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总隐藏在貌似平静的时刻。沉静如水的夜里,落雨松忽然惊醒。连续五天,他和蓝鸟押送两名俘虏,为避免与神山族不期而遇,挑选了最绕远、最艰辛的道路—可以说根本不算道路,披荆斩棘、涉水溯溪,全凭落雨松过人的方位感,才没有在迷宫般的叶片和藤条中失去方向,但行进速度慢得惊人。铺天盖地的绿色浪潮包裹着他们,闷热潮湿的空气也像一双大手,阻滞前行的脚步。阔叶和白峰都受了伤,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根本无法赶路。带的口粮早已消耗干净,每天采果、捕猎,也占据了大量时间。没有空闲休整,落雨松急于离开神山族的狩猎范围,每天硬着心肠,逼迫两名俘虏拖着剧痛身体走向宿命般的结局。终于在一个汗流浃背的午后,他判断已经彻底从危险区域脱身—整整一天,没有在泥土、草叶、树皮中发现追踪猎物的痕迹,甚至一根非自然折断的藤条都没有见到。看来,这里不仅人迹罕至,就连猎物也很少流连。“晚上可以好好休息了!”他向蓝鸟宣布。不仅蓝鸟,两名俘虏也都长出一口气,重重坐倒在地。许久,身边一片安详,除了四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外,没有任何动静。头顶的巨大树叶也都死气沉沉,仿佛陷入了梦乡。阔叶和白峰都是好样的,一路没有出言哀求。两人受伤不浅,特别是阔叶,腿上被石矛刺穿的伤口已经化脓,黄白色的脓液从伤口包扎处渗出—虽然明知没有必要,落雨松还是为两名俘虏简单处理了伤口,算是对敌人惺惺相惜的敬重吧。但随后的高强度急行,加之匆忙间找不到合适的草药,让这有限的善意也付诸东流。看起来,如果再得不到妥善处理,阔叶的右腿就只能砍掉了……“算了,没用的。”蓝鸟猜到落雨松的心思,摇摇头说。是啊,回到部落,过不了几天就会举行大祭神仪式。作为牺牲,俘虏的腿伤好也罢、坏也罢,又有谁在意呢?落雨松默默将中午剩下的口粮分成四份:烤好的鱼还有三条,自己和蓝鸟一人一条,阔叶和白峰分食一条;还有三捧被挤压半烂的浆果,只能均分。四个人狼吞虎咽,将食物打扫干净。蓝鸟小心翼翼地将掉在地下的残渣收集起来,徒手埋在地下。这份谨慎让落雨松非常满意—好猎手不仅要善于出击,还要学会躲避风险。多少优秀的猎手就是因为麻痹大意,最终丢了性命,比如雾月……“唉,还是别想了。”落雨松摇摇头,下意识地向白峰看去。几天下来,他发现白峰不仅长得和雾月有几分相像,就连神态也常觉似曾相识。虽然没有向自己坦白,但落雨松一路狂奔,力争早日回归部落,一方面是为了躲避神山族的伏击,另一方面也是隐隐担心相处日久,自己心软下来,大祭神的时候对白峰下不去手,可就太丢人了……作为河谷族少壮猎手中的顶尖代表,下一任族长的有力竞争者,这种污点绝不能有。中午剩下的口粮,四人果腹明显不够,蓝鸟出去转了一大圈,却空手而归。“奇怪,什么都没有,连一只珍珠鸡都没见到。”“今天将就一下吧。”落雨松宽慰他,“好好睡觉,明天早上再碰碰运气。”多日的紧张一扫而空,蓝鸟将两名俘虏身上的绳结检查一番,倒在地下,立刻鼾声大作。阔叶和白峰有伤在身,尽管被捆绑得极不舒服,也几乎同时坠入梦乡。大地的**如此强烈。落雨松站起身来回走动,舒展肌肉紧绷的四肢。头顶,密叶遮蔽的天空渐渐暗淡下去,夜晚即将来临。必须保持清醒!前半夜守卫就只靠他一个人了。虽然判断出已经远离敌族地盘,但丛林依旧危机四伏,尤其是莫测高深的夜晚,藤蔓中潜伏着不怀好意的气息……转瞬间,漆黑夜色从四面八方翻涌蒸腾。夜晚仿佛从天而降的捕猎的鹰,呼啸着,将渺小人类紧紧压在身下。不敢生火,怕引来其他部族的敌人,落雨松感到就像儿时不慎落入逮捕疣猪的狭小陷阱,手脚都被束缚,看不到出路。