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奥苏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笨过。整整一上午，他都在咪咪的指导下学习侦察飞船的驾驶技巧，但毫无进展。“驾驶飞船是一项技术活，新手很难掌握的。”咪咪用幽香的、淡紫色的声音包裹住他，宽慰的气息在船体中飘**。两人间的小小龃龉早已烟消云散。应该说，在那一次放肆的尝试后，奥苏感到咪咪离自己更近了一些。如今挤在这狭小窘迫的飞船体内，身体不经意地碰撞接触，他甚至感到一丝暧昧，就像已经结成稳定关系的情侣那样。咪咪把要领重新演示了一遍—释放信息素，与飞船操作系统建立连接，调整动力系统，检查制动，将引擎摇杆放在第一挡位，设定系统同步速率，设定角度同时缓慢释放速度参数……“太困难了。”奥苏颓然叹气。怎么可能有人掌握如此复杂的系统？“不是这样。”咪咪向他解释，“我们的飞船是半自动化的，除去为避免信息误差而强制使用的几个操作杆外，驾驶飞船的关键在于信息同步。一旦与飞船建立起连接，你的信息素与飞船信息端保持稳定的同步速率，后面就轻而易举了。飞船会完全听从你的指挥，就像在与你对话……”“我知道，‘随心所欲……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升就升，想降就降’，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奥苏抱怨道，“但从来没有人提起，建立同步的过程这么困难！”“只是一道门槛，跨过去就简单了。”“我真是自找苦吃。”奥苏坐倒在操作椅上，“非要学这个……”坚持原则是有代价的。几天来，奥苏觉得无聊透顶，漫长等待变得无止无休，一成不变的生活让人抓狂。每天醒来，从舷窗望下去，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一成不变的绿叶的海上。这曾经让他陶醉的景象，如今就像每日例汤一样，让人提不起兴趣。于是，他缠着咪咪，要她传授飞行的法门。“什么时候，我也能自己驾船出游，就不至于这么无聊了吧……”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奥苏熟悉母星上那一套形式完备的把戏，无止无休的陈词、辩论、民意统计，每做出一个决定都像打一场内战，不仅让小心谨慎的行星开发委员会筋疲力尽，更把在异域星系翘首期盼的舰队耗得耐心全无。有时就连奥苏自己都恨不得替蒲迪思骂两句—怎么就不能有倾向性地写上几句，让委员会好办一些，也让自己免于如此无聊的景况？若不是担心职业信誉度受损，他真想追加一篇报道。咪咪倒是整天忙忙碌碌。驾驶迷你型侦察飞船，穿梭在天地之间，为日后的大开发收集各种信息—气象、地貌、植被、动物，不一而足。“这星球简直就是一座大花园。”咪咪告诉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树，参天大树……丁尼，那个生物学家，瘦瘦高高的那个斜眼，这回可高兴了。他有一次提起：在这二十多个日出日落之间，已经收录了六万五千种不同植物。他还说，从没在哪个有智慧生物的行星上，见到过如此多样的植物。”“他似乎对你很有兴趣呢。”奥苏略带警示地说。咪咪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显然有意让他看到。女人真是虚荣，多一个追求者值得这么骄傲？而且，还是那样一个丑陋的老单身汉……奥苏也笑了。“话说回来，他凭什么认定那些两足群居动物是智慧生物？”“我不知道。他似乎特别热衷于散布‘智慧生物论’。有一次，蒲迪思还把他叫去臭骂了一通。”“丁尼确实代表了不少人的困惑。”奥苏想起舰队科学家的论辩，“他们说，那些两足群居动物的语言系统虽然还建立在声波震动的基础上，相当于我们第一纪文明的程度，但非常复杂……应该说，异乎寻常的复杂。按照一般文明进程，比如我们的母星，早该脱离部落形式。说绝对些，如果不是因为复杂的语言系统，本可以直接将它们定义为‘非智慧生物’的……但如此复杂的语言，竟然没有发明出文字，这也是不可思议的地方……”“什么智慧生物啊。”