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松的惊讶一点不比驷水少。他不敢轻举妄动,只站在原地细细打量。怪物委顿在地,庞大身躯比部落中最魁梧的猎手还要高出不少。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它竟有两只对生的巨眼、四条双多节的“手臂”,还有关节方向极其怪异的“腿”!刚才在林中步行,听到这边传来惊呼,还以为是哪个部落迷失方向、误入神山的猎手。哪知解救下来,却完全不是人类!驷水胆战心惊:“雨松哥,我就说神山不能进来吧!赤土伯警告过:进入神山者必死无疑。我估计,十有八九就是这怪物捣的鬼……”“别胡说。”落雨松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看那地上一摊烂泥状的身躯,哪儿像能取人性命的鬼怪?更别提它刚才险些被茅膏菜和细腰蜂吃掉了!落雨松蹲下身,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子,试探着抛了出去。“咚!”石子打在怪物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怪物一动不动,看来彻底昏死过去了。落雨松壮起胆子,缓缓靠近。怪物眼睛睁得很大,但毫无神采,配上突起且微微下弯的嘴,一副愁眉苦脸的滑稽样。落雨松慢慢蹭到跟前,用方才充当火把的树枝推了推它,毫无反应;又试探着用脚碰了碰,还是没有动静。“过来,帮我把它捆住!”落雨松招呼驷水。驷水磨磨蹭蹭不愿靠近。“快点!”落雨松头也不回,威严地说。一天一夜,驷水早已把落雨松视为超级英雄,说一不二。一旦落雨松态度强硬起来,在他耳中就成了不可违抗的命令。先前听到的呼救那么急切、那么惶恐,他头脑一热,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情愿,没有多想便与落雨松一道冲上来救人,现在正后怕得很,谁知茅膏菜里又掉出个怪物。他没有转身逃跑已然不易,怎么可能再上去动手动脚?驷水战战兢兢,侧着身子,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接住!”落雨松抽出昨天捕猎时搓好的绳子,甩给驷水,“和我一起,用最快速度打成死结!”说不紧张是假的,落雨松也担心怪物突然苏醒—这庞然大物如果发起怒来,天知道什么样子!两人数着“一、二、三”同时开工,手脚麻利地先套住脖子,再将四条胳膊缠绕起来,最后是腿和脚。一切如常,怪物顺从地被翻来覆去,哼都没哼一声。为谨慎起见,落雨松又让驷水去林子里再收集些野藤,多多益善。“可惜没有皮绳。”他摇摇头,“草绳总怕不够结实,还是多捆几道吧!”两人忙活到太阳偏西,眼见怪物全身上下密密麻麻地绕满了绳子,这才安心,拖着它从凶险的茅膏菜聚生区离开,回到丛林,找了棵粗壮大树,在两片板根间安顿下来。比狩猎还累!两人坐倒在地,都不再说话。四周一片寂静。落雨松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不去想今天的遭逢和明天的打算,但很难。虽然吃得饱睡得着,其实他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神山处处透着邪门,不仅植物茂密远超出一般林地,而且异常高大。细心的他还发现,树木到了这里,下盘都极其发达。蜿蜒曲折的、粗壮的根破土而出,手臂一般相互缠绕,分不清究竟出自哪棵大树。相反,茅膏菜倒比外面小了不少,而且罕见地聚生在一起,就像被周边大树“圈养”一般……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带给他的冲击,都比不上旁边这昏迷不醒的怪物。