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奇葩革命“我不喜欢这本书了。”我疲倦地说道,一面合上手中的书本,朝圆桶状的拼砌箱上抛去。那本书的内容也许十分精彩,但仍吸引不了我──毕竟我年纪大了,读两页书就会打瞌睡。这种状况,近年来越发显得严重。拼砌箱的盖子立即自动旋开,书掉入那黑洞里,同时箱体的指示灯一闪一闪,它的人工智能通过扬声器一字一顿地问我:“要─保─存─吗”我轻轻摇了摇手,对它说:“不要,直接分解掉。”机器内部一阵“咝咝”作响。那是本冗长的科幻小说,纸质的,足足有七百五十页厚──快赶上《存在与虚无》的厚度了──拿在手上沉甸甸就跟砖头似的。不难想象,在短短的几微秒时间内,那本书就彻底粉碎了,各类原子(主要是碳原子)被分离提取出来,再次归入拼砌箱的储料室里。这是“大自然”牌原子拼砌箱,俗称“百宝箱”,也叫“万能制造机”,是从最初的3D实物打印机进化而来的,完全用原子微粒来组合事物。它的内部由高压储料室和原子组合器以及超级计算机三大部分构成,以无线超宽带的方式连接着国际网络中心的数据库,在法定范围内,随时可以存取资料,建造实体模型。我私人拥有的这台拼砌箱是家用型的,体积较小,呈圆桶状,矮墩墩像个丑陋的老式马桶。乍一看,一副很沉重很笨拙的样子,可事实上它在地板上滑行却十分迅捷,酷似电影《星球大战》里的R2D2。十五分钟前,那本书就是从这黑洞洞的桶中诞生的。现在它又消失了,回归到虚无之中。短短的十五分钟,便是它那没有生命的生命。你呢?我在心里问自己,你还有多少个十五分钟呢?我沉重地叹了口气,感到心里特别烦闷。曾经我是如何喜欢阅读啊……可如今……我又累了。我仰靠在椅背上,抬眼看看墙上的黄铜挂钟,发觉自己已经在这幽暗的房间内待了四个多小时了。唉!一下午又这么过去了。我依稀记得昨天下午、前天下午、大前天下午,还有从前许许多多数不清的下午,它们就那样悄然无息地消失了。一刹那间我感到自己仿佛是在作梦:清晨我还是朝气蓬勃的孩子,唱着童谣,一路蹦跳地走在洒满露水的花园小径上。而现在却是下午──不,准确地说是黄昏。一转眼工夫,我已经成了个行将就木的孤老头子,对一切厌烦。唉……美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我被衰老的机体囚禁着,再也不能跑,不能跳,不能随心所欲地唱歌了。我太老了。我认识的人大多也已经过世了。现在,快要轮到我了。除了等死,我还能做什么呢?这是个富足的时代,人人无事可干,我也不例外。有了万能的机器为我们制造一切,干任何事都显得多余。我还记得,在我儿时那会儿,人们还得为填饱肚子到处找工作呢。我爸爸就是为了一个鸡肋似的破职位从二十五层大楼上跳了下来。现在好了,困扰人类的生存问题被先进的科技彻底消灭了,大和谐时代到来了,可我们却像是被机器喂养的牲口……我就这样孤独地坐着,一个人胡思乱想,神情恍惚,脑子昏昏沉沉的。医生说想得太多对人没有好处,这话倒是一点不错。室内太压抑了,我让轮椅转了个角度,操纵它离开小房间。穿过一扇门,两扇门,三扇门……偌大的房子里,只有那台拼砌箱始终不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仿似我多年的老忠仆。我们一起来到门口。这是我家的院子。从这个位置,可以毫不费力地望见市区中心的建筑群。其中,有一部分大楼还未竣工,它们高低不齐,上面无一例外顶着一个蘑菇伞似的圆帽盖,金属机械设备,在太阳光下折射着粼粼银光,乍一看仿佛城市被外星人侵占了。其实那些都是巨型拼砌装置,它好似一个个倒扣在楼顶上的巨大飞碟,“巨碟”外缘很多只机械脚,每只脚都带有吸盘,形成一圈紧箍,牢牢地吸附在楼房顶部,还拖着几根粗大的原料输送管,一直垂落到地面,仿佛是维吾尔族姑娘们拖下来的长辫子。在“巨碟”内部,有无数个细长的原子喷头,工作时,“巨碟”从地面开始缓缓上移,喷头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高速来回运行,就像制造集成电路板。每造好一段,它就把自己往上挪一点。当这大家伙上升到顶端时,一幢大楼就被完整地“打印”出来了。这种巨型拼砌装置不但能完美复制大楼,只要网络上有相应的数字模块,还可以整个儿地“打印”出各款汽车、飞机、轮船、机器人、地铁车厢、枪械,等等。相比之下,家用拼砌箱就只能制造些手表啊、手机啊、钢笔啊、衣服啊、菜肴或猫食之类的东西了,体积一般不能超过桶的容积。