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机器人与幻想家

—明天……是什么？在几何图形的形变下，在每一束拟定光线的阴影还原下，在回放着的开场白下，他从地上站起，走到了舞台中央的位置，侧对着投影而成的帷幕。—是任务与程序算法以外的……仓库的横剖内景加速变换成夜间雪地外景，铺满尘的地板转变成铺满雪的道路，一号上前抓住他的工程臂，两人侧对着红色的帷幕，面对着仓库的小门。三号四号则随着舞台的升降模块退场。……时间？他在心里说道。与其说这个开场白是旁白，倒不如说是他通过“精神通信”把脑海中的台词透过音响设备进行输出。在帷幕开启前，他关闭了通信系统的音响输出通道，转而透过拓展视野界面观察着帷幕外观众的反应：面无表情。那就需要更加真实的……虚拟的帷幕缓缓拉开，他突然瘫倒在一号的臂弯里。这使得一号紧张了起来，转而用双手夹紧二号那软绵绵的躯体。一号在心中抱怨了几句：喂，你又把机械结构关闭，虽然剧情上是“没电”，但是……一号脑海里传来二号的回应：但愿他们有所惊讶。瘫痪着的二号勉强睁开眼，无力地看着一号。哈！是呢！没电了确实和死去相当，应该比死去还恐怖吧……感觉不到身体，意识却还遗留着。一号在心里说，同时卡着二号展开的工程臂，向着仓库小门迈开步伐。只可惜他们不会知道你为这个表演的牺牲。一号感叹。没关系，这是我想要的表达。二号释然。一号半拖半拉地扶着二号前行，场景以两人为轴向着两人身后横向移动，外景移出同时，被阴影遮盖的门后内景缓缓移入。两个场景间有着一个界面，那是仓库金属壁的纵向剖面，半掩的小门就立在在这个剖面的里面。虚拟的雪地同步地展现每一个脚印与拽痕，于此同时地板的暗藏的履带配合两人的步速运转，让两人相对于舞台的现实位置几乎没有变化。[二号：明天……明天……明天……]二号含糊不清的重复着台词，他的声音很虚弱。这是他直接关闭了自己的机械结构而导致的无力，他时常这样做，为了更好地还原这一幕。一号伸手够到小门的虚拟模型，往前虚推，模型也紧跟他的动作运转，就像那里真的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门被他推开了那样。随着门的开启，夜间外景遮盖上了一层漆黑，而仓库内景的场景遮盖则“刷”地一下不见了，就像打开了灯。场景还在缓慢地横向平移，地板的履带也保证他们相对于移动的景与物是静止的，直到仓库的横剖内景充满了整个舞台。四号坐在了一片草地上，三号在她身旁站着，两人像是在讨论着什么。这片草地与仓库的墙壁棚顶格格不入，生锈的巨型金属盒子内部怎么会突然冒出一大片青嫩的草呢？四号的脚尖前，一个残旧的乌金色盒子散发着光泽。[一号：来帮一把！]一号吼着。四号和三号回过神，上前把二号围了起来。[一号：这家伙……没电了。]一号让二号靠着金属壁半躺着。三号拉过一条电缆，一号接过按在二号的背上—当然这条电缆也是虚拟模型而已，二号也已经重启了自己的机械结构，锁定了半躺的姿势，让自己靠墙的动作看起来自然点。四号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八音盒”的投影终止，草地升华了。[四号：你怎么了。一号：我回来的时候在他工作车间的门前碰到了他，他就这样瘫在雪地上，因为没电了。三号：怎么会……昨晚不是充好电了吗？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四号：不是。休眠与否会影响充电效率，我们昨晚都少休眠了大半个小时。]二号看向地板中央的“八音盒”，无奈地笑了一笑。因为连接着电源，他算是恢复过来了，坐直了身躯，环顾四周。[二号：她来了吗……四号：我在闸门旁发现了这个全息投影仪，我搜索并学习了它的技术原理以及操作方式。二号：看来是来过呢。我的“明天”在昨晚被她和这个盒子打破了。三号：是因为休眠时长减少了吗？她的确像个顽皮的孩子，搞出的恶作剧让我们一晚都没睡好。二号：哈……不只如此啊……今天，在我工作的时候，在我想着“明天是什么”的时候……]舞台突然暗了下来，这是因为遮盖层把仓库内景隐藏了。他迅速起身，面对观众。他的工程臂已经展开，以一种人类生物手做不到的姿势弯曲着，这却是工人们做的最多，也最能贴近观众的动作。一束圆锥形的虚拟动态光打在他身上。他的工程臂下，是每个配装工人无比熟悉的装配平台。他的通用接口连接着更为精细灵活的机械臂，在配装台上灵敏而又富有节奏地的运动着。他小心翼翼地演绎着“装配”这个动作，虽然也只不过是让工程臂执行原有的动作程序，但是他的腰部、双脚要几近静止，“配装台”以及零部件都只是几何建模，要是因为身体的抖动而导致工程臂“穿模”，这就很不妙了。逐渐，舞台音效变成一种如同时钟那般的声响，音节铿锵而毫无旋律可言，数个音节配合着他工程臂的运作循环着，就连旁白也随着那种节奏如沉闷的摆钟吟诵着：谁来告诉我，明天的概念充电，唤醒，检索，计划列表的任务，执行与再现复制的规律，定制的程序这难道不是明天？何为时间？两束，四束……虚拟光源陆续增加，他的前后左右接连不断地出现圆锥形的动态光，光束下是与他动作一致的工人，工人的神情、穿着、工程臂的姿态都完全一致，若不是因为长相与身材的细微区别，这些人就像是他的分身。上班与下班，过程是时间提拉，按压，递进，回旋人类的罪罚，我们的勤勉世界的危机，生存的条件效率就是最高解数字的解一行一行，一列一列，工人们搭配着音效与一致的动作，以同样的节奏现身，就像复制粘贴了那样。