会,你还年轻,探索太空的机会,还会有的。”我转身来到船员们面前,一一拍着他们的肩膀:“没关系,兄弟们,所有事都由我来扛。你们带特纳一家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好的。什么?那你呢?”阿明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次执法我至少违反了三条规定,我决定搭黑车跑路了。”“别闹了好吗?”“我是认真的,相信我,我的宿命就在这里。你们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接下来先飞到金星轨道,在那里等待救援,我会在彗星上通信指导。还有,请把这个男孩带走,他也不属于这里。”我一把拉过沉默的少年,然后盯着他的养父母说:“他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你们。有我留下就足够了,你们根本不需要他,你们要的只是个为你们料理后事的年轻人而已。”他们惶惑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明看看坚定的我,再看看越来越远的地球,最后使劲捶了我几下,转身离去了。他们走了,只一瞬,“月影号”就消失在了低矮的白粉天幕中,永别了,兄弟们,永别了,地球!我回过头来,剩下的五个人十双眼睛正牢牢盯着我。“你到底是谁?”朱先生阴沉地问。“你猜呢?我提示一下,一个本就该属于这里的人。”我放松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指着自己的脸,一边玩弄着旁边的瓜藤。“天哪,他是方远侠的儿子!”马克夫人大叫起来。众人都呆住了。“对,不过不是方远侠,是方沅夏,那才是我母亲真正的名字。像你们一样,她这一生只爱远航和冒险。她从小就教我航天知识、训练我的体魄,说要带我一起去遨游银河,我也一直憧憬着……可是,十六岁那年,一切都变了,她回家越来越少,也不再训练我,不再提航行的事,即便我十五岁就通过了航天员考试;直到她在太空事故中死去,都没有再提过一次。”我突然失去了风度,语气激愤到怪异:“直到刚才!我查到了那个自闭男孩的第一位领养人!居然就是她!原来我是被放弃了?哈哈哈,可笑啊,那个人如此忧郁脆弱,跟我比?真是老天有眼,该是我的,终归还是我的,那个蠢女人!”“行了!”茹薇儿的母亲厉声说道,“请不要再说了,你母亲她……是我整整二十年的朋友。就是我们,在火星外载人探索项目屡次流产后筹划了这个班车行动。”她流下了大滴的泪水,“我们真是一群自私的罪人,为了能完成这次漫长而艰苦的航行,必须找几个孩子上船,而自己的子女无疑是最优选择,不管是考虑智商、性格,还是感情和协作度……为此,本来对结婚生子毫无兴趣的她还是人工授精生下了你。”我僵在那里,记忆中长辈们从来都对父亲的事含糊其辞,我偶尔也偷听到过母亲想独身一生之类的话。“可是,后来她反悔了,对我说她的孩子并不适合远航,说她的儿子活泼又多才多艺,对所有事物都充满了兴趣,她不想把你多姿多彩的一生囚禁在这比厕所大不了多少的牢笼里。”此时她已经泣不成声,“但我呢?我的女儿啊,我对不起你啊。”茹薇儿抱住母亲,眼中也有湿漉漉的光华在闪烁,她缓缓抬头看向我,眼神里竟有一些意味深长,我忽然感觉到:或许她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样简单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