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苏从不安的昏迷中醒来,已经很久了。他发觉手脚依然动弹不得,先以为还在食肉植物的叶子里,后来又觉得不对。旁边隐隐传来的热度,伴着噼啪声,那不是火吗?他打开前后视眼。后面漆黑一片,前面却看得清楚,两个小人儿在火堆前安安稳稳地交谈。回忆立刻像泉水般涌出:高举的火把、灼热空气、渐渐松弛的草叶……“得救了吗?”奥苏不知道。他顽石般躺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舰队经验告诉他,在与外星生物接触时,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试图用母星思维理解它们。比如,在母星,一个人救了别人的命,就意味着不会再想造成伤害,当然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五花大绑捆起来了。“真是莫名其妙!”他不禁想起首席商业代表博万的话:“外星生物分为两种,有理性的和没有理性的。很不幸,在茫茫宇宙中,有理性的生物少之又少。是商业,赋予我们崇高的使命—将理性带给那些尚未开化的星球!”对此,弗洛一针见血地反驳:“全是自我吹捧。星球和星球的理性不可比较,用自己的标准评判别人,这本身就是不理性的!”当时,奥苏觉得弗洛浑身上下闪着智慧之光。然而此刻,他多希望弗洛错了,多希望星球间不同生物能有共同理性—至少让他猜到两个小人儿打算怎样处置自己,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手足无措。“对了!”奥苏忽然醒悟,“应该先学习它们的语言!”两个小人儿一直在说话。他怎么那么傻,迟迟没有意识到这天赐良机!都怪自己外出太少,如果换成咪咪,恐怕早就想到了—每支舰队都配有语言专员,定期给舰队成员培训,以便在遭遇外星生物时,迅速判断语言的难易程度,选择应对模式。“难度等级在4.75以下的,都属于易学语言。”专员们说,“要把入门时间控制在八千音节以内,提早进入交流,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外星语言的难度等级有两个判断标准。首先是“信息素传递”。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由于“趋同进化”效应,宇宙间近八成已发现生物所释放出的信息素都比较容易破译,像喜悦、恐惧、舒适、赞赏这类含义,在不同体系中的表达惊人的相似。只不过信息素系统越低级,能够直接表达的含义就越有限。比如考古学家认为,在母星第二纪文明早期,能单纯运用信息素交流的含义只有警示与求爱。其他交流虽然也有,但只能对声波语言起到辅助作用。当然,仅具备“信息素传递”是不够的。如果碰上“非线性语言”,多数人都会无能为力。因为那意味着截然不同的思维模式,在没有天赋的人眼中,几乎等于不可逾越的鸿沟。然而不必担心,“线性语言”占绝对优势,跨星际概莫能外,比如母星,比如这里。奥苏知道,两足群居动物还没有掌握信息素交流,但幸运的是,它们每时每刻都在释放。那弥漫空中的喜怒哀乐就像四处漂泊的旅人,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因为两足群居动物对它们浑然不知—尽管也会受到感染,就像呼吸空气而不自觉一样。“即便无意识释放的信息素,也是叩开语言大门的钥匙。”语言专员说。按照他们的标准,两足群居动物的语言难度该不会超过2.5吧?值得一试!结果令人振奋。在信息素的帮助下,两个小人儿交谈中的基本词汇一个接一个被破解出来。第一个是:“饿了”—个头矮小的那位几乎一直在说。第二个是:“不行”—个头高大的那位几乎一直在说。“天哪,原来这么简单!”奥苏惊喜地想。落雨松和驷水无意中释放的信息素,就像晚香玉播撒的花粉,在夜空中无声无息,飘来**去。奥苏如饥似渴地抓住每一段微妙信息,与头脑中储存的声波图形对照,飞速匹配。紧迫环境造成的压力,是多么高明的老师!自有记忆以来,他从没这么刻苦地学过一门功课,更没有过如此突飞猛进的进展。