如同车间的照明灯被陆续打开了，如同时针转了一圈，在484下机械运转声、121组同谐音节后，车间的场景完全呈现出来。观众们的头顶上，每两米就站着一位工人，工人被悬浮着的标语包围。车间化为了一个整体，横列纵列的装配平台组成了流水线，所有流水线组成了一张网，零件在网上面以同样的节奏推进着。他位于这张网的中心，站在一个格子里面。每个格子的内部空间、网的每一段线条都是一致的。那为何思考，明知是机械当下的制度，机械的世界她说的只是诡辩愚蠢的她崇拜这些我便追随我所自愿任务程序外的时间？明天怎会是时间我的明天，没有时间……他抬起了头，恍惚而不解地看着前方。他特意放慢了左手的操作，一瞬后又马上恢复回来。这是表演的一部分，为的就是打乱整个场景的节奏。在日常工作中出于任何情况的操作脱节都是可耻的，而现在的这个细微动作会构成“二号在思考”的表演。……明天……时间……电量……耗电失去了动力，我变成锈铁噢不，那是不久后的时间！他低下了头，转而专注地看着装配台。尽管他在努力地赶上节奏，但是他的操作逐渐出现了紊乱，不久便彻底地慢了下来，再也无法赶上车间整体的节奏了，乃至像燃尽了的油灯那般静止。他疲倦地闭上了双眼，伏倒在装配台上，停止的工程臂把他软绵绵的身体顶着。输送过来的零件被他的身躯格挡，在他一旁堆成了一座小山。像是要配合着混乱，其他工人的工程臂下一个接一个地空了，可是工人们却依旧按着原有的节奏，对着空气重复着那些早就定制好的动作。监工从车间的角落启动，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巨型机器人。机器人用铁钳似的巨大机械臂把二号夹起，搬运尸体似的越过流水线组成的网，场景以他与监工为轴后退，当然，监工也是虚拟的，又一次关闭了机械结构而瘫痪的他只不过是被舞台的升降模块抬起了。监工走到车间闸门处，把他丢在了车间外的雪地里。场景羽化交替，仓库内景再显。[一号：就在这下班前的十几分钟，你……三号：那个丑恶的自走钳子把你怎么样了？二号：等我连接上这里的电缆时，我接到了车间的开除通知。]四号后退了一步，一点一点地抬起手臂，捂住了自己的嘴。[四号：不……不，他们不能这样做，只是因为你没电……]二号笑着摇了摇头。[二号：他们可以，因为他们制定了这样的规则。而规则可以被打破，拜我所赐，我的车间已经跟不上整个工业区出货的节奏了。紧接着开除通知的是工业区管理层的驱逐警告……但是……告诉我，她所说的“明天”在这里面吗？]他指指不远处“八音盒”的虚拟模型。接下来就是这个盒子的表演了。“八音盒”也是这个故事的重要角色。四号点了点头，用手势指示了几下。“八音盒”的指示灯首先开启，随即散射出缤纷的光芒。光线交叠转化，在虚拟场景里面生成虚拟场景，倘若下面的观众们看得出来，大概会惊叹吧？扩展视野界面里面，他看到了一位与四号以前同属一个工种的女性微微地张开了嘴唇。还是那片星空，那座城市，那条公路，只不过那几团喘息的火焰与城市的灯火熄灭了。万籁俱寂，唯有道路的灯影映照着路面的血迹。一号惊讶地转过了身，侧对着观众，俯视着躺在自己跟前的士兵。那名士兵的手指动了一下，他的装甲做出了响应，数声机械锁定声后，装甲内置的动力骨架辅助他站了起来。士兵蜷缩着，抓着自己的心口与喉咙，痛苦地咳嗽喘息着，似乎呼吸与心跳还离他很远。一步，姿态锁定；重心稳定后，姿态解除；第二步，姿态锁定……士兵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走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名同伴身旁。同伴的装甲连同躯体已经散架，仅靠尚未断裂的皮肉与动力骨架保持着人的形状。从装甲的巨大裂缝中渗出的血已经干涸。破裂的K8装甲内，骇人的伤口处，黑色的晶体缓慢蚕食着同伴破损不堪的躯体。再过不久，因为“先驱脉冲”的改造，他的同伴将彻底变成一堆无机物，支离破碎的肉体将再也看不到曾经生命的痕迹。士兵跪下，久久地凝视着同伴头部装甲的取景器。四号站到了一号的身旁，一同面对着两人前方的虚拟景象。[四号：研究这个全息投影仪的时候，我从里面的储存器找到了这个场景，我猜这是昨天她还没来得及展现的后半部分。三号：依照我和四号的讨论，我们一致认为昨天的场景代表着过去，是“梦”。然后，接下来的是她所幻想的未来。四号：也就是，“明天”。]跪下的士兵的身体突然颤动了一下，像是老旧的弹簧逐渐被拉开了，在装甲内部结构的摩擦声拉扯声里，他伸出手，够到了他的同伴。“愿望之力，无限之大。”他说。空气泛起了波纹，波纹**漾至整个空间，如同是在回应这股脉冲，同伴的手指也动了一下。绚烂的光辉从装甲的裂缝迸发，数声机械锁定与解锁的声音下，如同上好了发条，那具破碎的K8装甲从血泊中缓缓地站了起来。那句话简直是一句咒语。紧接着，如同是响应了某人的愿望，四具破损装甲的缝隙里都跃动着七色光芒，从内部迸发的力量奇迹般地击碎了蔓延覆盖的结晶。像是蜕皮那般，黑色结晶不断剥落，展露出来的是像新生儿一般脆弱的皮肤与肌肉。装甲的裂缝更是像生体伤口那般，不可思议地快速“愈合”着，连同涂抹在金属表面的血污与焦土也被抹去。他的四个同伴逐一站了起来，各自捡起自己附近的武器或者装甲的部件碎片，部件碎片就拼回迸发着光芒的缺口里，武器就上好保险背在背上或者挂在腰间，四人向他靠去。唯独他穿着一身染着焦黑的K8装甲，唯独他装甲涂着血污，唯独他没有萦绕于身边的斑斓。他与同伴一一相拥，同伴也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可以打败先驱者！”