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夜凄风苦雨，奥苏险些被冻得僵死过去。离开藏身的大树，他迫不及待下到林中空地，在温煦的晨光中取暖。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摔得青青紫紫的地方依旧酸疼。身上湿透了，他脱下残破的防护服，放到一边。昨天被飞船强行弹射出来，防护服自动张开，覆盖全身。但随后便在穿越茂密树冠时划得稀烂，连雨水都抵挡不住。树冠撕碎了防护服，却也救了他的命。看那一地残枝断叶，便知昨天下降的冲力竟有多大。奥苏受了重伤，生命垂危，却因祸得福，身体的自我调整功能被强行触发，在修复大部分脏器损伤的同时，顺道适应了地面环境。不过耗时过长，等他苏醒过来，光明已经完全隐退，夜晚如同帘幕一样垂在眼前。陌生环境总让人恐惧，何况身处幽冥—阴云将星光月色与人世阻隔，看不见的雨滴从叶片间飘落，无止无休。奥苏听到身周奇奇怪怪的声音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分不清真实与幻象。他怕极了，本能地认为树上会更安全些，便找了棵笔直大树，手脚共用，爬到高处哆嗦了一夜，一直等到天光大亮。“我在哪里啊？”回到明丽阳光下，奥苏的思考能力随体温恢复。大约是神山正中，因为四面八方笼罩着强烈磁场，方向感应完全失灵。“怎么办？”他没有头绪—为今之计，必得先凭直觉走出山区，摆脱磁场的控制，再想办法向飞船求援。然而环顾四周，除了被自己砸出的空地，到处藤条密布、乱叶丛生，哪儿有道路？奥苏哭丧着脸，徒手拨开树丛，望着瘴气缭绕的前方，犯起愁来。咪咪在干什么？母舰想必早已得知他出了事故，为什么没有派飞船前来搜救？难道飞船来过，却正巧赶在他自我修复、人事不省的时候？还是蒲迪思刻意报复，延迟了搜救时间？想到咪咪，想到蒲迪思，他内心的怨愤之情陡然升起。“要不是因为他们，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奥苏大声说，话音迅速在草叶间消散，没有任何回响，仿佛形单影只的旅客踯躅远行。寂寞，就像昨夜的雨，淋湿他的心。“唉，说什么也要走出去，回到飞船……”他叹口气，心一横，低头缩肩，毅然从密网般的藤条间钻过，正式踏上征途。按照坡度判断，左手边该是下山的“路”。“扑通！”谁知刚走出几步，脚下突然踩空，奥苏结结实实摔倒在地，瞬间陷入臭烘烘的朽叶丛中，连脑袋都沉了下去。“呸……”他挣扎着坐起，吐出滑进嘴里的泥沙，恶心得直摇头。眼前有条树根，旁逸斜出的就像救援的手，他一把抓住，将自己拔到高处，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地。天哪，原来儿时去过的林带只是精心修护的花园！平坦土地、结实路面—哦，他多么怀念那脚踏实地的感觉！此时此刻，望着头顶遮天蔽日的枝叶，他几乎要哭了。这漫漫征途，何时才是个头？好一会儿，奥苏才鼓起勇气，挣扎着翻过身子，站立起来。“咚！”一不留神，他的头顶又撞在低矮藤条上，眼冒金星。有只看不见的鸟在高处“呱呱”叫起，仿佛嘲笑他的笨拙。奥苏捂着头，咒骂遭天杀的藤条，继续前行。密林中水汽蒸腾，潮湿异常，昨夜的寒冷很快被难以忍受的闷热取代。摔摔打打中，奥苏忽然惊奇地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被水层覆盖，就像岩石上的晨露。“怎么回事？”他好奇地抬起小臂。一滴“露珠”滑落下来，折射出璀璨光芒。哦，他明白了。原来为了适应地面生态，身体自我调整出了新的散热系统。原本，鱼尾座α第四行星人的皮肤细密光滑，为显示色泽而毛孔稀疏。如今，在这迥然不同的环境里，皮肤门户大开，将不需要的热量随体液带出。那么说……他试着改变体色，果然感觉大不相同—新皮肤需要适应，他掌握不好“力道”，忽明忽暗极难控制。奥苏惋惜不已：适应环境果然是有代价的啊！据说，身体自我调整后，要经过三个周期的循环才能彻底复原，希望到时……“哎呀！”猛一抬头，正看到一双小眼睛贼溜溜盯着自己。奥苏一声尖叫，差点坐倒在地。树梢上的小动物也吓得不轻，毛蓬蓬尾巴一抖一抖，飞快钻进树洞里去了。