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氧化与愿望

仓库的闸门艰难地升起，那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是在说这道门本不想运作。一号与三号并肩从仓库走出，没走几步，三号拐了一个弯，回到了闸门旁。仓库的外面，闸门的旁边，女孩一动不动地抱着膝盖，靠着金属壁坐在雪地上，披着灰絮的她看起来像个发霉的人。她注意到了启动的仓门，看着从仓库出来又停在自己跟前的履带，抬头对黄色防护服间的取景窗眨了眨眼。“可以与我一起寻找‘音乐’吗？”三号从身后抽出了吸嘴，吸除着铺在她身上的雪，她柔软的白金色发丝时不时被整束吸起。“气象局的建议，长时间与中和产物接触会对毛发皮肤产生不良影响。”三号说。“五号，原来你在外面啊，需要充电吗。”一号靠了过来，似乎是察觉自己和三号的阴影挡住了女孩的视线，所以又退开了一点。“不是哦，我的名字是施嘉斯蒂V……”女孩特意地竖起了两根手指。“那你需要充电吗？”V垂下了眼睑，说：“谢谢啦，不用的。我的日志里面说‘V’这个名字是无比重要的信息，所以无论信息交换储存器格式化了多少次，我都会记住名字的重要性，而详细原因貌似在被封锁的核心记忆二区里……”“意义不明的胡说八道。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嗯？去哪呀。”V偏着头，注视着一号的取景窗。“去禁区，回收有价值的东西，然后兑换成资源使用配额。”“嗯嗯嗯！”V弹了起来，在她看来，一号算是答应了和她一起寻找‘音乐’了。可一号及时补充到：“无意义的东西不在回收范围。”“没问题没问题。”V摆着手回应，在她看来，“音乐”的意义可是非凡。一号冷哼一声自顾自地走着，V紧跟在后面。三号依旧在吸除V身上的雪，却也注意到了V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瘀青—手腕，肩膀，后背，小腿……这些伤痕隐藏在被静电吸附着的灰絮下，而她手背上的灼伤尤其明显。“你的手……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相应的药呢。”三号收起了吸嘴，跟上了V。“嗯？不用的，在材料特性和纳米机械的辅助下，人造皮肤会自行修复的，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而已。”“这样啊，比四号的强多了，获得这个要支出更多的资源配额吧……”“这对于我们日常体来说是标配……三号也一起吗？”“不不，我还有其他工作，只不过是搭个便车。”三号指指自己的履带，“一号的比我的快。”V看着三号的履带，不解地歪了歪头。三号似乎看出了V的疑惑：“在这样的环境里行动，特制履带最为方便且科学。”三号向着V脏兮兮的脚丫摊了摊手。“嗯……不过为什么要换……”“他原本的工作是环境调研，是环境学家。因为意外失去了双腿，后来换成履带了。”一号插话说道。“原来这样……说来，禁区是欧洲战线……遗址？”“不是那么远的地方，警戒壁附近的废墟而已。”一号说：“补充一点，无价值的东西也不是我的回收对象，在那里你是找不到你整天嚷嚷着的那什么东西的。只不过我看你似乎有着很多的记忆，一区二区什么的，你可能比我更容易分辨出什么东西更有价值。”“也就是说，一号觉得他的工作会适合你。”三号对着V轻声说。三号的轻语被V的声音采集器精准捕捉，在她的信息交换区内，音频被解析成诸多的信息单元以辅助理解—信息单元的背后，牵扯出的是临时储存区内的87个场景记录，那都是V昨天被拒绝的记忆，有的工人对她不理不睬，有的工人对她冷嘲热讽，有的工人对她恶言相向甚至动暴驱赶……无论是关于音乐的疑问，还是关于周遭情况的不解，每个人都忙于工作，几乎没有人肯搭理她，更别说会提出“一同外出”的邀请了。“被拒绝”的记忆打包压缩了，“感激”的信息集上浮，V的脸上绽出了甜甜的笑容。