他激动地吼着。“是啊，K8装甲可以抵御攻击和先驱脉冲！它们可以被打败，我们的战争终将胜利！终将胜利！”五人欢呼了起来，举起了他们的手臂。士兵们四分五裂的装甲与躯体像是被胶水拼合了起来，萦绕着的七色光华渐渐消散，胶水也干了，他们互相搀扶着，以别扭的姿态一点一点地向着远方的城市走去。城市建筑的边缘，夜幕尽头的云彩被悄然蔓延的微光浸染。五人笨拙地翻下了公路的水泥护栏，消失在灯影下。晨光突破了地平线。时间加快了数倍，破晓，黎明，清晨，路面上陆续闪过各式车辆的拖影，有的拖影还穿过了四号和一号的身体。一号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双臂，任由这些模糊的拖影掠过自己。路灯熄灭了，天亮了，那是蓝色的天，云彩伴随着刺眼的阳光从远处建筑的轮廓后出现，向着一号飘来，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消失于观众们的身后。傍晚，初月，皓月，深夜，破晓……加速流逝的时间像是刮起了一阵风，风沿着一号面前的道路吹来，倒是没了那股金属的气息。“吱呀”的一声，二号身边出现了一道裂缝。裂缝的边缘被闪动着的失真斑块抹去了，可谁都认得出来，这道裂缝是暗灰色的。那是夜间雪地的颜色。一号无奈地放下了双臂，向那道裂缝走去，伸手“砰”地一声把那扇虚拟场景之外的小门关紧。三号看着一号哈哈大笑，二号也跟着默然笑着。[三号：这真是一道时空之门。一号：我现在很想给它上把锁。三号：就怕V找不到进来的方法了，然后又在闸门外面坐了一整晚，嗯……像条落魄的小狗。二号：所以，这就是明天吗？]二号仰着头，举起他的工程臂，指着变换流动着的天空晃了一圈。欣赏着虚拟场景的四号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明晰了什么，与二号对视。[二号：以及，“又在闸门外坐一整晚”—这就是明天？四号：我想，这是时间。太阳与月亮接连飘过，行驶的车辆变成了长长的一束拖影，这是加快的时间。与三号所说的“又在闸门外坐一整晚”，都是处于“未来”这一位置的时间。三号：只不过，那是在幻想里面的未来。二号：我还以为，那只是1到12，0到59的数值。四号：然后，这就是明天。黑夜被晨曦打破，城市安然无恙，灯火亮起又熄灭，这就是士兵们祈愿着、等待着的“明天”，是幻想中明天。二号：是吗……是呢，电量耗尽的那一瞬，我似乎也想到了我之后的下场了。四号：你这不是知道吗，明天的含义，就是时间上的未来与未知。或是被模拟定制的未来，或是难以推演的未知，是我们所有好奇的，恐惧的，坚信的，怀疑的，担忧着追逐的，无视而抛弃的……全部的这些，都是明天的一部分。三号：理解未来与解决未知都需要想象和推理的能力，二号你以后也有空闲干这事了。一号：我还记得她说过，愿望……四号：这还可能是一个愿望，是关于未来的想象，是“另一种可能”的幻想，是那五名士兵的心愿……]四号扭头，用余光扫过了前排观众。刹那间，她好像笑了。[四号：很美，不是吗？一号：这个就是……我所遗忘的……？四号：如同她曾说的，这个全息投影仪在展现我们所遗忘的梦与幻想。]一号触摸着自己的额头，缓缓地沿着装甲的缝隙，移到了自己的心房上。他定眼看着加速时间下的城市，坐了下来。日落日出，斗转星移。建筑的轮廓在变化着，有的高楼被推倒了，新的高楼拔地而起。半透水晶柱一般的大厦最后替代了所有有着混凝土外墙的建筑，在日光之下显深色，在月光之下显莹蓝色。雾起，雾散；雨落，雨停；雪飘，雪止……周围没有巨大的金属盒子，没有因为下雨而恐慌乱跑的家伙，没有不散的雾与永远清理不完的雪，春夏秋冬四季交替，公路上的载具拖影络绎不绝。建筑慢慢地靠近一号坐着的公路，最后这条公路变成了城市间的一条街巷。流动的行人变成了线，街道上铺满绚丽的光轨……演变缓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一个深夜，有着汽车外形的飞行器从天而降，在四周的广告投影与灯光照耀下停在了一号的面前。飞行器走下四个老人，老人们相互搀扶，皱巴巴的脸咧出了一个个笑容。灯影下，四个孱弱的影子相互交叠，老人们一点一点地走过一号的身旁，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人们走出了舞台，走过了观众的头顶，消失在虚拟的远方。一号一直呆呆地坐着，看着飞行器那打开了的舱门，像是在思考。似乎坐上那辆飞行器，就能穿越时空去到眼前的那条世界线那样。而二号却一直有些伤感地注视着那道“时空之门”的位置。虚拟场景的投影结束了，那扇关不紧的小门浮现了出来，整个虚拟场景升华了，光粒被吸回了“八音盒”。[二号：是啊，很美……哈哈……]二号无奈地叹息一声，大家都看向二号，似乎都在畏惧着他接下来要说出的话。[二号：……她说了那么多废话，其实说的都是那一样东西啊，真是个笨蛋。二号：我也是个忘记了什么东西的笨蛋吧。]二号看着自己的工程臂，看着那十个空空如也的通用接口，入了神地喃喃自语着，像是在对着某人轻语。[二号：天知道我为什么会把原来的双手换成工程臂，或许只是资源配额不够用了，或许是因为原本的手在演奏的时候，会累会疼，受伤了更是不利于演奏……或许，我仅仅是想生存着，像是一种不甘的屈服，不甘就此死于当下。人……先要活着才能追逐啊……明明是如此简单明了的道理你却毫不留情地把它拆穿……]他的脸庞划落一滴浑浊的**，把他稠密的须角沾湿了。