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空气是火灾后特有的刺鼻味,仔细闻的话,还能闻到海风的咸涩,以及一股隐隐约约的腥臭。有经验的人会明白,那是死亡的味道。在此后的几个月之内,这味道都会一直在整座城市里飘**。几位战士站在警戒线旁,脚下散落着酒瓶。“为胜利!”有人喊道。另一人醉醺醺地瞥了眼火灾后的废墟,发出刺耳大笑:“为惩罚!”笑声很难听,像笑着笑着就会痛哭起来。他们的眼睛都隐约发红,但没人在继续哭泣。有穿着军装的人朝这边走来,战士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了。离门口最近的小伙子眯起眼睛辨认何哲的军衔,神情变得严肃。“上校!”他喊,喷出一股酒气的同时努力站直,歪歪扭扭地敬了个礼。何哲冷淡地扫视他们,问:“怎么回事?”“有渔民比较激动,过来闹事儿。没伤到人。”那个年轻人顿了顿,补充道,“我们就是来看一看。来的时候,这儿已经烧毁了。”何哲点点头,然后朝那几栋废墟般的建筑走去。“那边危险!”有人提醒。何哲没有理会,径直走入那扇在火灾中扭曲的大门。火焰刚刚熄灭,满地是泥泞的灰烬。他走过墙壁焦黑的走廊,走过扭曲的文件柜残骸,走过一地的碎玻璃。十五分钟后,重新出来的何哲没再看那队士兵一眼,匆忙离开。在他的口袋里,有瓶纯度很高的生物致死剂,上面贴着标号,“六十七”。有辆车在马路对面等他。驾驶座上的人说,先去军部。何哲点点头,似乎有些疲惫:“抓紧时间。”他们沿着海岸线一路行驶。原本金色的沙滩,被一层层褐色物质覆盖住,那是海蜇们腐臭的尸体。新赶到的士兵正在那里忙碌着,试图清理,却怎么也清理不完。何哲转过头,闭上眼睛。去军部参加完授衔仪式,别着崭新的肩章,在赴任第七科研所所长的路上,何哲昏昏欲睡。他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江良给他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让人一生都无法忘记。大四刚开学,学校突然组织了场考试,题很难,全系都要参加。成绩下来后,何哲被导师叫去办公室,有位穿军装的年轻男子在等他。那人打量着何哲,突然就笑了出来:“怎么,第一名是你这根豆芽菜?”何哲瘦是瘦,还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嘲笑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倒是坐在旁边的导师抄起本论文就砸过去:“挖人墙脚还这么嘴贱!”一下午的时间,他们聊了很多。江良是大他几届的同门师兄,据说当年也是一顶一的学术人才,被特招去了军队机密研究所工作,这次是回学校招点儿新鲜血液。“不是机密部门吗?”何哲大声反对,却还是被江良拖上了车,说去海边,参观第九研究所的水下繁育池:沙海蜇-L,和沙海蜇外表相同,只是个别基因稍有差别,繁殖速度是普通海蜇的九倍;海月水母-A,子代基因变异率能够达到百分之十七以上……探照灯的光扫过去,被扫到的海水变得澄澈,没被扫到的依旧一片漆黑。何哲看着那些生衍不息的生物,心想,他从没听说过。这和他平时上课接触到的东西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长见识了吧。”江良脸上带着模糊笑意,“这才是真家伙。你们平时做的那点儿实验也就够发几篇论文。能发出来的论文,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早就被藏了起来。”他用手划过冰冷的玻璃幕墙,“三十年前,外国科研公司赞助了一群愚蠢的研究员,想通过基因改造来加快食用海蜇的繁殖速度,能多赚点儿就多赚点儿。可惜,他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实验品。”何哲没有问,为什么这些事情没有被写在教科书上,甚至也没被媒体捅出来。玻璃幕墙之后,无数水母在淡蓝色的海水中自由穿行,仿佛永远也不被拘束。墙是透明的,但墙永远就在那里。他们来到了江良的办公室。已经是半夜,那里没有人值班,只是摆放着很多瓶瓶罐罐,各类海蜇标本泛着诡异光泽。诡异却美丽。江良倒了两杯酒,冲何哲举杯:“明年就毕业了吧?提前祝你毕业快乐!”温室效应,海水富营养化,水母数量激增。近海渔业资源开始衰退,海水中毒素逐渐泛滥。如果任其自由发展,最终海洋生态系统将失去恢复力—各国都在研究对策,都没什么突破进展。“怎么样?”江良问他,问得很含糊,“你怎么想?”硝烟。何哲想,每一滴海水中都融入了硝烟的苦味。科技战早已在各个领域中蔓延,人们彼此心照不宣。他微笑,饮下冷酒。作为海洋生态系统的“盲端 ”,水母能以大多数浮游生物为食却没有什么天敌。何哲想起大学时,自己导师的感慨:“在水母爆发后想让它们回归正常数量,或许只有毁灭整个海洋。”这话已经过时了:“621”事故过后,整个水母科都不再具有威胁。却只有一片海洋被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