“呼……”奥苏惊魂未定，决定绕道而行。“这星球到处都是古怪的动物。”他想，“最好能有什么方法躲开……咦，对了！”灵光一现，他忽然想起：如果变为树叶的颜色，不就相当于“隐形”了吗？奥苏费尽力气，终于把自己变为难看的墨绿。“聊胜于无吧。”他自我安慰。问题是，真的有用吗？他心里没底。毕竟只是在上学时，听老师提起“远古时代的动物”曾经这样防身。当今，第七纪文明时代，哪儿还有动物通过“保护色”隐藏自身？在母星历史的漫漫长夜，多少绚烂奇异的生灵都因无法逃脱明察秋毫的信息素扫**，死在科学的罗网之中。直到第六纪文明末期，动物保护意识逐渐兴起，人们终于如梦方醒：唯有学会隐藏信息素的动物存活了下来，星球生态却已遭到无可挽回的破坏……“这里，也有能接收信息素的动物。”奥苏忽然警醒地想到胡蜂，“坏了！”好半天情绪大起大落，又未加注意，散发出的信息素恐怕早已传遍四方了吧？如果有不怀好意的捕食者接收到它……仿佛为了与陡然而至的恐惧相呼相应，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落雨般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他仰头四望，阳光在树叶间闪烁，并没有雨。沙沙声不绝如缕，他僵在原地，生怕再弄出声响，惊扰密林中的幽灵。然而没有用，那声音似乎不偏不倚，直向这边前行，战鼓一般，渐渐紧凑起来。“妈呀！”奥苏一跃而起，再顾不上什么“保护色”，什么“隐身”，向枝繁叶茂处落荒而逃。他跌跌撞撞，不断被贴地生长的藤条所绊倒，被半高不低的枝叶划伤。但他无暇顾及—那沙沙的声音一直不紧不慢跟在身后，就像存心戏弄他一样，久久不愿消散，又迟迟不肯现身……“谁来帮帮我！”奥苏在心里流泪。天无绝人之路。奔跑中，丛林大发慈悲，一片凭空出现的“旷野”对他敞开胸怀。啊，那真是逃亡者的乐土—不但地面平整，就连树木都没有一棵。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丛齐肩高的“野草”。可以全速奔跑了！奥苏抖擞精神，重获新生的喜悦在体内流动，赋予他无尽活力。越来越近，“野草”的模样变得清晰起来。它们有着修长翠绿的叶片，虽然已近正午，但叶片上毛茸茸的粉红色触手依然挂满“露珠”，流光溢彩，十分艳丽。“这是什么？”奥苏本能地避开，继续前行。然而“野草”越来越密，在身体带起的微风中摇曳不定。他站住了。这地方安静得有些诡异。回过头，沙沙声早已消失，死一般的寂静好像扬起的灰尘，缓缓落在身旁。他不敢往回走，只好左右张望，然而到处都是毛茸茸的叶片，交头接耳，透露出不怀好意的气息。犹豫再三，他终于下定决心，试探着向貌似稀疏的一侧走去。事实证明，判断是准确的，小心翼翼走出五十多步后，前方豁然开朗。“野草”分出一条通路，熟悉的粗枝大叶像亲人一般在远方召唤。“终于出来了！”他如释重负，快步向树林走去。希望总会让人放松警惕。当脚下藤条般的怪异生物昂起头来的时候，已然晚了。奥苏明显惊扰了它，那三角形的头颅下面，本来浑圆的身体勃然张开，压为扁扁的薄片。鲜红色的分叉的舌头一吞一吐，颤抖着，犹如闪电划过天空。他试着向右跨出半步，接着又是半步，那东西却亦步亦趋，悄无声息地滑动身体，乌黑的鳞片在阳光下波纹般闪耀—不，应该说，它自己就像一道摇曳的光！它真美……奥苏不禁赞叹。没有手足的动物，行动竟可以如此优雅！不合时宜的审美戛然而止。毫无征兆地，那东西张开血盆大口，两颗弯曲的牙齿暴露在外。几乎就在同时，两道“水柱”从牙齿后面激射而出，电光石火之际，准确无误地落在奥苏圆睁的前视眼上！“哎呀！”鱼尾座α第四行星人的眼睛覆有保护层，这一下突袭本不至受伤。但惊慌中奥苏忘乎所以，向后连跨好几步，结果不经意间左臂划过毛茸茸的叶片，立刻动弹不得。奥苏愕然回头，惊讶地看到叶尖卷起，将他的手臂裹在当中！卷曲仍在继续，奥苏身不由己，连连后退。“天哪，这草竟然会动！”他拼尽全力与叶片抗衡，哪知一不小心，右臂也蹭到叶子，同样被毫不留情地卷了过去！拉力大得不可思议，奥苏站立不稳，直向中心跌落。更多叶片受到触动，就像同时有了生命，疯狂向他袭来。