[二号：你这叫人还怎么活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工程臂的金属外壳摩擦着自己的脸。片刻，他看向观众，看向那观众们看不见的、并没有被模拟出来的仓库闸门。[二号：她在哪呢？四号：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她明天还会来的。三号：她今天没进来仓库，可能是因为昨晚二号把她吓到了。一号：那家伙可没有被吓到的自觉。她大概在废墟捣鼓着什么吧。四号：她还没亲自给我们演奏，所以明天一定会来的。我也只是擅自地摆弄了一下她的全息投影仪。三号：演奏什么？四号：当然是她所说的“音乐”，也就是梦与幻想？二号：别开玩笑了，这可不是音乐，她那个笨蛋理解错了。不过我的工作没了，填满任务与程序的计划列表不复存在了，我就等等她吧。等到明天她来了，我来向她展示什么才是真正的音乐。虽然这难度还挺高的啊。]二号碰了碰自己的工程臂，发出铿铿的声响，笑了。四号被二号的话和那铿铿声响吸引，直直地注视着二号的工程臂，像是在思考。[四号：如果你决定这样做的话，她以后或许会拉着你不放要你和他四处演奏的。以她的执着来看……三号：还去四处演奏？别傻了，不会有人理会她的！哪有人像我们这样空闲，待在这不充电来看这无聊透顶的梦与幻想！一号：是啊，笨蛋才会这样做吧。三号：要是她在这里，听你这句话可能会捂着额头说“我不是我不是我好歹是拟人智能”吧。]三号模仿着一号的吼叫，还按着防护服模仿着V扶额说话的样子。一号昂起身与三号对视，感慨着地以玩笑回应，声音竟苍老了许多。四号则在一号的部件堆中摸出一把扳手，放在了二号跟前。[四号：毕竟，大家都在为了报酬忙活呢。]二号凝视着四号的假瞳，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他用工程臂的通用接口摸索推搡着，想把那把扳手夹起，可是他失败了，于是他干脆用牙把它咬了起来，接在了接口上。接口灵活转动着，扳手虽远比不上原本连接的小型机械臂，但也总比没有好。二号“咔咔”地笑了。[二号：一号，明天……明天带我去废墟吧。一号：看来你要转行了。二号：或许吧，我的一些东西被埋在那里了。二号：不，不。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吧，我要找的东西可能要找很久才能找到，我怕会赶不上明天晚上。虽然不知道她现在去哪了，明天的这个时候她会出现在这里吧？一号：现在就去？你还想体验没电的痛苦吗？二号：只要少用手臂的话……]二号已经拔掉了背后的电缆，看着新装的扳手，拖着步伐从小门走了出去，而一号斥喝着跟了上前。三号则向着他们挥了挥手，仓库就剩下三号和四号了，与一号二号回来前一样，四号打开了“八音盒”，两人看着满地的青草若有所思。[三号：我们……究竟遗忘的是什么呢？不只是空乏无形的梦与幻想吧？如果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四号：你想听没有在表达上进行过加工的分析吗？三号：你没有用以往的说话方式，我听着还挺不习惯的。对于我的疑惑来说，你的分析以及结论更具备说服力。四号：对于今晚二号的疑问，四号内置计算机进行了情报征集与分析。结合两天以来的投影，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我们的意识降级了。三号：如同字面上的“变成机器人那样”了吗？四号：模拟广义上的未来是我们的竞争者所不具备的能力。资料显示，工业用人工智能是不具备“灵魂”的，但和我们这些造物主一样，都会在大脑或者系统里面建立一个世界的或者事物逻辑的模型，征集过去的信息，制定下一步的任务与程序。任务与程序是定制的狭义未来，老实执行就好了；运行世界模型并透过对时间的认知模拟世界整体、空间，以及事物逻辑等的广义未来，是我们原有的能力。“模拟”本身这个行为可以是自由的，会结合过去的记忆给我们带来愿望，创意，感性，深思……我们就是遗忘了自由模拟一个广义未来的能力。三号：那就是所谓的梦与幻想？四号：我们忘掉了人类意识原有的高级能力，因此意识残缺不全。虽然说遗忘掉那部分可以让人更理性更合理更高效率地生存下去，但我们要是都遗忘了，这会让我们的意识等级下降，然后再逐渐变成与原有人类以及机器人都不同的生命群体。三号：姑且叫作“齿轮文明”好了。四号：哈……哈哈。有趣的名字。三号：这才仅仅是我们接受工业机械化的第五年呢。四号：幸好只是过去了五年。]像是经过了一阵风，草尖拂动，数只蝴蝶蹁跹。四号看着三号，有些惊讶地说—[四号：名字……说到名字的话，我记得V把这个全息投影仪叫作“八音盒”，可八音盒不是这样的……有着非常简单的机械结构，用齿轮组成机芯，附以簧片，音筒……它们造型各异，或纯手工打造或出产与流水线，即是艺术品又是声音媒介……]两人跟前出现了一个小木盒，木盒里面有一个扩音铜管，铜管下是一枚装饰用的黑色胶碟。这当然只是虚拟模型，八音盒每一个零件都自动拆开，随后自动装回。这是四号的搜索结果。[三号：这才是真正的八音盒吗……]木盒向两边展开，里面的小留声机随着联动装置缓缓升起。小留声机身上的把手转动了起来，吱呀吱呀地，它精密的机械结构获取了动力，带动了内部的音筒，也带动了小留声机上的黑胶碟片，发出了纯粹的、金属拨动的清脆声响。在这清脆透彻的旋律下，金属一般的女声跟着吟唱了起来：冰凉灰沉降它寂然，似雪藏回放发条上机芯撞，声澈响那，是齿轮力量相咬合，定制下编辑虚伪梦幻……仓库的小门突然被撞开，一号扛着二号冲了进来。