这一大段学究气十足的论调显然没有说服咪咪，她一边玩弄手边的备用操作杆，一边指向窗外，“你知道吗，我近距离观察过。那些动物特别野蛮，我见过它们互相残杀的样子……你相信吗，智慧生物会毫无道理地残杀同族……”智慧生物残杀同族，这在宇宙中根本不算新闻。奥苏摇摇头，算了，还是不要试图给她启蒙了。就让她头脑简单地错下去吧，与自己又有何干？“它们还特别愚昧，总对着些大山、大树拜来拜去，似乎是一种原始宗教……”“那可不是原始宗教。”奥苏还是忍不住反驳了，“而且根据弗洛的观察，它们虽然对着大山、大树拜来拜去，但是真正崇拜的对象似乎更加超脱，像是……像是……某种抽象的神！”弗洛是舰队总科学顾问兼副执行官，全舰队少有的聪明人，至少奥苏这么认为。弗洛说，两足群居动物的宗教也是它们不可思议的地方，与文明的发展极不相符—绝大多数星球的原始部落都信仰多神教或万物有灵，而这颗星球的生物居然信仰一神教！对比母星，直到第五纪文明，才发展出一神教崇拜，更让科学家百思不得其解。“一神教，你疯了吧？”丁尼曾经跳出来反对，“你明明见到它们既拜山，又拜树，还说那是一神教？”“正是这样！正是因为它们既拜山，又拜树，才说明不是多神教—你见过只崇拜两种东西的多神教吗？至于山和树，我认为都是他们对抽象神的变相寄托—否则，为什么只对某些山、某些树祭拜，而对于其他的山和树视而不见呢？”丁尼哑口无言，蓝色流光在皮肤上跳**，看来心有不甘。正是从这一次交锋，奥苏认定弗洛是个聪明人。与蒲迪思不同，他总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即使对奥苏这无足轻重的小记者，在舰队里遇到，也会愉快地打个招呼，主动攀谈几句，交换信息素，好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然而咪咪似乎对他没有兴趣，又或许是奥苏的态度让她困惑，反正她忽然站起身来，略带烦躁地说：“别提什么弗洛了。到底还学不学了？”有传言说，弗洛曾经向咪咪示好，却遭到拒绝。奥苏可不相信：如果作为舰队总科学顾问兼副执行官的弗洛都入不了咪咪的法眼，她又怎么会跟一个记者眉来眼去？“不说了，不说了。”奥苏忙释放出讨好的气息，“我接着学就是！”咪咪示意他坐下，重新将操作要领解释一番。奥苏把两只手分别放在引擎摇杆和制动摇杆上，左侧小臂搭在信息端摇杆上，以防万一。他有些紧张，既担心再一次在咪咪面前出糗，又担心飞船真的启动起来，慌乱中措手不及。柔软而温暖的信息包裹着他—咪咪在给他鼓劲呢。他心里一阵温暖，几乎感到有义务尽早学会驾驶。“好吧。”他对自己说，“要飞上天了呢。”释放信息素。奥苏谨慎地切断与咪咪的信息连接，同时向飞船信息端释放出连接请求。对于新手来说，驾驶飞船的时候干扰越少越好。友善的反馈信息传导过来，飞船在响应他的请求。“真的像人一样。”他想。与飞船操作系统的连接已经建立好了。调整动力系统。他小心翼翼地将动力参数设置到较低阈值。咪咪警告过他，经验较少时，千万不要把动力设得过高。“新手不可能有那么快的应急反应。”她笑着解释。好吧，奥苏试验了几次，认为动力参数已经控制在保险范围之内，又谨慎地将反馈通路扩大一个等级。这下万无一失了。检查制动。这一步几乎是自动完成的—即便驾驶员忘记发送指令，飞船也会在最后补充操作，并且将信息反馈给驾驶员。将引擎摇杆放在第一挡位。这是第一个强制手动流程，为避免操作中的信息误差，所有飞船上都设有引擎摇杆，用最原始的方法修正高效信息交流中的不确定性—奥苏觉得这一设计有几分黑色幽默的意味。设定系统同步速率。还是老话，保险起见，要设置较低阈值—这意味着将更多应急权限交给飞船，而不是驾驶员本身。否则，如果出现意外，驾驶员反应不及，飞船又没有应急权限的话，危险自不必提。设定角度。这是初学者的老大难问题—与人交流的时候，你不需要设定什么角度，也从来没有一个现成的角度模式供你选择。整整一上午，奥苏的时间几乎全部耗费在“设定角度并将角度信息传输出去”的尝试中。更何况，设定角度的同时，还要把速度参数缓慢地释放给信息端—算上刚才，他一共只成功了三次。“好的。”