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 芋一隐隐一声雷动,把我从纷繁的思绪中拉扯出来。抬头一看,天空中,云团又翻滚起来了。像是铺开的墨晕一样,色深的地方说不清是黑色蓝色,色浅处也说不清是灰色白色,唯一能确定的是,顶多还有五分钟,又一场雨就会下起来。地上还积着上场雨的水,柏油路的街面一片小海洋,路标线反射着暗黄色的光,从水底透上来,有几分人工智能大觉醒以前的古旧时代的味道。不知道是下水道清理系统又出了什么问题,还是机器人们觉得让人类淌淌水也挺有趣,所以故意不来清理。撒豆子般的声音倏地响起,夏天的大雨说来就来。我赶紧后退两步,站到医院大门的屋檐下面躲避。瞧瞧手表,又转头看看门诊大厅,盘算着还有多长时间容我赶到办公室。在这个物质达到极大丰富的年代,依靠福利机构的基本保障,本来已经可以过上不错的生活。有人选择工作,不是为了精神的满足,就是要支付一份额外开销。我属于哪种呢?或许也有精神的追求,但缺钱是肯定的。身怀哲学和数学双博士学位,我找了两份工作,上午在市三中教初中生数学,下午在社科院地方调研室做研究。今天周六,学校是不用去,可调研办公室有个加班却躲不了。雨下大了,砰砰砰砰的,好像要把玻璃顶篷打穿。风卷进来几粒雨点,砸在我额头上,霎时炸成一片水花,拿手抹去,立刻又是几颗打上来,我只好再后退两步。不经意地一瞥,只见旁边一个姑娘同样被雨赶着退了进来。见她也注意到了我,我赶忙点点头,示意问候,她也紧张地躬身回应,目光望向地面躲避我,白净的脸庞带着几分羞涩。似乎我们的行为都让彼此有点惊讶了,于是我们各自转头等起了自己要等的人。清儿还没有出来,我再看手表时,又是十分钟过去了。已经快要十二点四十,两点半我就得到办公室,这一路过去可不近,最多再等她十分钟。我叹了口气,脑袋里开始胡思乱想。但是有些事不想则已,一想起来就是千头万绪,叫人痛苦,我只好狠狠甩了甩头,逼自己暂时放下。我好像真的老了,区区头痛也难以忍受了。想到身边有个年轻姑娘,我决定看一看她,来转移思绪。大雨正酣,我装作打量四面环境,眼光朝姑娘那边探了探。她专心等待之余,又好像在想着什么,时而秀眉微蹙,时而长吁一口气、动作轻柔地左右远望。那个幸运的人迟迟不来,姑娘一头长发随着窈窕清瘦的身子晃动,五十厘米的黑色短裙是那么引人注目,纱衣染了雨水,稍稍地贴向肩背,露出她青春躯干的线条……我知道这样看一个女孩子不礼貌,但是她不知道我在看她,就算不伤害她了吧。这行为在不伤害她的同时满足了我,不算是一个良好的决策吗?不不……“哥,你怎么不往里走点啊。”我脑海里正在为我的偷窥辩护,清儿已经出来,走到了我身边。她伸手摸了下我的衣服,看我淋湿没有。我把她的手拿下来,说没有关系,一边打量她。清儿个子要有我高了,十七岁,本该是她一生中最为青春闪亮的时候啊!可她却脸上戴着面纱,只露出双老鼠般的小眼睛,看得我心中不住刺痛。她歪过头,目光越过我,落在旁边那避雨的姑娘身上,“姐姐,你要去哪儿啊,我们送你去吧?”“哦,不用了,非常感谢。”姑娘一怔,随即微笑着对我们的友好致谢。她也趁机得以仔细观察我妹妹。她应该早想看了吧?—清儿长裙拖地,长袖衣服遮身,头上面纱包裹严实,大夏天里,这样的装束,实在不能说不怪异。其实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更招人注目,异常得小,眼角的轮廓也变了形,看一眼就足以让人心生厌恶……我下意识地把清儿挡到了身后。“我男朋友一会儿就来了,谢谢你们。”姑娘再次向我们鞠躬,摆手示意告别。我挤出个笑给她,转过头启动了手表上的呼叫程序。飞梭从雨幕中破空而来,在医院广场上减缓了速度,然后降低到离地约三十厘米的高度,划着水痕飞过来悬停在医院门口。前车门打开,我的人工智能管家老猛撑着伞走了过来,他像模像样地嘟囔道:“你们人类真是麻烦,淋点雨又不会短路,为什么每次都要我打伞来接。”我回呛道:“理论上你们铁皮人要真正懂人类情感,至少还得五十年呢,骄傲个什么劲儿!”老猛撑着伞,我抱起清儿上了车。清儿的身体愈发差了,抱起她时,我悄悄捏了捏她小腿,她没有反应,肌肉僵硬得像是超市里的冻货。背部的脊骨也好像变尖了,经她一米七的个头一压,刺得我胸膛发痛。我的心更痛,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悲伤她的身体状况,还是该庆幸她还在我怀里。飞梭离地而起,上升到C类飞行器允许的七米到十四米高度,老猛在前排驾驶,铁皮脑袋里发出猥琐的笑声:“我看那位小姐很漂亮啊,肤白貌美,三维标准,你没有考虑追求一下她?”“是挺美的,可惜人家有男朋友了呢。”清儿说。我心情烦躁,忍不住怒道:“你的铁皮脑袋能不能别整天不干人事儿?非要我把摄像头给你拆了才爽,是吗?”老猛“哦”了一声,低落地闭上了嘴。清儿摸着他的铁头安慰他,一边为他辩护道:“哥你别这么说嘛,其实老猛说得也不错,你都三十四了,我都要成年了,你这么老是单着也不行啊。我有病你又没病……”“你如果能安心接受手术,把身体治好,我还会有这些问题吗……”我话没说完,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啜泣,清儿花生米大小的眼睛里淌出了泪水,打湿了面巾。我忙改口道:“当然了,你接受不了那个,我也是理解的……其实我单着也不怪你,主要是没遇着合适的嘛,我喜欢的姑娘又看不上我,没办法啊……你放心,我会努力的。”我语无伦次的安慰没什么用,说出去的话收不回,必然又深深刺痛她了。她会以为是自己耽搁了我而陷入自责,又跨不过心头那道阻碍,最终在“伤害哥哥”和“伤害别人”的矛盾中不断折磨自己……我这个该死的人啊!我只能把她搂过来,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哄孩子一样,听她的啜泣声慢慢变小。从小到大就是这样。老猛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哦”了一声,又不敢多说话,默默按下了烘干按钮。脚下传来轻微的响动,温暖的风斜吹过我们后背和脚踝,烘干着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和鞋子。“总算办了件人事儿。”我夸奖说。“嘿嘿,为您服务,鞠躬尽瘁。”老猛发出谄媚的笑声,不失时机地解释道,“其实咱啊,就是说话冒失了些,正在努力学习改进中。可咱对您的爱情的关心是真切而忠实的,这一点可不比清儿少……”老猛的絮絮叨叨把清儿也逗笑了,他们慢慢又聊了起来,我在爱来爱去的一堆词汇中忽然灵光一炸,回头向远郊医院看去,可那避雨的地方早已消失在天际线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