投影的草地与八音盒也因此被打断了。[一号：监工！在三个街区外，向着这里赶来！二号：驱逐警告生效前的责改令……但是我才是他们的对象，你没有必要回来，把我交给他们就好……一号：他们要包围我们！四号：我和三号今晚翘了班。一号：你们？还会翘班？三号：要不是我清理的时候路过这里，我都不知道原来四号一直都在这里等她。四号：我认为我们没有对她昨晚说的“明天会来”做出回应，那就是默许会等待她的到来。我在这里等着，偶然开门的时候发现了这部全息投影仪，解析研究之后，我让它投影了一片草原，那时候经过的三号以为出现了“神迹”，便放下工作看到现在。一号：哈哈，这可不像你。四号：因为我原有的明天也在昨晚被她打破了。一号：要走了，在监工要我们忘掉今晚的一切之前，离开这里！]四号轻轻地抱起了全息投影仪，搭上一号的手，踏着舞步向小门前去。仓库内景往远离观众的方向推进着，逐渐地，先前并没有模拟出来的仓库闸门浮现，隔绝了匆忙离开的四人。三架主体为机械钳的巨型机器人围住了这间仓库，探射灯似乎要融化掉它的金属外壁。闸门旁，强光下，女孩靠着金属壁蜷缩着，把耳朵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指尖轻扶着墙壁锈迹。她一身洁白的睡裙，漂亮的白金色长发沾着灰色的雪花。雪在下，雾在沉降。弯弯曲曲的脚印与履带痕迹被一点点埋藏。她莞尔一笑，打了一个响指，监工们停止了运作。强光消失，阴影落下，像是她把灯关了那般。……自由是它尸骸永无止境循环但也曾被拟作摇篮簧片拨弹，表达梦与幻想筒板记载美与高尚……一束，两束，三束。三束圆锥形光束打到了观众的头顶。一号，二号，破旧的三角钢琴。两人一同搬着这个奇特的三脚物体，向着漆黑的舞台走去，消失在阴影中。一闪，一闪，又一闪，重型卡车车灯开启。灰色荒漠上，二号站在钢琴前，一号从腰间的铁皮袋子摸索出好几把扳手，装入了二号的通用接口里。一声，两声，三声。难听的音符在扳手与琴键碰撞中的溅落。阴影浮现，转瞬又离去。……梦醒陌生地方机械替换心脏意识唤诉惊叹音乐唤诉愿望“去吧，去吧愿望之力无限大”……建筑的尸骸旁，四号展开了四肢，机械地摆动着，胡乱地挥舞着，用极其不符合她那不变表情的兴奋语气呼喊：“演奏吧！”“像起舞那样演奏！”“用音乐与场景表达。”“等不到她的来访，那就让我们去找她！”“告诉她，这就是我们的梦与幻想！”二号敲着琴键，时而高兴时而悲伤，时而无奈时而惊讶，时而又伸长工程臂，靠着通用接口上的扳手笨拙地**着弦丝。一号和三号围着“八音盒”踱步，“八音盒”上投影着仪器本身的内造结构与货车的立体设计图。两人一把抓住了四号，四号做了一个拍掌的动作，十个指头依次闪烁过光斑，“八音盒”响应指令，放大了设计图。设计图中的重卡货厢向左右两边翻展开来了，底部金属板变成了一格格横纵交错的传动单元，每个传动单元内藏投影组件，几个复制而来的工人影像出现在立体设计图中，随着传动单元的运作陆续升降。整个虚拟场景一明一灭，就像“八音盒”的眼睛眨了几眨。……机械已被润滑挫去轮齿，逃离框架在时间里接受氧化在空间里烟消云散在此之前孤单震撼悲怆释然升华……清脆的琴声宛如夜空繁星零零碎碎，旋律把音符与群星陆续连接；弦乐拉开了星空，抹去了车间与夜色的界限；管乐推进着游走的银色折线，把星座的形状逐一勾画；折线在军鼓鼓点催促下，折返到一号的跟前。一身戎装的一号套着军礼服孑立于漫漫荒野。深邃的天、铁灰的地，由银色折线勾勒现形的巨碑把笔直的地平线从正中央隔绝。钢制的碑宛如断裂的巨剑，刃尖刻着的“欧洲遗址”上，无数人名如缕缕细烟，汇为断剑剑身的雕纹。壮烈的军礼乐环绕不绝，巨碑之下，四具铠甲笔挺凛然。那是K8量产装甲，装甲的棱角锐利，每一个缓冲斜面都映射着星辉与月。装甲的外表遍布细碎裂纹，恍若是银河之弦的投影。四具装甲立正眺望，统一的面甲无法透露任何人类所拥有的神情，可是他们的取景器锃亮，像是在告诉世人他们将永远地守护着身后的巨碑，直到世界所有的光熄灭。一号将四把探测设备安放在他们的臂弯里，随即退后一步，立正后紧握手中探测设备。探测设备迸放出巨大的电弧，电弧没有把地上的灰色的雪轰开，而是直奔深空，拟作奔雷闪电。闪电过后四周回归漆黑，月亮的光辉投射到老旧的三角钢琴上，钢琴前的二号身着燕尾服，两条工程臂并没有破坏他的演奏身姿。群星归隐，雾气升腾，唯独他陶醉在散漫光华下，十个扳手跃然于琴键，修长的工程臂时而铿锵时而轻抚。他得意地一笑，背后又伸出一对工程臂，腾空的工程臂在他头顶伸展开来，右臂向内折弯成一个合适的弧度，左臂放于弯曲的右臂之上，五个通用接口连同扳手合拢，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僵硬地斜向上又斜向下地划动着，与此同时右臂的扳手此起彼伏。他抬眼瞄了一下，皱起了眉头，撇了撇胡子，略有不满。只因觉得自己的动作太过生硬，“手指”无比笨拙。像是回应了他的愿望，在难以名状的力量推动下，二十把扳手竟折弯了起来。他的四只“手掌”不再是那直勾勾的夹子了，二十条金属伸屈自如，俨然与正常的生物指无异。举过头顶的工程臂搓了搓手，他露出得意的笑容，演奏着钢琴的同时把三角琴的大盖拆了下来，捏成了小提琴琴盒和琴弓。他把琴弓放于脑后晃动几下，把头发捏成了琴弓的弓毛，又从脚下不知什么地方抽出几根钢丝，作画一般地把琴卷和系弦板连接了起来。扳手或停顿或微颤，或推按或拉起，配合着不知从何奏起的打击乐与铜管乐，二号借助钢琴与提琴模拟出了心跳与呼吸。