“该拿它怎么办呢?”落雨松想。按说,遇上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怪物,应该毫不留情直接杀死,但他破例了。因为首先,他判断捆绑成这样,怪物已然没有危险—连茅膏菜的叶片都挣脱不开,看来力量不会大到哪儿去。其次,确实很好奇,想看一看它苏醒过来什么样子。最后,他不愿向自己承认的是:毕竟两人辛辛苦苦救它下来,再要了结它的性命,还真有些下不去手……他向怪物望去,厚重的夜裹在身上,模糊了轮廓,让人觉得像一场荒诞的梦。不止怪物,这几天经历的一切,不都像一场梦吗?曾经肌肤相亲的乔叶、臭气熏天的地牢、千钧一发的逃脱、诡异邪门的神山,在脑海中云朵般飘过,渐渐弥漫成雾,叫人看不清前途。“雨松哥。”驷水忽然怯怯地说,“我饿了……”“什么?”落雨松这才想起,从中午忙到晚上,竟然没顾上狩猎。作为猎手,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本就是常事。但驷水受不了,肚子很快咕咕叫着抽搐起来。他没有再出声哀求,却乖乖坐好,抱住膝盖,哀伤地望着雨松哥,一副落魄的可怜相。落雨松不禁莞尔,满怀的心事像被风吹走,消失得无影无踪。共同落难、逃生,又在神山的密林中共度一天一夜,落雨松已把这小跟屁虫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他同情驷水的苦命,也恼恨他吊儿郎当的懒散—一路喊苦喊累,大惊小怪,状况频出,还笨手笨脚地差点从山坡上滚落—幸亏落雨松反应及时。然而他几次要发起怒来,都被一声谄媚的“雨松哥”阻住了嘴。吃饭这事也一样。驷水毫无狩猎经验,落雨松也没逼他帮忙,谁知这孩子竟然得寸进尺,天都黑了还说什么“我饿了”,让人有些不悦。但再一想,他又觉得可以理解。驷水从未和猎手一道出过远门,除去昨天和今天两次见落雨松狩猎外,对狩猎的艰辛全无了解,因此不合时宜地提出要求也就不算过分了吧?“不行。”落雨松一边动手生火,一边摇摇头说,“天已经黑下来,没处给你弄东西吃。”“唔……”驷水“懂事”地缩成一团,好像这样就能让肚子不再翻腾一样。火生起来了。夜色像合拢的手臂,将丛林紧紧抱住,只留下一片负隅顽抗的光明。落雨松借着摇曳的火光打量驷水,想起白天他不顾危险与自己一道“救人”。“这孩子,本质倒很善良,只可惜缺了些男子气概。”他想。昨天晚上,驷水吓得浑身战栗。在他看来,闯入神山与作为牺牲被投入猪笼草内无甚区别,“死掉”只是早晚的问题。落雨松当然没法反驳,毕竟人人都知道,神山是所有部落的禁地。不仅神山族附近这座,更远更偏的那些神山也是一样。但落雨松从小就想不通,究竟为什么呢?“因为进去的人都回不来了。”妈妈告诉他。“因为那是神的领地,当然不能沾染。”辛朱这样解释。“因为里面有亡魂把守,擅闯者必死无疑。”南木有不同意见。“没有为什么,自古就不能进入啊。”老猎手如是说。按照驷水的说法,赤土认为神山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而所谓“另一个世界”,驷水认为,就是死后的世界。“雨松哥,我们肯定要死在这里了。”昨夜他挤在落雨松的阴影里,抖动着叹息,“他们说,我妈妈就是因为与族人走散,误入神山,才没有回来的……小时候,她给我托过梦……一身血,脸惨白惨白的……”落雨松粗暴地将他推开:“瞎想什么!该休息了,你要不要先睡?”驷水没有回答,像听不见一样。落雨松耸耸肩,心想:“现在让他躺下,也睡不着吧?”有什么事,比好好休息更重要呢?经验丰富的老猎手说:未到眼前的危险就不是危险。落雨松非常认同。