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又一个加班日。晚上十点多,老猛才载着我降落在自家阳台上,车门刚开,一股寒风就迎面扑来,冷得我直打哆嗦,赶紧钻进屋子里。换了鞋子,挂好衣服,洗过手,看到桌上摆好的饭菜。保温系统正运行着,不时发出滴滴的提示音。我放轻脚步,走到清儿屋外,想要推开门进去看看她,不料这天她却上了锁。“哥,你回来了?”她还没睡着。“是呀,还没睡着吗?”我说。“我……我睡了,饭菜给你热着呢,你早点吃完睡觉哦,晚安。”我不禁一愣,这很反常!清儿怕孤独,以前无论是加班,还是因为想去先进医疗研究中心而谎称加班,我都提前告诉她。她做好一桌饭菜,总要等我回来才肯睡,偶尔实在累了先睡,也从不会锁上房门,要等我回来给她说晚安……我知道,有些事情在发生了!我随口扒了几口饭菜,回到屋里打开电脑,登录到先进医疗研究中心的网站。点开监控页,左边旋转着一个三维建模的人体图像,右边是相关的一些波形图。信息显示,“三妹”很健康,各项指标正常,年龄达到16.4周岁。她在培育室里的发育速度是正常人的八倍,在两个月后将达到17.7周岁……我的心抑制不住狂跳起来。但想到一切还没有结束,一切也可以说还没开始,能不能走好最后一步,我实在难以把握。我思量着,不能被动等待,每个计划总有失败的可能,我得做好多手准备。清儿粘我少了,抱着手机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多。她常常是坐在我身边,忽然地就爆发出一阵娇笑,我侧头去看她,她小小的老鼠般的眼睛面对着我,露出不自知的羞涩与躲闪。我微微一笑,往她脑门儿上敲敲,喝口茶,又继续在可能世界里演绎着所有可能的情况。我依旧有时加班,有时谎称加班,挨到很晚才回家。回到家里时,她总是房门紧锁,有时装作睡着了,故意不回答我,却不知道即使隔着门我也能听出她呼吸频率的差异。12月24日,我对清儿说要通宵加班,她若是害怕,就去小刘姐姐家借宿一晚。小刘姐姐是清儿在远郊医院的主治医师,也是我们兄妹俩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清儿满口答应。次日早晨,我早早从先进医疗中心75层出来,走到公司楼下,老猛开着飞梭来把我接回了家。清儿不在,打电话问小刘医生,也没在她那儿。这时候我心里不能说不担心。老猛询问要不要报警,我说先不麻烦警察,自己找找再说。我发动所有认识的人帮忙,终于在傍晚时分找到了她。她趴在城南一家酒吧门外的露天桌上,睡着了。冬日萧瑟的树干下,落叶满地,酒瓶子堆了一桌,满身包裹严实的清儿趴在那里,不像一个人,像是一堆凌乱的衣衫。我让朋友们保持距离,独自一人走上前去,抬起清儿的脸观察,她变形的五官之间满是泪痕,这一夜一天,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我心头绞痛,但也知道,关键的时刻来临了!我替她拉上面纱,给她披上了我的衣服。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我,再看周围的环境,瞬间清醒过来,慌忙伸手摸脸,摸到脸上的面纱,反复确认后,恍惚的小眼睛才流出浓浓的悲伤来。“哥……”她一头扎在我怀里,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瘦弱的肩膀,如同无数个惹她哭泣的往常一样。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清儿恍如丢了魂,整日没完没了地发呆。我跟她说我向两个单位都告了假,会一直陪着她。其实我已经辞掉了工作。她要喝酒,我一点不加阻拦,陪她喝,所以整整一星期下来,无论白天黑夜,她都在半醉之中度过。我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分好几次,间断地给我讲了事情的原委:两个多月前,一个叫阿勇的男孩突然闯进了她的生活。阿勇也才十七岁,还在挪威留学,笑起来像阳光一样灿烂。