不一会儿，V却疑惑了起来：“不过……关于记忆的话，唯独这点很抱歉呢，核心记忆区是无法主动解读的。啊对了，昨天我生成了新的地形平衡配置，不会摔倒什么的了。但信息交换储存器的容量也因此减少了5%左右……”“少废话。还有你要一直竖着两根手指吗？”一号说。V放下了她的手指。他们来到了一号的重型卡车前，V仔细观察着这部约三米高的重型卡车。重卡上没什么涂装，布着零星的锈斑，与周围的车间仓库比起来，就像是一个底部装上了履带的金属条盒。货厢门开启，三号操纵着履带走进货厢内，一号从驾驶舱探出身躯，招手示意呆呆看着重卡启动的V去副驾驶席。“这个就是‘便车’吗？与周围的建筑形式不同，是可以移动的吗？像三号那样？”“你是笨蛋吗？”一号质疑。“昨天我还没有收录这个物体呢……”V登上了副驾驶，双手撑着那破烂不堪的皮革，快速地瞄了一号一眼：“谢谢，嘻嘻。”“不客气，毕竟他都把你称作‘五号’了。”三号的声音穿过金属板传来，V才发现三号正通过座椅上的观察窗看着一号的后颈护甲。V也发现了什么，从一号的装甲领子内抓出了一片灰絮，捧到了观察窗前。“其实，这个与信息集‘雪’连接在一起的东西是什么呢？”“这不是雪，只是雨水中和物，雾霾凝合团，学名叫……咦？雪是怎样的啊？”“雪……不是像这样的吗……白色的……”“这不是雪……我们每天都围绕着这些中和物工作呢。”三号把吸嘴递上观察窗，把V手心的灰絮吸走了。V看向车窗外的雪地，灰色雪地上的机械、建筑、路标、人正缓慢地掠过她的视野。“这东西周围都是，什么时候才能清理完啊……”“下雨，中和，雾凝结，没完没了的，不过这份工作报酬可观……”重卡拐过一个弯，扭过方向盘的一号插话说道：“你不会以为他是靠背后那个小容纳箱一点点地把这里的中和物都吸走的吧？”“起初是这样推理的，因为信息交换储存器空间不多，所以只能进行初级联想。”V一副难道不是这样吗的样子，三号看着她不禁笑了起来。“他的工程车在几个街区外。”一号说。“你这样，会被四号说是逻辑能力低弱的。”三号接着说。“也就是笨蛋的意思？”V嘻嘻地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随后模仿四号平淡机械的语气说：“根据分析，还是毫无意义的那种。”“也不知道谁才是笨蛋。”一号的语气带着教诲，“四号也只不过是把自己的大脑移植到不会受病毒细菌干扰的机械体里，便老是觉得自己是个机器人。从我捡到她开始，到现在每一句话都是‘根据分析’‘根据数据库’……你也是个笨蛋，什么一区二区储存区，那些东西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眼前看得到的价值。”一号向前方挥手斜切，就像是在示意挡风玻璃外就是他所说的“眼前价值”。“可是……我真的只是某种意义上的机器人……”V手足无措地想要展现自己真的只是个机器人，一会儿手掌停在了心脏的位置上，一会儿又放在了额头上，“虽然我感觉，在我无法主动解读的核心记忆一区里面，会有着我的‘灵魂’……”“你这样说的话，那一号也是机器人了。”三号昂了昂他的取景窗，示意V去碰一下一号的装甲，V敲了敲，金属甲板却传来嗑嗑的沉闷声响。“与先驱者作战的人会受先驱脉冲影响，他的皮肉在缓慢无机化，只有他们的装甲可以抑制。于是他不能脱下装甲，这也让皮肤在药物的治疗下反复复原又溃烂，时间长了就与装甲融合了。”三号顿了一下，“那，皮肤变成装甲的人是机器人吗？”“不是……”“全身机械化的人类还是人类吧？”“是……吧？”“人类会工作以追求报酬，你好歹也会吧？”V沉默了，在信息交换区内，V把主要任务“找寻音乐”与信息集“工作”相接，把信息空集“音乐”与信息集“报酬”相连，推导出了一个奇怪的结论：自己也是人类吗？还是说，人类已经变得与一具根据日志主要任务而行动的拟人智能载体相当？“很明显，你和四号一样。”三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着。