光束投到了三号跟前，三号从阴影处加速驶出，他身穿全封闭的防护服，背景随着他防护服下的心跳与呼吸一点点展现。灰色的天空下，荒漠的雪花在翻腾，似有强烈的气流卷席三号周边。交响乐的旋律从间歇到连续，随着气流逐步攀升，三号展开臂弯，任由天地间混沌着的风雪把行驶着的自己托起。终于，在乐声刹那间的停顿，三号的履带离开了地面。旋律转为柔和而浪漫，三号跃过了二号的头顶。在那本应是太阳的位置下，黄色防护服像花苞那样绽放开来。他卸下了所有的外装，一手拿着金属表面修复剂，一手拿着吸嘴，履带与他的身躯以藤蔓相连，不舍褪去的藤蔓在最后交织形成了他的双脚。他踏着灰色的雾，仰望着天，把吸嘴尽可能地伸远。空气扭曲了，雾气竟然都涌向了那扁平的吸嘴。星空再现，就连星光与夜都被吸去，月亮变成了太阳，黑夜变成了蓝天。他把修复剂往眼前的空气一喷，眼前便冒出了一行长长的数字，数字后跟着一个配额流通符号。他再把修复剂往灰色的雪地喷洒，那扭曲金属的力量化作召唤生命的力量，雪地上冒出了青绿的草；再喷，那青绿宛如墨水一般在灰色的纸上渗透蔓延，青绿之间还透出数点斑斓，灌木接连不断地从葱郁的草丛间涌现。风吹草动，林木破土，飞雀嬉戏，蜂蝶蹁跹。他眼前的数字不断地跳动，数位一个接一个地减少，然而他并不在意，因为那行数字实在是太长了！等到这行数字明显地短了一截后，他已经把视野可及之处的荒漠修复成了绿洲。他轻轻地降回地面，扎实地站稳了，丢下了吸嘴和修复剂，以赞颂的神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随即，二号的身旁出现了一道裂缝，身着舞会礼服的四号从裂缝里探出了头。那召唤生命的力量转而赋予了她表达的能力，构成面部的仿真皮革运动了起来，她正因眼前的绿洲而惊喜万分。她推开“时空之门”，惊讶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随后对着伸到自己眼前的手甜甜地笑了起来。她轻点三号的手心，撩起耳边的发丝，随即长裙一扬，投入了这位以青苔为裳的男士怀中。森系的旋律下，两人在林间盘旋起舞。琴声笛声空灵柔和，似有鸟语花香萦绕于四号的机械躯体，她的舞姿如流水宛转，飘扬的裙摆与拂动的藤蔓缠绵。她若拟作鸟儿，三号便饰演枝条与她打闹；她若拟作飞花，三号便饰演清风助她与蝴蝶共舞；两人化作了精灵，受生灵相拥，枝条藤蔓把两人托起，枯叶拟作溪流，精灵在其中**漾沉浮。就像他们本来就生于此地，更多的树木花草也在他们的舞动下，扭动躯干以各自所能发出的声韵吟诵着，为两人伴舞。突然一阵大风卷来，悬浮的枯叶升空化作了雨。树灵们纷纷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为其他生灵提供庇护。三号和四号无奈地停下来舞步，四号却拉过三号的手，与他一起站在树下，欣赏着洗浴的万物，又敬仰地仰望上穹，任由雨水击打在脸上，以各自的方式祈祷着。琴声模仿着雨点落地的声音，而二号身旁的裂缝迅速扩大，一扇隐藏的闸门上升着，最后像是画中画那般，巨大的“时空之门”平铺于森林间，门的外面是朦胧的雨景，里面是焕然一新的仓库，与扶着门框招手的一号。场景缓缓推进，仓库里面是呈亮的装甲与探测工具、各式乐器、琳琅满目的盆栽与礼服。三号帮助二号抬起了三角钢琴，四号则雀跃着步入了仓库，在经过一号时，她缕了缕湿透的长发，把的双手收于身后，十指交握。她对着一号微微低头，腼腆地笑了笑，行了一个屈膝礼。[四号：莱恩·夏尔曼先生，谢谢您。一号：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一号环视仓库一周，脱帽回敬。四号伸出了纤细而白皙的手。[四号：您愿意与我共舞一曲吗？一号：我非常荣幸。]二号演奏起了钢琴与提琴，在柔丽的华尔兹下，四号与一号舞步相随，双目交视，脉脉细语。[四号：我做了一个梦，我有一个幻想。一号：是吗，那是怎样的呢？四号：那是关于音乐的梦与幻想。二号：像这样？]二号优雅一笑，为他的插话表示抱歉后，又一次转换了演奏风格。提琴声低微悠扬，钢琴声澄澈响亮。那是梦幻的旋律，一下一下地，在工程臂轻微的机械运转声里，宛如在八音盒的发条驱动下，音筒匀速经过音板，拨动着光亮的簧片。[三号：像这样！]三号一挥手，琴声逐渐化作骤雨，接连而起的交响乐随后迎来**。光影的转换下，台下的工人随着主旋律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地换上了晚礼服，挨坐在长木椅上，机械外形逐一脱落。他们或紧张地闭眼锁眉，或轻松地微笑点头，或跟随着节奏轻扣指尖，或与身旁之人相依紧靠……每个人的眼前都和三号那样有着一串数字，那是时间空间与物质资源的系数，共同构成了“资源配额”。配额数值随着音乐跳动，闪动的数字逐渐随着音符舞动了起来。[三号：还有这样！]三号展开臂弯，像是刮过了一阵风，把观众周围的场景像灰尘一样吹飞。金属的地板、墙壁、棚顶之下是木制地板、树立着金色雕塑的墙、罗列着浮雕与花纹的金色穹顶。他们的仓库破天荒地镶嵌在了金色大厅的巨大管风琴之间。一号与四号因为惊讶而停下了舞步，四号像少女那般惊喜地仰望穹顶，随即看着人们，怀着相遇的感激与离别的不舍，悲伤地笑着，向人们伸出了手。[四号：那也是，你。]四号轻语，她的指尖泛起了微光。紫色的、蓝色的，青色的……光芒涨落，沿着她纤纤指尖望去，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只因一位女孩站了起来，她从人群腾空而起，赤着脚，一步一步地向四号靠近，她的足迹绽放出晶莹剔透的雪花。