但他还嫌不够。时间飞速逝去,交谈会延续多久?能不能让他再多学一些?按照商业代表的经验:“如果开口第一句话就能做到完整、清晰、含义明确,那么对于外星人来说,将是强有力的震慑!”然而,学习毕竟无法一蹴而就。直到落雨松起身,手握石刃向他逼近,奥苏依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不认识石刃,也没有意识到体色已悄然变换,但本能地明白危险即将降临。如果再不出声,性命就要断送在救命恩人的手上了!奥苏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地奋力挣扎,同时怒吼出头脑里闪现的第一个词汇:“饿了!”落雨松惊得合不拢嘴。这怪物—居然会说话!他向后连退三步,立在安全范围,狐疑地打量。奥苏大受鼓舞,调取头脑中的各种词汇,明白的、不明白的,像超新星爆发般喷薄而出—“不行!”“我们!”“你说!”“神山!”“雨松哥!”“胡说八道!”天哪,这是什么情况!落雨松目瞪口呆地望着地上被捆得像只野猪、却不断胡言乱语的怪物。原本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变得既荒谬又滑稽。“扑哧。”身后驷水忍俊不禁。这么多天来,还是头一次见他笑呢。落雨松也觉得好笑。先前构想过无数场景—怪物醒来如何挣扎、如何撕咬、如何恐吓,这一幕却实在出人意料!驷水已然彻底放松,越笑越厉害,靠在树上直不起腰来。落雨松受到感染,快要绷断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啊,连日来紧张、戒备,这捧腹大笑的释放是多么难能可贵!“呼……”奥苏长出一口气。板根间撞击的笑声和随之震颤的愉悦信息告诉他:生命暂时无忧。但危险并未消失。手脚仍被牢牢捆住,就算三个奥苏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挣脱。于是,他争分夺秒,在头脑中整理新学会的语言,终于一字一顿,组装成句—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遥远世界,破天荒第一次对话:“我,不是,怪物……”笑声戛然而止。没头没脑蹦出几个词是一回事,明确地说出话来,却是另一回事。落雨松重又弓起腰身,戒备地望着怪物。“吃我,不行!”“咦,刚才的话都听到了?”驷水下巴掉得老长。“我不是怪物!吃我不行!”奥苏越说越熟练。“难道可以和怪物对话?”落雨松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决定回应,但张口的时候,依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与一朵花、一只鸟对话的傻瓜。“你……到底是谁?”他问。奥苏听明白了,但无法回答。掌握的词汇太少,绞尽脑汁也只能给出一句莫名其妙的答复:“我是,人……”落雨松与驷水对视一眼。“雨松哥,我觉得怪物说的是:他是哪个族的猎手,死后变成这样的。”驷水胡乱猜测。“不是怪物……”奥苏没听懂驷水的话,但能分辨出“怪物”二字。这怪物,真的能听懂人话!惊讶之情更胜。“你从哪里来?”落雨松追问。奥苏又犯愁了,真后悔没有好好听语言专员的课—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明明讲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半天才憋出一句:“神山,外面……”“哇,我说得没错!”驷水拍手笑道,但很快又忧愁起来,“这神山真是不能进啊—雨松哥,我们也要变成这样子了!”“闭嘴!”落雨松粗声粗气地命令,本来遇上这类匪夷所思的怪事,脑子就不够用,可不想再听一旁有人胡言乱语。他干脆盘腿坐到地下,眉头紧蹙地盯着奥苏,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内心深处,他抗拒像驷水一样将所有不合情理的事情都引上神明套路。对于神,落雨松与绝大多数猎手一样,抱着非常务实的心态:敬而远之。