“我……”V的神色怪异，她在结合昨天的临时记忆，处理着逻辑上的未知解。“……我只是奔赴过前线而已，士兵的工作是战斗，无法战斗的我现在的工作是回收。”一号的话让V停下了处理进程，输出了得知一号肌体与装甲融合后的优先疑问。“那……二号呢？他以前的双手，还有工作……”“他是自愿工业机械化的。”三号回答。“为什么？”“为了在机器人的手下争取工作。我们和人工智能的关系就像是……像是……我也是在它们手下抢下这份工作的，我们的清理范围不仅仅局限于雨水中和产物，还有放射性废物之类的，因此报酬相对高，算是竞争比较激烈的行业。”“没有什么比报酬更重要了。兑换资源供生存使用，我想我不必重申这个结论的合理性。”三号补充。“报酬……有这么重要吗？”“你没救了吗！”一号突然吼了出来，“居然还有着这样的怀疑！难得从欧洲遗址那里活过来！就不想好好地继续生存下去吗！”V受到了惊吓，结合那些“被拒绝”记忆而诞生的防卫机能让她往车门缩了一缩。“没事的，根据四号的分析，一号受头部创伤后遗症的影响，在很多方面的选择判断例如言行举止，大半是依赖装甲的内置系统完成。系统会出错，所以才会突然这样……”三号的话让V感受到一号并不是在生气，只是声音变大语气严厉了而已。或许是因为金属面甲遮住了一号的表情。三号继续说：“听着，报酬是必须的，因为它可以兑换生存资源，或者升级自己的社会价值，也可以储蓄起来。我也储蓄了不少，为了……”“为了……为了什么呢？”三号突然沉默了。片刻，三号说：“在这个时代里，大家都在为报酬而努力着。”V低下了眼睑，说：“昨天我在工业区逛了一圈，很多人都这样说呢。”“难怪昨晚没见你。”一号的语气恢复平和，“你随时可以来，当然资源要用自己获取的，我也可以先借你点。那个仓库是我自己用退役补贴买下的，和上级配置给我的车不同，然后为什么会买……不记得了。”V默然地分析理解着两人的话，像是历经片刻的苦恼思索后，转而释然地笑着。“果然呐……感觉，大家都和我一样有着自动清理记忆的保护机制。”V放松了身躯靠坐着，双手伸向前方，“大家只是忘记了，‘音乐’也好，那些‘为什么’也是……”一号打断了V的轻语：“那不就是人类的本能吗？”V摸着身前的挡风玻璃，看看一号的面甲，歪了歪头。“还整天说着什么日常用拟人载体！你只是还没适应这里而已！就是个比四号还无可理喻的笨蛋！”一号吼道。在之后的数分钟里，V再一次把她的名字与变更完整地说了一遍，重申自己只是具拟人机械载体。三号下了车，停在庞大的工程车旁，向着重卡内的两人挥手道别。V竖着两根手指与一号诉说争论着，并没有人理会一直挥手的三号。一号拖着空空的货厢与总是一脸不解的V，继续驶向禁区。货车穿越了工业区的闸门，沿着斜坡驶入了灰色的荒漠中。这里的积雪非常厚却无人清理，以至于身后的工业区就像是直接兴建在盆地上那样。天地是浑然一体的灰色，平原四处可见建筑的残骸，城市的尸块如同一座座尘封的冰山。货车停了下来，不远处警戒壁的生成器正抛发着光彩。生成器之间的脉冲中和场就是警戒壁的本体，无形的警戒壁外遍布可以把有机生物统统无机化的先驱脉冲，而在灰霾中罗列的光柱便如纸上仅有的几笔彩色，显得异常瑰丽。“有用的东西都埋在这下面。”一号跳下了重型卡车，“这里也是雾中和区域，即使突然下雨了也不用怕会被困在雨里。”一号打开货厢，从里面摸出一些枪械那般的探测设备递给V，“像你这样的脆弱家伙，淋个五分钟的雨就能看清皮肤下面的东西了。不过你可以在高饱和先驱脉冲的欧洲遗址存活，却会给低饱和区域的雨水灼伤，真是奇特。”“毕竟我是施嘉斯蒂V日常体，是一个拟人机械载体……而‘先驱脉冲’只会把有机物改造成无机物……”“闭嘴，你个人类。说不定是你皮肤下有着与我装甲同样的脉冲中和系统，你顶多也只不过是把大脑用机械包了起来，和四号还不是一样。”V用双手按住自己的额头：“不过，里面真的没有生物结构……”一号突然用手指抵在了V的后脑勺：“回去叫二号给你打开看看？我就看过四号的。”V惊呼一声，抱着头跑开了：“那里是我的核心记忆区！”“哼。我才不会让脑壳塞满齿轮的家伙待在我的仓库里。”