她裹着一袭净白的睡裙，笑容无比灿烂，就连她那白金色的长发都像是浸润了太阳的光芒。女孩也伸出了手，期待着指尖相碰之时。[女孩：很高兴遇见你们，请问你们有我所遗失的音乐吗？]她的手心同样泛起了微光，赤色的、橙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像安然的心跳那样鼓动，像平稳的呼吸那样起伏，与大厅间回响的旋律节奏共同流转。[四号：这就是你所寻找的音乐！]五指相扣，在终止符奏起的瞬间，两手迸发的七色光华散发至整个大厅，容纳了在场的所有人。那是，愿望的光芒。“愿望……愿望……”女孩默念着这个从核心记忆一区突然涌现的词语，看着怀中呼吸着的指示灯，顶着纷飞的雪，在雾中跌跌撞撞地走着。呐，你也是我的愿望呢。她眯着眼甜蜜地笑了。尽管她无法把这个笑容通过脸部电子肌肉表达出来，可是在她的幻想里，她就是如此欣慰地笑着。刚刚你的第一次出演里，大家都是那么、那么地惊讶，他们虽然没表达出来，但是我感受到了，他们都被你的演出所吸引啊，我认为一定是这样的。毕竟，大家真的只是忘记了什么，就好比记忆，好比愿望。她如此说着，尽管她的言语无法透过发声单元输出。她得出过这样的一个结论：记忆是过去的信息，愿望是对未来的模拟。窥探核心记忆一区，看到那个“模型”时，“模型”告诉她，那是姐姐为赋予她“意识”这个过程而制造的“世界模型”。各式传感器把外界各种信息传输给“模型”时，在各种信息集的选择判断中她就产生了对世界的基本认知，从空间层面的，到事物逻辑关系层面的，再到时间层面的，“世界模型”不断被完善并模拟与运行，最终她和人类一样，可以对时间有相同程度的高级认知。梦是关于记忆的，是过去信息的产物；幻想是关于未来或未知的，是对世界模型进行模拟的产物，两者相对于当下现实的即时认知，往往有着巨大的鸿沟。评估过去模拟未来，作出判断选择后确立目标的过程，正是人类意识在时间层面的高级认知过程，也是梦与幻想诞生并演化成愿望的过程。在这两天记忆的冲击与洗礼下，在与大家的交谈中，一个愿望从她的核心记忆一区涌现了出来。那不单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了结合她的支援协议，结合日志上找回“音乐”的首要任务，而形成的又一个愿望—将来，就这样抱着“八音盒”，去四处演奏她所找回的“音乐”，祈求着人们去回想，去眺望。这将会是她全新的职业，这份工作的回报就是人们的惊呼。因为她相信在哪一声声惊呼过后，将会有什么植入他们意识的深处，像是茫茫大海中闪着绿灯的浮标，将指引着人们去克服那现实与幻想的鸿沟，指引着人类文明孜孜不倦地去探求那比生存更为宽广的事物。在那路途上，每个人所拥有的力量将无比强大。那真是一幅美好的图像。不过首先呐，你要好起来，放心放心！我能把你修好……她全然不顾在视野界面里一直前置着的警报框，运行了检测系统。突如其来的大风卷席着尘块与雾霾，刮打在她身上。她的动态平衡系统在修正躯体重心时受到了信息交换的阻挠，她一下子没保持好平衡，轰然倒下。红色的警报框瞬间铺满了她整个视野，其中信息交换储存器的空间警报是最前置的，紧接着是各大项小项系统的警报，一律都是“运行空间不足”。她打开了自己的系统进程列表，表示安全项的绿色正被表示高危项的红色快速压制了下来。当整个列表都变成红色的时候，她就要“宕机”了，接着是自动重启……可是没有运行空间的话，重启也是毫无意义的，倒不如说自己会就此陷入无尽的死循环，直到自己的能源彻底耗尽。自我审视进程关闭……导航系统关闭……即时性强制重启系统关闭……削减外界信息即时输入，关闭除视觉以外其他感官系统，关闭动作拟人系统……红色对绿色的攻势暂缓了下来，她发现，剩下的绿色几乎都是无法关闭的核心记忆一区进程了。其中就包括被她命名为“思考”的系统进程集，这个进程集还持续不断地加大对信息交换区和临时储存区的占用。原来，思考是会不断地占用运行空间的呢，不过无论如何，思考是无法停止无法消除的，那是核心记忆一区的进程，也就是“意识”的过程。相对的还有核心记忆二区，还有这两天的记忆……要不要运行信息交换储存器的保护机制呢？把这两天的记忆清除？—绝对不要。第384条日志生成了。这两天是她最珍贵的记忆，她知道了“音乐”，知道了“思考”，知道了“模型”，知道了“愿望”……看到了八音盒里面的月与星空，听到一号二号三号四号的声音，经历这些的时候自己的复杂感情：高兴、无奈、伤感……第385条日志—期待。等到明天，大家会怎么样呢？她不禁这样期待了起来，或许还是老样子吧，这样的话可是不行的，必须要在明天为大家演奏“音乐”。这是我，是施嘉斯蒂的支援协议，是存在的意义，是我的意义……第386条日志—站起来。不要忘记。她看看这个保护机制，原来它一直被什么抑制着，一直处于未触发的状态。她试着把保护机制关闭，可是失败了，这个也是无法被关闭的核心记忆一区进程。强行清楚关闭的话，大概就是“自杀”吧？她凭借所剩无几的运行空间，修复了动态平衡系统现有的几项出错，抓着“八音盒”站了起来，向着她曾修好“八音盒”的荒漠僵直地走着。在那灰色的尘团下，会有无尽的零件和工具，那个地方并不遥远，一来一回所耗费的时间并不长。等你好了，把我刚刚还没完全展示出来的幻想给士兵先生看，他肯定会惊呼的！直接“哇”地一下吼出来的那种！没走几步，透过翻滚的雾霾，她抬头看到了紧闭闸门的巨型金属盒子，想到了148号车间。