神当然应该祭拜,但亲身遇上?还是算了吧。对于一切超乎常理的解释,即便没有直接提到神,他也本能地排斥—除非迫不得已,才不会设想什么“死后变化”呢。“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他盯住奥苏的眼,再次发问。奥苏回望着他,搜索枯肠,半晌终于转过头,直直望向天空:“那里。”“哪里?”落雨松糊涂了。驷水一跃而起,跳到身旁,指着树冠顶端道:“雨松哥,他说的是天上啊!”“天上!”就是这个词!奥苏激动得全身一亮,忙不迭模仿:“天上!是,天上!”驷水一把握住落雨松的肩头:“雨松哥,这是神的使者!”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浑身颤抖得像水波一样。“神!神!神!”奥苏明白这词,重复了几次。真傻!对付原始生物,还有什么能比恐吓更有效果呢?然而落雨松摇了摇头,甩开驷水的手。他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如果真是神的使者,怎么可能在丛林中遇险?怎么可能被捆绑起来?怎么可能笨手笨脚,连话都说不利索?驷水紧紧靠在他身上,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来。“神!神!我是神!”奥苏锲而不舍地尝试。他错了。落雨松伸出一只手,缓缓指向他,仿佛原始文明君王的权杖。接着,从牙缝里恶狠狠挤出两个字来:“闭嘴!”驷水震惊地抬起头,急速抽回手臂,仿佛方才握住的肩头突然变得滚烫。奥苏也被瞬间开张的强硬气场震慑住了,头脑一片空白,哑口无言地僵在原地。空气凝固了,重重压在身上,让人呼吸不畅。风似乎被隔绝在丛林之外,就连最高处的树叶都没有一丝摇摆。身后,火光张牙舞爪地跳跃,仿佛死神的舞蹈。脚下,影子忽长忽短,就像难以预料的未来。不知过了多久,落雨松忽然轻声唱诵起来,寒鸦般喑哑:“神乃世界之光,可聚可散……神的灵行于狭缝之中,经万千窄门而无阻……神不可见,见则归一。”“神不可见,见则归一……”驷水受到感染,应声相和,缓缓跪倒在地。落雨松却停了下来,一半说给驷水、一半说给自己:“不是神,这不是神……神不是‘可聚可散’吗?不是能‘行于狭缝之中’吗?怎么会被困守在此,需要你我解救?不是‘不可见,见则归一’吗?怎么好端端地就在眼前?不对,这不是神,也不是神的使者……辛朱说过,神的使者就是神本身,‘分有’神的灵性—天下只有一个神—这个,不是!”声调渐渐提高,似乎越说越有自信。落雨松不错眼珠地盯住奥苏,目光冷峻起来。虽然身处险境,虽然听不大懂,惊雷般骤然呈现的复杂思维,还是让奥苏目瞪口呆—那神情、语气和信息素,只可能出自格外活跃、深刻而敏锐的头脑!“根本不是一般原始生物可以比拟的……”奥苏想。舰队科学家的评论,什么“野蛮”“愚昧”“相互残杀”,在此刻变得苍白无力。他恐惧得浑身发抖。装腔作势是否激怒了对方?接下去该怎么办?继续装腔作势,还是干脆示弱?抑或换一种思路,尝试正常交流,就像对待智慧生物一样……“智慧生物!”他打了个寒战。与智慧等级未明的生物打交道要格外谨慎,弄不好就会因为高估对手的头脑,在不经意间丢了性命。“像面对智慧生物一样交流!”然而这念头一旦萌发,就仿佛生出手脚,牢牢握住他的心,挥之不去……奥苏越想越觉得可行,莫名其妙地觉得“一切都会好转的”。“天上。”他说,“不是神。”同时竭尽全力调整皮肤,在暗黑色背景下现出星星点点的光斑。奥苏多么希望能像旧日那样,随心所欲控制颜色—如果光斑再小一些,闪动起来,该有多好!落雨松疑惑地抬起头。天上?脚踏实地的猎手从不会无缘无故仰望天空。在他的概念里,“天上”等同于“神”,是敬而远之的对象。怪物是从天上来的,难道真像驷水所说,是“神的使者”?但怪物明明说“不是神”……而且光斑又是怎么回事?天上的光斑,天上的……哦,他懂了!满天繁星从树叶间洒下一片澄澈,照亮了落雨松迷茫的眼。“星星!你说的是星星!你是星星!”“太好了!”奥苏兴奋得差点叫起来,“他看懂了光斑!”人立刻活学活用:“不是星星……是星星上面。”落雨松又糊涂了:“星星上面?”刚刚清澈的目光再度迷离起来。“我错了。”