一号把设备连接到装甲的背后，对着雪地扫拨。所谓探测设备其实就是把弹匣拆走枪管削短的磁动能步枪，然后绑上了金属探测仪。一号在一幢大厦的残骸附近转圈，V也跟着他转圈。她的手持探测设备显示，雪下面有着不少原本是有机生物的“黑色残骸”，有扎着堆的人形，有猫狗形状的，还有扭曲折断的树草花枝。一号告诉她这些生物残骸旁边经常会有着好东西，说完就用设备放出电击把雪轰飞了，搬运出雪坑内有金属含量的物件。“哇！哦……哦哦！”看着被轰飞升华的雪，一直跟在后面的V惊呼不断。一号只好停下，给她演示了操作流程后，指挥V去别的地方寻找“有价值的东西”。两把设备对着一个地方探测，这是极不效率的。独自逛了几圈后，V开始对一号的装甲产生兴趣，问及其运作原理系统操作等等问题时通通被一号以“闭嘴”来驳回。时间长了，她便自己用手指上的扫描硬件感知他的“皮肤”—在被他称为“皮肤”的装甲缝隙间，那些黑色的污垢的组成成分竟然和人类的血液类似。V停了下来，注视着指尖，注视着视野界面上的成分报告。她的核心记忆一区往信息交换区输送了一堆临时拼合的图像信息。这些东拼西凑的图像信息，连同一区会直接输送图像信息的状况让她惊讶不已—核心记忆一区一般只会输出一些简短的指令，从而引起她全身的响应。她解析了这些图像信息：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嘶吼着开火，身上满是血污—那不可能是敌人的血，先驱者没有血这种东西，那到可能是同伴的血或者他自己的血。的确，在那场战争里，在密集而凶狠的动能打击下，装甲所保护的脆弱身躯很可能先比装甲化为肉糊。一号找到了什么，大吼着“好高的金属含量”，随后手上的设备迸射出闪电，雪在电流的作用下化为了滚滚灰尘，扬出了一片薄雾。那是两辆上下叠在一起的坦克，都只剩下车体是完整的了。V凑了过去，只见一号的设备迸发出等离子流，把在上面的一辆坦克切成了三截，搬起一截就往重型卡车走去。被搬起的金属中，掉出了同样被切割开的人类尸体。V把探测设备对准这黑色的生物残骸，又用手指上的扫描硬件分析其成分，眼前这保存完好的半截人形里，竟找不到半点氨基酸的痕迹。她看向坦克内的其他人类残骸，钻进了坦克内，逐一用指尖感知他们曾拥有生命的痕迹。军服，照片，手枪，操纵杆旁的香烟，尸体上已无法使用的移动终端……她的视野界面上，识别框把这些士兵的尸体与“雕塑”一类照片连接了起来。意外地，她在另一辆坦克内，发现了几具环抱在一起的尸体，尸体中是一个漆黑的金属盒子。她的临时储存区做出一个模拟场景：几名士兵曾围着保护这个盒子，或许是冲击波的力量把另一台坦克砸到了他们的坦克上，士兵们在冲撞的瞬间死去，尸体在先驱脉冲的改造下变成了雕塑。出于好奇，她向那个金属盒子探去。可一号搬起了这截坦克，摇晃着把她与里面的其他东西都甩落到雪地上。那几具尸体或半埋入雪中，或因碰撞而碎成几块，而那个金属盒子也落入了她的怀中。分析之下，盒子里面大概是主板半导体马达镜片什么的。它吸引V的特别之处是它那隐藏在金属外壳下的光学硬件。一号走过V的跟前，把跌坐在残骸碎块间的V拉了起来。“呐，你的装甲成分和这些坦克装甲相似啊。”V看着正要继续搬运的一号，“这些坦克会不会是你曾经的战友呢？”“干！活！”顺着吼声的气劲，一号把小半截坦克抬上了肩背。“喂，你觉得……这些残骸像什么？”V指着坦克残骸问。一号只顾着处理装甲动力骨架的姿态调整与锁定，一步一步地伴随着机械锁定声，走向重型卡车。见没得到回答，V又再问了一遍。“残骸就是残骸。”一号随便应付道。“我觉得它像坦克碎片，那它以后会被改造成什么呢？”“它的金属含量代表了它的回收价值。它会被粉碎成原子级别，然后转换成我的资源配额。”“那，那它像什么？”V搂着金属盒子与半截人形残骸，跑到了一号跟前。“这是一具尸体，被先驱脉冲无机化了，没什么值得讨论的。”“你……”V噘起了嘴，一副不满的样子，丢掉了残骸后扬起了挂在胸前的探测设备，“那这把探测设备像什么？”“设备就是设备。‘像’是什么？”