他奋力挣扎，然而叶片“聪明”得很，每**一次，缠绕便会加紧一分，终于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连手指都无法弯曲……奥苏筋疲力尽。现在万难脱身，呼吸也在紧张的束缚中困难起来。然而一旦停止挣扎，他立刻感到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怪异—星星点点、又疼又痒，就像刀尖在皮肤上轻轻地刺。“消化液！”他猛然意识到，“这种植物……是食肉的……”恍惚间，奥苏想起丁尼曾经提到：在这原始星球上发现了一类奇异的食肉植物，不仅硕大无比，而且捕猎手段极其高明，有的黏、有的卷、有的夹、有的等……然而，“食肉植物”这几个字过于刺耳—那美丽的绿色生灵，怎么可能和动物一样茹毛饮血？奥苏本能地反感，听过便忘掉了。“怎么早没想起来……”他叫苦不迭。痛感逐渐提升，隐隐竟像火焰炙烤皮肤。火苗从感觉最为敏锐的小臂蹿起，转眼便爬上肩头。接着，大臂、前胸、后背同时热辣辣燃烧起来，顷刻又波及小腿—无处可逃的、灼人的苦楚！丛林对他的捉弄还远未结束。手足无措中，头顶传来嗡鸣的喧嚣。奥苏目不可视，但恐怖回忆立即苏醒。他的第一反应是：胡蜂！然而仔细听，又不太像。喧嚣渐渐逼近，强烈的信息素也如浪涛般掠过。前天在飞船里，胡蜂的信息被船体隔绝在外，他并未接收。但从现在传来的信息判断，头上嗡嗡叫的飞虫应该个头不太大，数量也少得多……或许是另一种野蜂？奥苏的头顶晃动几下，身体陡然沉重起来。是野蜂落在上面？很奇怪，叶片对这明目张胆的挑衅不理不睬，依旧紧紧包裹住他，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透过厚厚叶片，奥苏感到五六只蜂上上下下不断爬行，仿佛在叶片间搜寻空隙。难道……“哦！”一根纤细刺针鬼魅般从大腿中部插入，就像阴风吹过，被刺中的地方顿时凉飕飕的。接着，以刺**为中心，奥苏感到血脉仿佛上冻的溪流，冰面迅速扩大，彻骨严寒游窜开来，与火烧火燎的痛楚奇迹般交融在一起，切割他的神经！接着，第二针从腹部刺入。随后第三针，从小臂侵袭……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奥苏恍然大悟：这蜂，与食肉植物是共生关系！针刺中的毒液，想必是帮助消化的良药，至于奖赏—很可能就是在他死后，分得一杯羹了！“天哪！我为什么要遭这份罪！”奥苏痛苦呻吟，不顾一切地将皮下神经统统切断。他认命了。切断神经通路，就意味着缴械投降—冰火两重天的折磨略微平缓，身体得到短暂的喘息时间。然而这只是权宜之计，待毒素继续侵入身体，疼痛就会像潮水般加倍归还，一发不可收。更糟糕的是，刚刚经历过自我调整的身体，他无力在短期内重启机制。这意味着：此番遭难，他奥苏必死无疑！“让一切快点结束吧！”痛苦中，这是他唯一的念头。毒素发作比预料中要快得多。几乎同时，身前身后、四臂两足一齐剧烈抽搐，难以名状的痛苦从表皮钻入身体，灼烧、寒冷、刺痛、切割……万般苦难缠绕纠结，在无处可逃的体内翻腾狂笑！“啊—”奥苏拼尽全力张开嘴，发出沉闷的、垂死的哀号。忽然，叶片剧烈摇晃起来，叫嚷声仿佛天国的呼唤，透过叶片传进他的耳朵。奥苏身上轻了，同时彻骨冰冷也迅速退去。“野蜂飞走了！”奥苏第一时间明白过来。但灼烧感随之增强，忽左忽右，变动不居—这不再是消化液的刺激，而是实实在在的火！眼前一亮，原本缠绕在头部的叶片松弛下来，眩目明光从面前闪过，就像一道闪电。身上缠绕的力道逐渐削减，奥苏大受鼓舞，奋力撑起手臂……须臾，叶片完全失去斗志，一道道疲软下来，就像动物死后松弛的肌肉。终于可以顺畅呼吸了！奥苏大口喘气，却被滚烫的烟燎伤了喉咙。他惶惶然低头，发现火焰跳**在下方—两个小人儿高举火把，正向那杀人不眨眼的绿色恶魔发动进攻。食肉植物似乎很怕火。火把所到之处，叶片瞬间脱力，在呼啸的风中挥舞倒下，仿佛伸向苍天求救的手。奥苏解脱了，却没有力气站稳，头重脚轻，轰然摔倒在地……“哎呀！”茅膏菜中滚落的大块头，让原本忙于战斗的两个小人儿惊诧万分，不约而同举着火把向后纵跃。身材瘦小的那位迅速躲到另一位背后，战战兢兢地探出半个脑袋，问：“这……这是什么怪物啊，雨松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