黑暗中听觉异常锐利,虽然没有风,但叶片的隐秘生长和藤条的微妙爬行,都像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倾听黑夜的脚步,生怕遗漏分毫响动—哪怕一条树枝折断的声音,都可能是危险的警示。静静听着,直到夜里起了风,直到雨点在身边沙沙落下。这雨又轻又密,前后左右连绵不断,身上却没有感觉,就连一丝凉意都没有。不对!这不是雨!落雨松忽然惊醒,到底还是太累,睡着了!风和雨都是梦境,但那沙沙的声音却依旧在四周低吟—糟了!“快起来!”他一步跃到蓝鸟身旁,劈手将他拍醒,“火蚁!”透入骨髓的恐惧。只需两个字,不仅蓝鸟一跃而起,就连阔叶和白峰也都绝望地翻动身体,试图逃走。河谷族也好,神山族也罢,抑或是其他任何一个部落,都见识过火蚁的厉害。落雨松第一次认识这些冷酷无情的杀手是在五岁时,那铺天盖地的灾变印刻在他幼小的心里,直到今天。他记得,在得到仓皇逃回的猎手报信后,南木指挥族人撤离部落,躲到远方的高挑树冠上。为分散蚁群注意,还特意将连日收获的猎物留在原地。但那一次,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对蚁群的动向估计错误—享用“供品”后,蚁群没有按照既定路线前行,却转而向族人藏身的树丛涌动。落雨松记得,就在蚁群刚刚从草叶中冲出的一刻,撞击在他心头的反感与惊惧。在他五岁的印象中,领先的兵蚁几乎和自己一样大,疯狂舞动的触角和足,以及开合不定的锯齿状弯曲的下颚,都引起他近乎生理反应的恶心。一只、两只、三只,转眼就变作一群,密密层层像一张移动的网,从气不敢出的族人身下扫**而过。落雨松觉得浑身血都凉了,本能地紧紧抱住树干,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落入这无边无际的多足杀手当中。他还记得,当时部落中有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原本都在哭闹,忽然也被蚁群的肃杀气氛震慑住了,一声不吭。四面八方,万籁俱寂,只有身下蚁群的行进声,漫长得好像过了一辈子,沙沙沙,沙沙沙,就如现在一般……“浑蛋!”落雨松暗骂自己,难怪这一带空空如也,什么动物都没找见!怎么会忽视如此明确的警示!蓝鸟已经手脚麻利地将阔叶和白峰的绳索松开—这时候再不给两人松绑,别说大祭神的牺牲,就连一根白骨都不会留下!两位俘虏相扶着爬起来,没有急于逃走,反倒和落雨松一道,辨别起蚁群的方向来。成为猎手后,落雨松不止一次与火蚁在野外遭遇。它们丑陋的模样依旧令人反感,庞大的族群永远令人胆寒。它们没有儿时印象中那样壮硕,个头最大的也不及半条胳膊,但它们行动敏捷、组织严整而且毫无情感,在疯狂杀戮中从不顾惜自己的生命,这是任何部族的猎手都无法比拟的优势。火蚁居无定所,永远在长途奔袭的路上。它们有时排成密集纵队,有时却散作广阔的横队前行。侦测到猎物时,它们会分支、包抄、围攻,配合再默契的猎手也要自叹不如。一旦被围住,猎物便绝无生还可能,它们会不紧不慢将猎物杀死,撕成便于携带的碎片,然后整军前行,向着下一个目标挺进。躲避蚁群,因此成为所有猎手的必备技能。说实话,若不是连日来太过仓皇,落雨松和蓝鸟绝不会对它们的活动踪迹视而不见,若不是太过疲倦,也绝不会等到蚁群近在身旁才惊觉危险。“那边,那边,那边。”阔叶开口了,分别指向前方、后方和右方。五天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说话。“没错!”落雨松赞同道。只有左边还有一线希望。但那里,正是刚刚逃离的神山族领地!现在顾不得这些了。很明显,蚁群已经发现了他们,正在合围过来。如果瞻前顾后,就只能坐等成为火蚁的颚下之食了。