V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像什么？”“我是一号，职业是废墟拾荒者。”“还曾经是名光荣的战士呢。现在的你像什么？以后的呢？”“‘像’是什么！”一号把残骸卸到了货厢内，“专注你的脚下所埋藏的价值！”V点了点头，抱着盒子跳上了货车的副驾驶位，关上了车门，一副欣然的样子。她确认了自己怀中金属盒子的价值，核心记忆区一直在涌现临时生成信息流，而信息交换区持续不断地把这些信息还原成图像与音频。就像是回想起了某些久远的记忆。火焰，激烈的战斗，城市，回**于建筑间的枪声与嘶吼，不知来自哪个年代的人像，幸福的笑容，夜空中的月亮，一句“月色真美”的话……全息投影仪。她知道了手上金属盒子原本的名字。她手指的扫描硬件开始运转，检测着全息投影仪的电路构造、光学硬件、无线模组，运行系统……信息交换区被喷涌的信息流冲击着，信息不断地解压扩充与精简压缩，临时储存区也几近爆满，因此检测系统的信息交换与数据储存就只能艰难地进行着。她的“内存”从来就没有这样热闹过，以至于她把视觉、听觉、平衡等感官系统都临时关闭了，闭起眼睛抱着盒子，一动不动地，把运算资源腾空出来给检测系统。在检测全息投影仪的运作系统时，她找到了储存器里面唯一的图像媒体，名为《测试片段—星空》的演示场景。她找回了她曾经丢失的“星空”，找到了与日志里面的“星空”吻合的场景。几乎是优先于所有的信息处理，她把这个演示场景复制到了自己的临时储存区里。她也知道了，坦克内的士兵不是在保护这个金属盒子，这个全息投影仪内也没有什么机密情报，士兵们是在无法逃生的时间里，用名为观看的动作、名为想象的过程，用这个全息投影仪构造的虚拟星空对抗濒临的死亡与躯体的无机化。等她再次睁开眼睛，逐渐恢复感官系统的时候，货车停在了某个车间的一块屏幕前。时间已到夜间。“那是什么？”V降下车窗，向屏幕前的一号问。“元素回收站的兑换区。”“元素回收？”“一整车的残骸交给他们处理了，这里显示的是处理进度，以及货物的有利元素含量和可兑换的资源配额。”一号回过头，“我还以为你没电了，想着要不要把你拉去二号的工厂，拆开来看看你是怎么充电的。”“先不说这个，我做了一个梦！”“梦？那是什么东西。”V脸上的惊喜缓缓褪去，她没有说话，只是倚着窗框静静地注视着一号的装甲，看着缝隙里面的污垢—那里的确是由血液、泥土、灰尘等等其他东西组成的结块。她慢慢地露出了柔和的笑容，看上去却有点悲伤。“这是从核心记忆一区出现的词语。那是这里没有的星空，你们没有的笑容。”“不明所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说来你只是回收了这个东西吗？”一号指指她怀抱里的金属盒子。“这个是‘音乐’的一部分。核心记忆二区第一次输出了信息，这条信息告诉我，‘音乐是梦与幻想的表达’。”“所以这是什么！有什么价值？”“它的名字是‘全息投影仪’，是可以展现虚拟场景的工具，而场景可以展现梦与幻想。”V轻轻地抹去投影仪顶上的灰尘，擦净了中央的指示灯。灯呼吸着，明灭的是无法正常运行的黄色光芒。“哦。说白了，也只不过是一个不实际的玩意儿。”一号靠近副驾驶席，用射击姿势把设备对准了投影仪，“少量的硅和碳，少量金属，它的价值可能连一度电都没有。扔掉吧。”一号的手探入车门，向她怀中的投影仪伸去，V却侧身抱紧了这个方向盘般大小的金属盒子。兑换区屏幕的白光越过驾驶舱菱角分明的金属框，映着她的脸庞，车门内的女孩注视着抹满灰尘的膝盖，碧色的瞳孔泛起着剔透的光泽。不实际的睫毛低垂着，不实际的白金色发丝披上了一层银霜，不实际的脸却有着悲伤的神色，就连那“不实际”的金属盒子，似乎也泛起了不实际的光华。她蜷缩了起来，微微颤抖着，像个不愿被夺去玩具的孩子，把怀中的盒子彻底保护住。一号完全不理解她的动作，只不过看到了她手腕与肩膀的一些瘀青，才收回了手，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滴”的一声声响后，屏幕缓缓关闭。