当然啦,对个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空****的院子,让我不由想起了我的猫。“对了,雪花呢?今天怎么没看见它?”“它─在─外─面─主─人”“在外面?整整一天吗?”我意识到,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我的宝贝雪花了。“是─的─它─一─直─在─梧─桐─树─下─睡─觉─主─人”“睡觉?”对这事我有点纳闷。平时,雪花是特别依恋我的,从来不和我捉迷藏。突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快速将轮椅驶到那棵梧桐树下。在晚霞的映照下,老远我就发现草丛中央有一个白白的影子。那正是陪伴了我九年的雪花。我急切地呼唤它:“雪花,雪花!”但是它不睬我。我的雪花静静地卧在那里,动也不动。平常一旦我唤它一声,它就会立即窜过来,围着我撒欢,跳上我的膝盖,直往我怀里钻,“喵呜喵呜”地叫……但今天是怎么回事?我这么呼唤它,它却不再回答我。我靠近一瞧,发现它僵卧在草丛里。那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我的猫……它……死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耳边只听见拼砌箱的声音:“我─叫─过─猫─它─一─直─不─肯─回─答─我”“是的,因为它已经死掉了。”我哽咽着对机器说。想起昨天这个时候雪花还好好的,今天却永远离开了我,我不禁悲伤万分。拼砌箱却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死─是─干─什─么─猫─死─了─什─么─时─候─才─能─醒─呀”死是干什么?我哭笑不得,生气地冲它吼:“你这个大傻瓜,它再也不会醒了。”拼砌箱:“一─只─猫─为─什─么─再─也─不─会─醒─呢”我想了想,伤心地叹了口气,“因为它太老了。就像我一样。它是生命啊!”说完我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机器显得无动于衷,指示灯仍在有节奏地闪烁。“那─么─说─它─是─作─废─了─我─看─不─如─重─新─组─装─起─来─吧─主─人”“重新组装?……噢,那不可能。它可跟你不一样。”我苦涩地说,一面用手背擦着眼泪。拼砌箱:“但─是─这─只─猫─也─同─样─是─物─质─结─构─九─年─前─当─您─买─下─雪─花─时─我─曾─对─它─做─过─一─次─扫─描”我不解地看着拼砌箱:“什么意思?”拼砌箱:“就─是─说─当─时─猫─的─数─据─形─式─已─经─被─保─存─在─网─络─数─据─库─里─随─时─可─以─调─取─出─来─我─的─储─料─室─里─有─足─够─的─物─质─原─料─将─它─还─原─主─人─要─不─要─这─样─做”“嗯……”我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正思考拼砌箱这番话的意思呢,箱子的顶盖已经打开了。伴随着充满稚气的“喵呜”一声,一只活泼可爱、浑身雪白的小猫从里面跳出来。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种原子拼接技术连生命也可以复制,这真是出人意料。以前可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学会制造动物了?”我忙问道。回答是:“不─久─前─通─过─网─络─升─级─了─驱─动─程─序”“那你还能造什么呀?”拼砌箱:“给─我─足─够─大─的─空─间─足─够─多─的─物─质─还─有─时─间─和─数─据─我─可─以─制─造─一─个─宇─宙─出─来”你听听,这多像阿基米德说话的口吻呀。──现在它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万能制造机”了。我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切。只见新生的小猫东张张、西望望,好奇地奔向梧桐树下,在死掉的老猫身上嗅了嗅,然后掉转身子,撒腿朝远处跑去。我轻声呼唤它:“雪花,雪花!”可是它并没有朝我跑过来。拼砌箱解释:“这─只─猫─仍─然─停─留─在─九─年─前─的─那─个─状─态─下─当─时─您─才─把─它─买─回─家─没─几─天─你─和─它─还─没─有─建─立─某─种─程─序─联─系”“雪花!”