“跑!”四人对视一眼,转头就逃。蓝鸟身形敏捷,纵跃起伏跑在最前面。落雨松紧随其后,一边奔跑,一边注意观察,以防蓝鸟经验不足,带错了路。白峰身上有伤,好在两腿没有大碍,这时咬牙跟在后面,虽然狼狈,也还不至于太慢。最惨的是阔叶,他本就身材高大,加之腿伤极重,苦苦挣扎却依然落在最后,而且越来越远。落雨松转过头,看见阔叶面目狰狞,显然疼得不轻。“这不行!”他急了。辛苦俘获的牺牲,怎能任凭蚁群不劳而获!“看住白峰!”他一边奔回阔叶身边,一边招呼蓝鸟。白峰伤势未愈,凭借蓝鸟的身手,控制住他应该不成问题。阔叶几乎是在走了,硕大汗珠从紧紧咬合的腮边滑落。落雨松扯住他的胳膊,一半搀扶,一半胁迫,硬生生拖着他加快脚步。阔叶依然没有求饶,但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还是像远方闷雷一样在他上下起伏的胸腔里翻滚。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前方的蓝鸟没有独自跑远,拉开一段距离便会停下来等待,白峰也不愿抛弃阔叶,没有表现出一丝趁机逃脱的迹象。四个人不像前几日拼得你死我活的敌手,却像是生死与共的多年搭档。是啊,在那组织严密、冷酷无情的洪流面前,人的力量多么渺小,与平日随意捕杀的草鼠、蹄兔一样,转瞬之间,就会被它吞没。沙沙的声音,没有犹豫,没有起伏,从身旁、身后传来。落雨松心里越来越焦虑:按照这个速度,很快就会被蚁群撵上!必须当机立断,他猛然停住脚步,阔叶被拉扯得腿上吃劲,疼得“啊”了一声。落雨松顾不得被敌人袭击的危险,不等阔叶反应过来,便一把将他抱起,横着扛在肩头,像射死的野猪一样,大步流星向前飞奔。果然比搀扶伤员要快一些,两人很快追上蓝鸟。蓝鸟威胁地对阔叶摆了摆手,意思是:“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就不客气了!”阔叶很现实地摇摇头,大约是说:“谁也不愿意被火蚁生吞活剥啊,老兄!”据被火蚁袭击过的族人讲述,这小东西的下颚不仅力大无穷,而且有毒。咬伤处就像火在骨头上燃烧,灼痛感会延续好几天。被一只火蚁咬伤尚且如此,何况一群!对痛苦和死亡的恐惧,驱使四个人—应该说三个人,不顾一切地奔跑。落雨松觉得这辈子从没跑过这么远的路,虽然身强力壮,虽然有蓝鸟轮换,但阔叶毕竟是个大块头,扛在肩上非一般负重可以比拟……跑了多久了?天光早已大亮,树叶像往常一样在头顶招摇,间或有几缕阳光照落,花香般轻盈。多么不协调的景象!蓝鸟气喘吁吁,落雨松也已筋疲力尽,蚁群的肃杀之气步步紧逼,似乎就在身旁!绝望笼罩在他们心头:距离太近了,现在,就算将俘虏全部甩下,也不可能逃脱蚁群的追击。奔跑,只是盲目的求生欲带动双腿,拖延大限之时罢了,除非……“只能这样了!”落雨松艰难地做出决定,边跑边对蓝鸟嘱托,“带着白峰,一直往前跑……不要被他偷袭!”蓝鸟吃了一惊。“放心。前面……安全的地方……等我!”说着,他将阔叶在肩头扛稳,转身向右手边跑去。听部落里老人说,蚁群有一个怪现象,叫“死亡旋涡”。成千上万的火蚁围绕一点不停打转,就像着了魔一样。即便中心的火蚁已经死去,外围的火蚁仍会源源不断加入那绝望的旋涡,踏着沉重的脚步,再也无法离开。“是神的大手,摆布邪恶的蚁群。”科学家们这样解释。但有经验的老猎手曾经猜测,或许只是领头的火蚁搞错了,将错误路线留给后方,带领那些头脑简单而纪律严明的杀手步入死亡迷宫。“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落雨松决定赌赌运气,唯一的运气!他放慢脚步,左顾右盼—那边,粗枝大叶的树正适合藏身!他奔跑过去,将阔叶从肩头放到树下。阔叶抬起头,虽然猜不透计划,但明白生命即将在此刻终结。