结算完成，一号的配额到账了。“可笑的……存在。”一号看着V的侧脸说。光影消散，她的神情隐于黑暗。“嗯。”她轻轻回答。“你本身就是个可笑的存在。”“嗯。”她的语气坚定。“抱着这样的一件毫无价值的废物不放，你连这份无比简单的工作都不适合。”她没有出声，只是悄悄地钻到了驾驶席，躲入了阴影之中。“为什么你会有如此不实际的想法？”一号伸手打开了驾驶舱的照明，跟着走到驾驶席外，“不重视价值，不重视报酬，不重视实际意义，不重视工作，难道你的身体就不会坏掉，能量就不会消耗？”“我本是欧洲战线的战场支援系统，量子拟人智能施嘉斯蒂E。这是我从核心记忆一区涌现的信息得知的。我其实是欧洲战线的鬼魂来着。”V埋着脸沉着声音说道。“即使是鬼魂也需要媒介的支持才能存在着。”“灾难降临的那时，施嘉斯蒂E来不及完成跨战线的本体数据转移，担任战线指挥的部分跟随化为废墟的本体消失了，担任外交使的部分才被迫留在了这具躯壳。她支持着我，表达着我。”“那又怎样，你灵魂终会随着你躯体的破败而死去，被雨水腐蚀、缺乏细胞营养、缺乏能源，缺乏维护……你什么都没有而不去获取，你在这里根本活不下去！”“只要去到俄罗斯战线指挥部与姐姐汇合……”“什么俄罗斯？不是说过这个名字没有意义了吗？没有什么战线，只有人类联盟，你现在就在联盟里面！你要去找你的姐姐，在此之前先存好资源配额吧！”“为什么……我不需要啊，我可是施嘉斯蒂制造的完美躯体，虽然我不完整，但我可以永久地存在下去，不用能源不用维护也可以。汇合是我的重要任务之一，在此之前，我需要找到我遗失的‘音乐’。我已经找到了‘星空’，相信不久之后就可以……”一号上前了一步，赶在V再度蜷缩起来前，把硕大的食指抵在了她躯体心脏的位置。那是全面覆盖着装甲的手指，布着裂纹一般的、深红色结块的手指。那是扣动过扳机的手指，浸染过鲜血的手指。“但是你能活到那一刻吗？时间就是你最需要获取的基本资源！对待现实就要像对待战场那样，你要对抗的第一个敌人就是时间！在这场对抗中只有绝对理性地去拉长那串永远都他妈那么短的配额数值，才能活下来，才能不被淘汰！”一号激动地按住了窗框，经过扬声器过滤的嗓音变得沙哑，“对于人类联盟来说，无价值的人太多了，人人都企图揽紧自己的土地、能源、空气与水，但联盟仅有的东西就这么多，没理由也没办法均分给低效无力、自私懦弱的人群。我们要么成为远征军，要么直面与智能机械的竞争。它们拿了一度电，占了一平方米，我们也要拿一度电，也要去占一平方米。我们不能被淘汰，我们要活着，一切都为了存活，那群长着智能的金属无法打败我们，先驱者无法打败我们，存活就是我们人类的胜利！如果你是那什么支援系统，那你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V与他对视着，人造的面容上定格住了一丝惊讶。她的核心记忆二区向信息交换区输出了一个协议，她瞬间完成了协议的解读。那不是什么命令程序，仅仅是一种为她的拟人意识提供参考的“最优选择”《人类支援协议》生效了。她平静地看着一号被装甲包裹的双手，伸手抹去了他手背上的污块：“我知道的，要活着的是你们，按照我的支援协议，我会不顾一切代价支援你们，这包括决不能让你们的梦与幻想在你们的躯体还活着的时候死去。“而‘音乐’本是你们所拥有的表达形式。”V直直地看着一号的取景器，开启了位于手心的无线连接组件。她的手心亮起了一块柔和的光斑，她希望可以把核心记忆区涌出来的图像信息传达给一号，希望一号也开着无线传输设备。“为什么要如此执着？”“那是我日志里面的首要任务。寻回我所遗失的—你们拥有的‘音乐’。”V的指尖抵在了一号冰冷的额头上，缓缓地，沿着他的头部装甲，沿着胸部装甲的缝隙，移到了一号的心房上。一号并没有理会她的动作，冷冷地说着：“忘掉吧，那是别人赋予你的任务。放心地自私吧，我们的基因本来就允许你以自己为前提而生存着。我们需要的是眼前的现实意义与价值，而不是你所说的音乐、梦还有幻想。”她关闭了没有任何设备搭理的无线传输，却自然地笑了起来。