奥苏自责,“要向完全不知道‘星系’‘行星’这类概念的生物解释‘从另一颗星星上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得换一种说法。“天上。”奥苏回到原点,身体明亮起来,几乎有些刺眼,同时努力回忆飞船在未进行隐形操作时发出的巨大声响,瓮声瓮气地模仿。“天哪,他可一定要见过飞船,或者至少听到过它!”希望与绝望在他心底古怪地纠缠。“天上的亮光!”落雨松恍然大悟。“天上的眼!”驷水同时惊叫。这太不可思议了。落雨松一跃而起,这怪物是从天上那吵闹的亮光里来的?驷水则吓得匍匐在地。奥苏被两人的反应弄糊涂了—到底懂了没有?为何反应如此不同?他把希望寄托在落雨松身上,因为明显在两人当中,落雨松是主导者,而且似乎更聪明些。“我是人。我不是,你们。”他说,竭尽全力表现出诚意。“是人,又不是我们?”落雨松在心里默念。这谜一般的话语,仿佛隐藏着终极奥秘,在耳边撩人地回**。“雨松哥!”驷水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急切地说,“给他松开!雨松哥,快给他松开!他真是神的使者!快给他松开!”落雨松出神地站在原地,对脚下的聒噪置若罔闻。连叫几声“雨松哥”全都石沉大海,驷水急得要哭了。恐惧让人铤而走险。他终于横下心来,抓过落雨松跃起时留在地下的石刃,匍匐着爬向前方。“我要给他松绑!现在就要松开!”一遍一遍默念,他鼓足勇气,慢慢向“神的使者”靠近。落雨松对此“壮举”浑然不觉。天上,星星,亮光,是人,不是“我们”……一幅图景在心底铺展开来,却仿佛隔着滂沱大雨,既看不真切,又触不可及。他心痒难耐,有什么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沉入黑暗深渊,再要回味,却想不起来了……“神啊,原谅我吧!”驷水的高呼将他从沉思默想中唤醒。他惊恐地看到,绳索已被割断一半,庞然大物正四手齐动,撕扯剩余的束缚,同时努力坐了起来!驷水五体投地,颤抖着乞求“宽恕”。落雨松一跃而起,犹如捕猎的灵猫,眨眼间抢到近旁,劈手夺下石刃,一脚将驷水踢开,对准怪物理应最脆弱的眼睛,狠狠刺去!“叮!”刃尖向一旁滑落—千斤重的一击,那怪物竟然毫发无伤!“啊!”奥苏可吓得不轻。幸亏攻击的是眼睛,换作身体其他部位,早就一命呜呼了!鱼尾座α第四行星人双眼巨大,却没有眼睑,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厚厚的保护膜。虽说保护膜并非刀枪不入,但抵挡一把硬度不高的石刃,却是绰绰有余。“雨松哥……”驷水急得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他再次挥舞石刃,准备进攻!奥苏本能地抬起四只手臂,护住头部和身体,情急之下再说不出半句话来!一刻长于百年。他闭目等死,然而不知过了多久,撕裂身体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奥苏试探着打开前视眼:落雨松正高举石刃,一动不动盯着自己,俨然石雕的神像。落雨松犹豫了。面前的怪物虽然身形庞大,但毫无还手之力。在他的凌厉攻势下只会刺猬般缩成一团。这样的对手,又何必赶尽杀绝?况且,在那一击不中的时刻,电光石火之间,强烈而莫名的迟疑油然而生,像一条大河拦在脚下,像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叹:停下,不要杀它……“你……我们……松开!”奥苏恢复了语言功能,带着全身将断未断的绳索,毛虫般向后蠕动。“唉。”落雨松长叹一声,垂下石刃,退后两步,转身回到篝火旁边。将后背留给敌人,这是猎手所能表现出的最大勇气和善意。奥苏浑身虚脱,手臂再也支撑不住,“咚”的一声躺倒在地,沉重地喘着粗气,暗蓝色微光在胸前忽明忽暗。再也忍不住了!他张开嘴,无泪地号啕。几步之遥,落雨松和驷水本能地感受到这潮水般翻涌的愤怒与惶恐。驷水惊讶地直起身子,进退维谷。落雨松则默默靠在树下,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