奥苏给自己鼓劲，“就是这样……慢一点……稳住……”引擎抖动起来。“控制好速度，一点一点地释放！”咪咪在身后提醒。呀，真的。刚才全部心思都放在设定角度上，竟然忽略了速度参数—飞船亮起了警示灯，同时“提醒注意”的尖锐信息扑面而来。奥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心二用。“15度……”他在心里默念，同时像呼吸一样将速度参数缓缓送出。什么感觉都没有，飞船忽然平稳地滑动起来，感受不到颠簸起伏，甚至感受不到加速过程，便已然越过起降平台，一下子悬停在半空。“天哪，我飞起来了！”奥苏激动不已。“别说话，注意控制。”咪咪伸手按在他肩头。飞船开始爬升，轻盈得就像落在池塘里的一片叶子。“不错。”咪咪赞许道。奥苏有一种奇妙的体验：自己似乎与飞船融为一体，飞船外的风迎面拍打着他的面颊，清新而微薄的寒冷在体内穿行，让人神清气爽。信息端将外部参数源源不断传导进来，寒冷、炎热、风速、触感—仿佛不是飞船外壁，而是自己的皮肤擦过无尽高空的云层。他则像控制自己的手臂一样，指挥飞船畅快翱翔。哦，这感觉太美妙了！“驾驶和乘坐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奥苏听飞行员讲过，“驾驶飞船的时候，飞在空中的不是飞船，而是你自己！”现在他明白了。与飞船合二为一，让飞船成为身体的延伸，这就是半自动驾驶的真谛！“我在飞！”奥苏兴奋得像一个孩子。“注意角度！”咪咪在身后高呼。他一惊，瞬间回过神来：天哪，方才太兴奋了，无意中发送了错误的角度信息。只一下，飞船便从15度陡然上扬，提升至43.5度！虽然微型重力场让人感受不到陡峭的坡度，但窗外极度倾斜的大地还是让他胆战心惊！奥苏紧张极了。他明白应该重新传输角度信息，同时降低速度，但忽然间头脑中一片空白！刚刚获得的人机一体的感受**然无存，奥苏重又变成那个笨手笨脚的学徒，慌乱地回忆设定角度的方法，不知所措。“嘿嘿！慢下来！”咪咪大叫。飞船已经不再继续上扬，却像冲出峡谷的水流一样直射而出！该死，速度，控制速度，要慢……不行，已经慢不下来了……蓝色天穹迎面扑来，速度快得惊人，寒风像刀子一样从体侧划过，发出狞笑的长吟。奥苏下意识切断了触感同步，并终于成功更新了角度，飞船倏忽改变方向，流星一般向大地俯冲！天哪，速度太快，要缓慢释放信息……缓慢释放……不行，这当头怎么慢得下来！天哪！奥苏发出恐怖的惊叫。某种强大的信息场突然在船舱内部充斥，奥苏感到自己与飞船的连接被一双大手强行扯断，原本扑面而来的寒风瞬间被生生隔绝在舷窗之外。咪咪强势介入，双手紧紧捏住奥苏的肩头，似乎怕他轻举妄动，同时以最快速度完成了与飞船的连接—哦，终于稳住了。“天哪……”咪咪闪动着白光，“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把飞船开成这样！”窗外，大地重又恢复水平，近在咫尺的树冠优哉游哉地从船舱下面掠过。奥苏惊魂未定，望着咪咪，半天说不出话来，明亮的红黄两色在皮肤上跳动。“幸亏你把系统同步速率设定为‘低’。”咪咪边操作飞船爬高，边对他说，“允许飞船在紧急情况进行应急处理—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飞船判断你不具备驾驶资格，强行断开与你的连接……幸亏这样，我才有机会重新介入—在你与飞船正常连接的时候，任何人都无法插手—好险！”说是“好险”，咪咪却并未显得特别紧张。奥苏不禁怀疑如果她没有插手，仅凭飞船的判断，是否也能转危为安。“多半是可以的……”他对自己说。“真是个难忘的‘首飞’，对吧？”咪咪心情未受影响，还略带打趣地问，同时接通了两人的信息，就像一只细软的手轻抚后背。“好吧。”她说，“既然已经飞出来了，就带你兜一圈。来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出过门吧？走，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绿色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