他才不会因为什么人说过的一两句话、虚无缥缈的一个梦境,就把好端端的夜晚糟蹋掉呢!他翻身睡倒,立刻鼾声大作。然而半夜醒来轮岗的时候,落雨松发现驷水还坐在身边瑟瑟发抖,位置都没有挪过……好在今晚,兴许是一天平安无事,渐渐适应过来,又或许肚子实在太饿,无暇他顾,驷水竟没有再提“害怕”的事,也没有挤到他身边来。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抱着膝盖不断摇晃,眼睛偶尔瞥一下外面的黑暗世界,和那被捆绑住的庞然大物。“雨松哥。”他忽然开口,“你说这怪物能吃吗?”落雨松气得鼻子都歪了。真不知道他儿时受过多少饿,怎么一天到晚只想着吃?“什么都没弄清楚—万一有毒呢?”落雨松语带训斥地答道。“尝一尝啊。”驷水还很热切,“万一就很好吃呢!”“这可不行。”落雨松威严起来,“从今以后,你就要在丛林里生活了。丛林生活第一课:永远不要吃不认识的东西。记住了吗?”“哦……”驷水毕竟有些怕他,一听到声调提高,便只会唯唯诺诺,不敢多说话了。他语气缓和下来:“从明天起,你要跟我学习自己狩猎。你没有经验,无法一个人在丛林中生活。现在有我,还不觉得怎样。等到有一天我们分开,只能靠你自己的时候……”“雨松哥!”驷水惊讶地挺起身子,“我一直跟着你啊!为什么要分开?”“唉,这孩子。”落雨松叹口气—为什么非要逼自己把话挑明呢?“你跟着我,能一直跟到河谷族吗?你这弱不禁风的身子,在哪儿都会和神山族一样,被选出来祭神的啊……”他说。真的很残酷—今后,驷水该如何谋生?从昨天起,这问题就在落雨松心里生根发芽,只是他扭过头去,不愿正视。也许在神山里,他可以用坚实臂膀保护驷水,就像亲弟弟一样。但回到部落呢?族人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毫无担当的累赘?这样,留在驷水面前的就只有一条死路:在无尽的密林中自生自灭。唯一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的是:这孤独岁月不会拖延很长时间。“不出五六天,他就会饿死吧?”落雨松想,“即便没有饿死,也会被火蚁或者茅膏菜吃掉吧?”“嗨!”驷水竟然松了口气了,“雨松哥,我以为你明天就要把我甩了呢!”落雨松愕然。“雨松哥,跟你说句实话吧。我就没指望能离开这里……这里是神山啊—从来没听说有人能从神山里面活着出去!”“别说丧气话!”落雨松怒道。“不是丧气话!”驷水认真起来,“赤土伯跟我说过一些事,部落里面没有人知道……”他压低声音,仿佛生怕谁在旁边偷听似的,“这山真是神的领地,别说私闯进来,就连我们族这样,居住在神山附近,都要受到惩罚!”“什么意思?”“雨松哥,你不知道,我们族的人都特别短命,尤其是男人,不少都死在四十多岁上—既不是打猎遇难,也不是被抓了做牺牲,而是得一些怪病。有人掉光了头发,有人睡不着觉,还有人吐个没完……然后就死了!赤土伯公开说,是因为他们年轻时犯下的糊涂罪。私底下却说,是因为我们离神的领地太近,遭了天谴!”真的,落雨松想起,从猎手到科学家,在神山族见到的男男女女多很年轻。印象中,有几个上些岁数的,的确都是女人。“乔……有人跟我说,你们神山族是神的守护者啊?”他质疑道。“哎呀,那不是为了安抚人心,给自己打打气嘛!”驷水往后一靠,老到地答,“其实赤土伯心里可着急了。自前年,我们的老族长得病死掉以后,他就强压着没让另立—追风对他意见可大呢!”果然,追风是族长的最有力角逐者。落雨松对此毫不意外。“赤土怎么阻止得了?”他问,“有什么理由?”“‘猎手都太年轻’啊、‘经验不足’啊、‘无法服众’啊……理由还不好找?雨松哥你看到了,在我们那,你这岁数的猎手都不多见,谁拗得过赤土伯?他平常人缘又好,追风也不愿意和他公然对峙……”驷水说话的神态,活脱脱一个小阴谋家。