她说：“就像，你不需要把没有兑换价值的东西带回仓库那样？”“是。”“你的装甲是无法更换的，因为你说它成为了你的皮肤了。可是你的仓库里却有着一堆明明可以兑换掉的部件残骸。二号，三号，四号，还有我，都被你留在了仓库里面而不是拿来这里兑换掉。这是为什么呢？我们明明占用着你的资源，我们的存留就在攻击着你的现实意义与价值，这一点都不理性。”“啊？你果然没救了。我怎么会把人类当成废品兑换掉。三号是开着工程车来的，说是要借个地方维修下。二号是我观察了很久才决定带回去的，以前的他就在自己的工作车间里休眠充电。四号和你一样，都被雨困住过。她和你一样有着以前人类的漂亮外形，可是四号有着需要这具外形的工作，你却什么都没有。”V偷偷地笑了：“那，角落的那堆部件呢？它们有什么用？又不能像衣服那样替换。那可都是超合金，带来这里兑换掉可是很有价值的。”“部件？部件有什么……价值……对，不是应该兑换掉吗……这我怎么知道！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堆着，这只是我装甲的判断，不是我……”一号突然愣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们，以及你的那堆部件，就是你的意义与价值所在！”V抱着她的金属盒子，笑容灿烂。“至于为什么，可能你只是选择了忘记而已，就像你购买仓库的目的。肯定是大家的核心记忆区被封锁了，我也肯定是把什么重要信息塞到二区里面保护起来了。”一号拍着额头，一副竭力思考的样子。V趁他转身的时候，推开了车门，跳下了车。“本来，这里的星空与月色非常的美呢。”V喃喃，仰头看着暗灰色的天空小跑了起来，脏兮兮的脚丫留下了一串纤细的脚印。“什么跟什么啊……喂！你要干吗！”一号吼道。“我要去废墟收集资源，把投影仪修好！它的光学模组出问题了！”“随你的便！”一号开动了货车，掉了个头后又停了下来。“喂！你就给我自生自灭吧！”一号大吼。“修好了我会把它带回你的仓库的！”“那你会回去的路吗？”“嗯！”V轻快地回应。临近深夜，细絮翻飞。清理着雪的工程车零星行进，四处响起的机械运作声与亮起的照明让工业区内的金属建筑显得没有那么孤独。她背着一号给她的探测设备，抱着修好了的全息投影仪，往旧仓库的方向跑着。白色的裙摆和金色的发梢随着她的步伐蹦哒，投影仪中央的绿色指示灯似乎也在配合着她的步伐，跃动着，像是心跳那般。与那盏指示灯一起跃动的还有她视野界面内的储存警报框。大量的信息处理让她的信息交换区与临时储存区快要运转不过来了。她想把一些信息处理进程放在核心记忆一区或者二区，可是这两个区都处于爆满状态，就连“八音盒”这个词语都放不下。这是她给这个好不容易活过来的全息投影仪取的新名字—八音盒。“八音盒”这个词语来自于她的某条日志，词语指向核心记忆二区，如同她给自己取的名字“V”那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知道这些名字很重要，有着不一般的价值与意义。就在她处理着之前喷涌的信息流，企图在期间验证下“八音盒”“音乐”与“V”的逻辑关联时，感官系统传达的图像声音信息让“惊讶”信息集上浮到了信息交换区的最上层。她停下了脚步，因为148号车间的门打开了，白色的亮光从庞大的金属盒子涌了出来。红色的条幅几乎把车间的空间等分了，工人们各自在被条幅均等划分区域工作着，条幅上通通印着“为了生命，努力成为优秀齿轮”的文字信息。他们的神情规范，因为他们面无表情；他们的工程臂统一运作，上下左右，旋转复位，而每条工程臂的接口链接着更小的机械臂，也是一套套动作地循环演绎。金属与金属摩擦撞击，就连声音也都有着运作的规律与层次，像是上好了发条那样，齿轮在向外界表明着他们的准确咬合。或大或小，或轻或重，在那仅仅回响着的几个音节里，整个148号车间就是一个时钟。精确细致的同时，把工人们的工作时间匀速平均地转化成工人们的生存资源配额。