他们在一个RPG游戏论坛里结识,阿勇被清儿的谈吐和思想所吸引,在网上聊了几天后,竟然提出要跟她交往的要求。清儿沉默了一会儿,坦然地告诉对方,自己小时候被核辐射污染,身体发育得比地球上最丑的动物还要丑十倍……阿勇说,这不成问题,他可以帮助她进行躯体转移手术。这手术我再了解不过了—通过培养疾病患者的细胞,诱导分化出健康的人类躯体,但不产生意识。待新躯体快速发育到匹配年龄后,将患者的大脑连同神经系统整个移植进去,患者经历一段时间的适应,掌握崭新的躯体,则旧躯体上的一切病变自然不复存在。只可惜,对天生善良的清儿来说,这项技术却是她决不能接受的禁忌之术。“培养一具完整的身体,却不给她意识,这不等同于谋杀吗?”她问我。“这怎么能是谋杀呢?现代社会已经完全承认了它……这是一项伟大的医疗技术!新躯体的意识根本就没存在过,没诞生过的生命何谈谋杀?最多也就是流产……”我说。“难道流产就不是谋杀了?”清儿蜷缩在**,抱着双膝说,“哥,别为我费心了,就让我平静地死去吧……这些年拖累你够多了。”人权至上的年代,清儿需要十五岁成年后亲自确认,才可进行躯体转移这种大手术,因为这种手术可能给患者心理带来终生的巨大影响。而她,选择了拒绝。清儿拒绝手术那天说出的话,让我体验到一种无力挣脱的难受。虽然从懂事开始她就一直说不能接受这个手术,我却万万没料到她如此坚决,任我哀求也好,讲道理也好,她就是不接受。诱导躯体在培育箱里的发育速度是普通人的八倍,她一直拒绝手术,躯体很快就在年龄上超过了她,算准时间诞生的“二妹”不得不报废,我还没敢告诉她。这一次面对青春少年的爱情**,清儿还是没有动摇内心,她回应道,自己接受不了躯体移植手术的伦理基础,请求阿勇收回他的错爱。然而阿勇的顽固也超出了清儿的想象。他甚至没有沉默犹豫,便坚持表示,这年代许多事情都有相应的机器人可以帮忙,正是前所未有的好时候。即使身体不便,他至少要跟清儿谈一场精神的恋爱,圣洁的柏拉图式的恋爱!清儿终于被打动,在幸福的泪水中答应了他。他们一天天聊着说不完的话题,阿勇给她看北欧的风光和民俗,看极光下的动物和花草,加之都瞒着家长,日子里充满了甜蜜和刺激混调的幸福。时间过得飞快,阿勇说他圣诞回国,约清儿平安夜见面,正巧这天我值班不回家,清儿便收拾了一番,只身赴约。“他说他想吻我,可是一解开面纱……他吐了……当着我的面他……谁不想漂漂亮亮的呢?哥你知道吗,即使是我,也好想好想……做个美丽的女孩儿啊……”在清儿梦呓般的倾诉中,我的神思飘回了她小的时候。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个从小在梦里吵着要做公主的可怜孩子,我当然知道你多么渴望美丽,可上天却连健康都没舍得给你。阿勇高估了自己的接受能力,他终究没做成柏拉图式的圣人,甚至在落荒而逃时本性暴露地喊了一句“我靠”……这日夜不分的一周里,小刘医生来过几次,我没让她见到清儿。我很感谢她为清儿所做的一切,但一切都结束了,我从远郊医院为清儿办理了退院手续。一周后,元旦到了,凌晨四点,街上电子爆竹声噼噼啪啪地响,我抬眼看向窗外,全息烟花以假乱真,绚烂得如同要诞生一个新世界的宇宙大爆炸。新一年的到来让我心跳加速,手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清儿从宿醉中睁眼醒来,我用沙哑的声音对她说:“宝宝,咱们去做那个手术好吗?就算不为了美貌,你的生命也已经很危险了。没有你,哥哥可怎么活啊?”清儿失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握着她消瘦的小肩膀,直视她的双眼,眼泪涌了出来。沉吟良久,她终于伸出变了形的小手,搭到我脸上:“哥,我答应你。”我不禁双手发抖,但及时控制住了。一个人沉浸在悲伤和恍惚中的时候,许多意识都会变得模糊,包括道德意识,或者不如说,世界观。“信息确认完毕,手术预约成功!”人工智能确定是她本人同意,手术眨眼间便预约成功。天亮了,我安抚清儿睡下,然后出去拿了最烈的伏特加,推开窗户对着寒风狠狠地灌下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