“真是岂有此理!”“呀,冤枉好人了!”驷水立刻打抱不平,“赤土伯才不想独揽大权呢!他累得很,每天下午都要头疼。但没办法呀—他想把部落迁走,已经好多年了!前些年就因为老族长坚决反对才没有成功,好容易等到老族长死掉,怎么可能冒险再另立一个?”“迁走?”落雨松吓了一跳,“迁到哪儿去?哪儿有地方容下这么多人?”“抢呗!”驷水口无遮拦,大概觉得“反正走不出去,说说又有何妨”。难怪!落雨松心里亮堂起来。难怪神山族猎手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全不似河谷族和其他部落那样只会各自为战,最多两两配搭—看来赤土准备侵略相邻部落,已经操练很久了!“老族长为什么不同意迁徙?”“雨松哥你刚才说了,我们是‘神的守护者’啊。这话自古传下来,赤土伯也没法改口,只好找些不痛不痒的理由,什么‘扩大地盘’啊、‘便于狩猎’啊,老族长一句‘得死多少人’,就把他顶回去了!”落雨松默然。“说什么也要活着出去,把赤土的阴谋告诉族人!”他想。“所以啊,雨松哥,”驷水幽幽叹了口气,总结道,“你说,住在旁边尚且如此,我们闯到里面来,还不知道过几天要如何遭罪呢!”夜色浓稠,黏滞在草叶之间。驷水住口后,落雨松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透骨的寂静乘虚而入,在火堆边打转,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将光明压在身下。那怪物被忽明忽暗的篝火笼罩,皮肤微亮,泛起金黄色光泽,就像烤熟的肥硕猎物—难怪驷水总想着吃它。果然,驷水贼心不改,脑筋又转了回来:“雨松哥,我觉得这东西能吃……你想啊,茅膏菜能吃,咱们当然……”“胡说八道。”“反正也活不了多久,尝一尝嘛!饱着死总胜过饿着死!”“不行!越说越不像话了!”落雨松对他挥了挥拳。驷水吐吐舌头,不再执拗,又转过头,眼巴巴盯着怪物。如果眼神能取代嘴,估计他已经把怪物啃得只剩骨架了。“雨松哥。”他忽然压低声音,语带急切,“那怪物—好像‘活’了。”“没有。是火光照的。”刚才几次,落雨松也被火光愚弄,以为怪物已经苏醒,正在那里挣扎、蠕动。再仔细看,却仍旧浑浑噩噩倒在原地,好像一截被雷劈落的枝杈。“不是!”驷水头都不敢回,声音也颤抖起来,“它的颜色……变了!”对啊!落雨松恍然大悟。先前捆绑的时候,怪物的身体明明是暗淡的绿色,如今在火光照耀下虽然颜色会变,也不该是这样金黄金黄的模样!“难道死了?”他想起平日捕获的鱼,死后往往会改变颜色。驷水紧张地摇头:“不是。你看它胸前—下午明明有一道伤,现在怎么没了?”真的,落雨松也记得,在捆绑时看见那里有道深深的印记,应该是茅膏菜消化液的烧痕。如今在驷水提醒下再看,已然无影无踪。“靠后!”他警觉起来。身体恢复这么快的东西,一定还有更厉害的本领!原先见它奈何不了一棵半大茅膏菜,心里有些轻视—真是不该犯的错误!落雨松抓起从神山族带出的石刃,紧紧握住,低下身悄悄向怪物逼近。“给它补上几刀!”他狠狠地想。“雨松哥,当心!”驷水厉声大叫。就在面前,怪物突然动了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光影游戏,而是真真切切地动了起来!怪物在绳索中扭曲挣扎,仿佛知道落雨松打算做什么,忙不迭想要逃命。那只正对落雨松的眼睛左右急转,映着火光迸发出蓬勃生机,不再似先前雾气笼罩一般。落雨松举起石刃,怪物忽然尖叫起来。第一声没有听清,第二声接着传来,清晰得就像雨后的天空。落雨松惊呆了,那怪物喊的竟然是:“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