我似乎期望奇迹出现,又呼唤了一声。但是无济于事,它根本不理我,反而敏捷地跑开了,越跑越远,似乎跑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躲了起来。我静静地坐着,感到很失落。我终于明白过来,它不是那个陪伴我九年的“雪花”了。真正的“雪花”在这里──我低下头,凝视着梧桐树下的死猫。它僵卧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叫人心肠酸楚。这只才是我的猫。这只死掉的猫……此刻,那活蹦乱跳生机盎然的小猫,只是这只猫以前某个时刻的副本。是由另一堆截然不同的物质构成的另一只猫。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今天的猫已不是昨天的猫了,一切发生过的事都将不再重复。尽管数万年前这里有猫,数万年后这里也有猫,但是,它们都不是同一只猫。生命只有一次,在整个浩瀚的时空中,任何的一只猫,都不是任何的另一只猫。我想到这里,不禁怅惘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唉!我也是要死的呀!总有一天,我将无知无觉地睡去,再也不能醒来。”拼砌箱立刻安慰我:“没─关─系─主─人─在─您─十─九─岁─二─十─三─岁─三─十─一─岁─和─四─十─七─岁─的─时─候─都─有─类─似─的─人─体─数─据─备─份─当─您─的─机─体─不─能─运─转─时─您─仍─然─可─以─通─过─原─子─拼─接─而─重─新─产─生”“哦,重生吗?”我重复说,旋即苦笑起来,“不,那没用。世界上只有一个‘我’,不会有第二个。我对我自己而言是唯一的。当这个‘我’消失了,就再也没有‘我’了。你用另一堆物质组成的人只是一个酷似我的躯壳。不错,他将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我’,但那永远也不是此时此地的这个‘我’了。”──“我”是什么?为何常驻在这人形囚牢里?我看见那只小猫又从远处跑了过来,心里隐隐刺痛,眼眶又被泪水打湿了。──那天真无邪的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活着是为什么?小猫上窜下跳,扑赶着草丛中的蝴蝶和蚂蚱,无忧无虑地在草地上打滚,玩耍。而它越是快乐,便越是令我感到凄冷和落寞。──可怜的小家伙,从来都不曾想过自己不久将会死去。尽管它此刻还好好地活着,我却仿佛已看见了若干年后它的死。所有的猫都会被时间带走。所有的人……这时候,拼砌箱缓慢地朝死猫那儿移过去,同时箱体前端伸出一根长长的机械抓臂,打算把这堆“生物废料”回收并分解掉。因为死去的猫就已经不再是猫了。在拼砌箱眼里,那儿只是一堆有待循环利用的物质。你瞧,制造一只猫就是如此简单。一千克氧、三百克碳、二百克氢、四十克氮、三十克钙、两克磷,还有少量的硫、钾、钠、氯、镁等等元素,猫就可以连记忆一起造出来。真残忍啊,陪伴我九年的雪花就要永远消失了。我多希望它能永远活着。至少能活得比我长,这样我就不用亲眼看见它的死了。我记得,它曾经跳上我的腿,在我怀抱里睡觉;也曾跃上床,打翻鱼缸,咬坏窗帘;曾对着邻居家的狗龇牙咧嘴;曾在房顶上神出鬼没;有一次甚至抓破我的手,在我手背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可现在,在这另一个不属于它的时间里,它停止了呼吸,彻底退出了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它那点微弱的、浑浑噩噩的意识永远堕入虚无之中。这简直让人难以接受。很快,另一只猫便会替代它在这儿所充当的角色,填补一个老人心中的孤独与失落。我不知道,这无常世界里,有多少只孤苦伶仃的猫儿正来来去去。它们偶然地降生,必然地死去,在生死之间游戏玩耍、跑跑跳跳。它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一个静谧的黄昏。我坐在夕阳下面,默默地流着泪。这一天就要消逝了。凉冰冰的微风吹拂着大地,天色逐渐阴暗下来。在某家院子的草地中央,在一棵枯叶凋零的梧桐树下,那儿,有一个孤独的老人正在想念从前的一只猫。箱盖打开又合上,老猫的尸体消失了。构成猫的每一粒原子又回到了储料室里,并在那里等待着去组合另一件新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