她幻想出了148号车间关门后的场景：那些工人在自己观察不到的时间里，在自己观察不见的角落里，其实都在笑着抱怨着，开着玩笑喝着酒，喝醉了还会有人哭闹，还会拉上车间的“管理员”，路上的“清理工人”和“拾荒者”，然后敲打着工具拍着灰色的雪，大家一起嬉笑歌唱舞蹈……像是笨蛋那样地……生活着。不如把这个场景构建出来吧，然后通过“八音盒”表达，看到这个的大家或许会祈愿着自己的未来会变成这样……啊，现实与幻想间最大的鸿沟是把人类逼退到亚洲大陆的“先驱者”呢，有它们在，所有人的愿望都难以实现……我还是要尽快地与姐姐汇合，以我们施嘉斯蒂与人类的坚持，“先驱者”必被击退……还有因为战争而出现的，这骇人的雨、稠密的雾、肮脏的尘、荒凉的废墟……只要和姐姐一同努力，大自然将会再生……对了还有演奏，一边汇合一边演奏？可以的话，这样真好呢……仓库的大家可以和我一起走就好了……舍不得士兵先生，舍不得那没有铲斗推土机，还有面无表情的猩猩与人类小姐……混杂着各种大颗粒的气流持续刮着，风显得沉重无比。她再次倒下了，因为幻想也在占用着她的运行空间。她的动态平衡系统自动关闭了，系统进程变成了红色，意味着恢复运行空间之前，动态平衡系统将彻底报废。是不是因为我胡思乱想太多了，“垃圾”塞满了信息交换储存器呢？真是不妙呢……茫茫天地间，气流没有帮助她攀起，反倒持续地打压着她，肮脏的尘絮黏着她白金色的长发，在她的睡裙上蔓延。她攀爬着挣扎站起来，可是她的运动演算系统随即就自动关闭了，她唯有扑在肮脏的尘土上。静止在指边的是闪着小灯的“八音盒”，像是再问“你怎么啦？”在幻想里面，看着那闪烁的光芒，她“扑哧”一声笑了。顺着指尖看去，她发现自己的眼前是一条走道，走道两边是被氧气和雨水往死里腐蚀的金属壁，金属壁悬着几根电缆，之前那个连接口冒着黑烟的工人毫无生气地低着头，生物组织与机械结构都被烧焦了，糊成了一片。瘦削躯体被焦黑的电缆扯着，一股又一股的气流卷席走道，壁间的飘动电缆一次又一次地刮打着他的身躯。终于，脆弱的氧化物与碳化的电缆不足以支撑他所剩无几的重量，他腐锈的金属脚再也支撑不住躯体重心的偏移，与牵扯着他的电缆一同断裂了。你也倒下了。倒下的他就像是女孩最后仅能剩下的残骸。残骸最后还是会被氧气和雨水进一步地腐蚀，或者被深深埋藏，无论如何都会在时间与空间里彻底消失，融为大自然的一体。第387条日志—原来，你是机器人，我是幻想家。或死于氧化，或死于美与高尚……女孩的意识流一度中断，视觉系统也停止运行了。在她恢复意识的一瞬间，她第一件想到的事情是她那可能会被清除的记忆。所幸，保护机制依旧被她的“意识”压制着。没办法呢，不能再去演奏了，也没能和姐姐汇合，终究只是找到了“音乐”吗……说到底，我所理解的“音乐”与实际的音乐之间是不是也有着鸿沟呢，总有这样的感觉呢……她再次审视信息交换储存器里面的信息，那是与四人的相遇、与四人的争执，是透过“八音盒”再现的星空与月亮，在虚拟场景下起舞的自己……那是多么的美丽可贵，壮烈震撼。第388条日志—明明只是个拟人智能的载体，只是拟人智能施嘉斯蒂E残缺不全的一部分。……你就是个笨蛋，比四号……比人类还愚蠢—这些话，要是一号在自己身边，可能会被这样斥喝着吧。嗯。她在心里轻轻应答。她进入核心记忆一区，把整个保护机制连根清除了。保护机制的清除腾出了一丁点儿的空间，她把这用于第389条日志的记录，记录下她到此为止做出全部判断与选择的理由—暂时地，做一个以这两天记忆构成的梦吧。紧接着，她那些凌乱不堪的、如同噪音那般的想法通通都停止了。所有的系统进程都被染成了红色，包括“思考”。这一整片红色的填充，就像是她闭上了双眼。在她所不为知的时间里，信息交换区和临时储存区不复存在了，转而合并成了核心记忆三区。就连那个信息交换储存器也不存在了，这本来就是她的错误认知：根本就没有这个独立用于信息交换与临时储存的硬件，她就只有一个完整的量子储存硬件，就像人类只有一个大脑。硬件被分为无比庞大的核心记忆二区和新划分的核心记忆三区，加上原有的核心记忆一区，刚好把整个储存硬件塞满。在核心记忆三区里，“维也纳”这个信息集定格在了上浮的一瞬间，这个信息集直指核心记忆二区，如同一扇门，让这个新划分的三区与原本被加密加锁的二区连成了一体，形成了数据互通。“维也纳”与“V”这个信息集连接起来了。填满整个核心记忆二区的是一个“时空切片”，包括了名为维也纳的城市大部分分子的位置；欧洲网络上那一瞬间与音乐有关的所有信息；那一刻拟人载体周边的声音震动频率与光线状态……施嘉斯蒂E日常型拟人载体作为形象使的出访记录……以及对欧洲沦陷后的文明走向预测；防止模因遗失的任务，名为“人类支援协议”的选择判断机制，名为“时空切片”的区域空间抓取与拼合复原计划；核心记忆二区的被动保护协议；最后是核心记忆二区形成的原因—打击到来的前几秒，施嘉斯蒂E做出了自己所认为的“最佳选择”，以自己所在音乐厅为中心，在本体与卫星的支援下用引力波侦查系统对欧洲进行分子级空间扫描。最后记录下来的，只有维也纳及其附近的几座城市构成的庞大而精准的三维全息图。核心记忆三区的诞生激活了二区的被动保护协议，协议激活了V手掌的传输模组，等待清理了无效进程腾出运行空间后，便开始把整个核心记忆二区连同那389条日志向外发送。数据信息将在荒凉的时间与空间中缓缓漂流，流向已经化为废墟的施嘉斯蒂E本体，流向俄罗斯战线的施嘉斯蒂R，以及欧洲废墟中其他日常型拟人载体的手心……直到这个信息集传递到了拟人智能施嘉斯蒂的本体量子演算阵列，实现了完全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