啊,那眼神中蕴含了说不尽的仇恨!落雨松从背后抽出石矛,长出一口气,狠狠向阔叶的腿部刺去!一下、两下、三下!阔叶真是好样的,咬牙强忍剧痛,硬是没有哼一声。“你跑不了了。”落雨松抽回石矛,在草叶上擦拭血迹,同时避开他的眼神,“我本不想把你留在这里喂火蚁—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你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很不幸,我猜错了,你就是我的最后防线!”没有时间多作解释,他留下一脸绝望和迷茫的阔叶,径直向蚁群的方向走去。通常,每一支蚁群都会由八到十只兵蚁作先锋,它们既是蚁群的矛尖,也是蚁群的眼睛。兵蚁一般速度较快,和后面的工蚁拉开一段路程—这一段路程的长短,就是今天生死之间的距离!沙沙沙,雨滴般的死亡之歌在前方吟诵。落雨松握住石矛,紧绷身体,恶狠狠盯住面前的草叶。草叶颤抖起来,惧怕地、微弱地、求救般地颤抖……草叶分开,第一只兵蚁晃动魔鬼的触角,从隐身处冲了出来!落雨松死死站在原地,从兜囊里掏出一枚石镖,抛在脚下—务必要保证回到原点!领头的兵蚁径直向他爬了过来,没有狂奔,也没有迟疑—杀戮计划早已拟定,兵蚁简单高效的头脑中只有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爬近。又近一些,再近一些!草叶继续分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兵蚁源源不断地爬出。时机到了!落雨松举起石矛,对准面前张牙舞爪的头蚁,重重击落。要打到它,但不能杀死!他谨慎地控制力道。头蚁显然被激怒了,大颚开开合合,向落雨松扑来,速度明显快了起来。人们从来不明白,不会说话的火蚁如何交流,而且那么高效—几乎就在同时,后方所有的兵蚁全都亢奋起来,个个昂起头,六只脚疯狂舞动,一同向他袭来。落雨松且战且退,一边用石矛逼退步步跟进的兵蚁,一边注意着脚步与大树间的距离。要绕树一圈—如果老猎手没有猜错,那将是死亡旋涡的第一道波纹!兵蚁已然锁定目标,四五只齐头并进,一同发起攻势。落雨松手忙脚乱,不得已还是杀死了一只—它已经挥舞着大颚向自己脚面咬过来了!“不知道对计划有没有影响。”他边想边加快了后退的步伐。后面的工蚁,这时千万不要跟上啊!落雨松紧张地观望,沙沙的声音像挥之不去的噩梦一样,从身后传来。终于回到原点了!他松一口气,大喝一声,举起石矛,刺穿了最先冲上来的兵蚁,随后连它一并提起,刺向第二只、第三只!唯有顶级猎手,才能在眨眼间调动所有肌肉力量,连续刺死六只火蚁—第一批次的全部!落雨松扔下石矛,跳跃着向树干后撤—现在,必须减少留在地下的痕迹。求生的强烈欲望唤起无限潜能,仅仅四个起落,他就蹿到了阔叶身旁。有几分不忍。要不要将他拖到树上?落雨松迟疑片刻,立刻否定了自己:危急时刻,必须采用最保险方案。他克制住再看一眼阔叶的想法,甩开酸痛的臂膀,向大树高处爬去。脚下,第二批次的兵蚁正踏着第一批次的脚步前行。现在一切都看运气了……他要一动不动躲在树上,等待后续火蚁接收到领头兵蚁的错误信息,放弃对蓝鸟的追踪,卷入死亡旋涡。经验告诉他,没有给养,火蚁大军将在三到五天之内全部毙命。但如果老猎手错了,火蚁闯过圆环陷阱,来到树下,就只能用阔叶做它们的牺牲了……只希望那时,吃饱喝足的火蚁不要再生出上树一探的心愿……落雨松望向身下。阔叶无力地倒在地上,胸膛起伏,似乎已经对命运臣服。外面,第二批次的兵蚁即将回到原点—之后将如何前行?是继续打转,还是掉转脚步?再远处,无风的草叶摆动不休,死亡歌声在耳边轻叹。沙沙沙,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