他们的工程臂和二号的型号是一致的，说不定二号就在里面工作着，作为时钟的一枚齿轮。这个庞大的金属盒子是死的，148号车间表达出来的不是“音乐”，而是一些货物。“八音盒”才能表达“音乐”，因此“八音盒”是活的。V欣慰的看着怀中跳动的指示灯，在临时储存区里保存下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她向着早上离开时的地理标记继续跑着，一路上她还碰到不少和四号一样穿着职业正装的业务员。她们在车间之间巡航，主要负责指挥车间之间的物料与信息资源流通，时不时还能看到两个业务员在交涉，面对面站着，全身如同木桩一般只有嘴唇在蠕动。她们就是身兼数职的“管理者”，替代的是每个车间的智能系统。而有的车间里面则没有任何人类，也不存在着“管理者”，因为那是全智能化的生产车间，如同那些在周围清理着雪的大型工程车那样，里面给清理工人安排的操作席位可能是多余的。如同“管理者”通通都是面无表情的，因为她们的面部只有一层皮革而没有任何的电子肌肉，也无需肢体语言，因为就连“当面交涉”这样的无意义行为都是为了什么而迫不得已保留下来的。她经过在昨天早上四号消失的那些走道，有些走道似乎就是某个工人的“仓库”。他们在被氧气和雨水腐蚀得快要坍塌的金属壁间充电，脑后或者背后链接着电缆，有的工人的机械结构看起来就是由铁锈堆叠而成的，而与机械结构连接的生物结构同样腐烂着；有的怎么看都像是死了，一层灰白的皮质紧贴着骷髅，同样也紧贴着与骨头连接的钢钉；有的则在零星落下的电火花下叼着香烟休眠，这家伙的电缆破损不堪，他的连接口也时不时冒出缕缕黑烟；还有一个家伙在喝酒，双手各拿一个装有浑浊酒液的瓶子，一只手高举过下巴，一只手放在肺部以下的机械结构。他每含下一口酒就闭起眼睛，慢慢吞咽，随即酒液从机械结构的缝隙流出，被他另一个酒瓶子回收。“哇，机油的味道重了。”这家伙说。V猜这家伙的周围肯定遍布着混有机油味的酒香，这会是一种奇异的味道，不过V早就关闭了嗅觉系统。她回到了一号的旧仓库，靠着金属壁坐在闸门旁。闸门的缝隙并没有漏出光，看来大家还没下班呢。V决定尝试去主动解读核心记忆一区的信息，她想要找到更多的答案，就好比自己为什么会在148号车间前感受到“惊讶”。她原本是欧洲战线的战场支援系统，有着拟人意识的量子智能。自己的存在本应该会解放人类的双手，然后他们将会去追逐比生存更宽广的事物—可是在战争后，被围困在亚洲大陆的人类无法建立起他们的乌托邦，只好逼迫部分人类为了生存而与智能机械融作一体。倘若现在相对安稳的工业区变成了战场，周围的金属建筑将通通转变为军事设施，工人们的机械结构所连接的可能会变为各式各样的武器……这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这是人类的进化还是退化？进化和退化又是什么？人类的机械化躯体增加的是什么，缺乏的是什么？自己智能的“拟人”部分有着怎样的构成？V审视着这些问题的同时，一步步地解析自己的核心记忆一区以寻求答案。庞大的信息交换量不断地侵蚀着她的交换储存器空间，一区也在期间不断地涌出信息，其中就包括“思考”这个信息集。她把现在的解读行为定义为“思考”。V在思考，“音乐”实际上是什么东西，仅仅只是一种表达方式？是梦与幻想的表达？“八音盒”可以表达梦与幻想，“八音盒”与“音乐”是不是同一样东西？这是不是就是自己要寻找的“音乐”呢？她的日志里面“寻找音乐”是首要任务，可是她直到现在才去思考“音乐”为何物，思考自己理解的正误。雪渐渐密集了，风扬了起来，工人们下班了，向着那些可以给自己充电的地方走去。不知不觉，仓库的闸门开启，二号、三号、四号陆续经过她的身边，她趁机溜了进去，转而靠着一号的部件堆继续思考。“V，仓库还有着一道坏掉的门，起初，我们都是通过那道小门进来的。”三号操作履带，在V的身旁停下，然后抽出背后的吸嘴把自己和她身上的雪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