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又是阴雨连绵的天气。落雨松在一株白蜡树下找了一块相对干爽的地面，招呼大伙儿休息。奥苏累坏了，“扑通”一声坐倒，挥汗如雨。身体的自我调整毕竟还不完备，虽然能适应地面的空气、重力、温度、水、食物还有微生物，但总感觉在超负荷运转，极易疲劳。当然，神山确实格外难走。盘根错节、荆棘密布，别说奥苏这天外来客，就连两位“本地人”都举步维艰。为了躲避神山族的围追堵截，落雨松带领驷水一路爬高，希望越到山的另一边去。奥苏不乐意走冤枉路，但实在被先前的遭遇吓破了胆，不敢孤零零下山，只好跟着翻山越岭，如今已经七个昼夜了。“直接下山的话，早该走出去了吧？”他想。自从那天晚上，千钧一发的危机侥幸度过，奥苏就死心塌地踏上了落雨松的逃亡之路。落雨松本不愿带他：平白无故多了张“嘴”，而且不知底细。怎奈奥苏亦步亦趋，强行驱赶都没有用。再说，从他那一步三喘的样子，又怎么都看不出提防的必要—两天过后，落雨松长叹一声，将烤熟的鱼扔给他：“罢了，坐过来吃吧！”驷水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对这奇形怪状的大家伙产生了浓厚兴趣。看到就连落雨松都接纳了他，立刻兴致勃勃跑上去，先试探着碰了碰，然后大起胆子上下其手，兴奋得叽叽喳喳，俨然是个孩子。“雨松哥，他身上可滑可滑了！”“他的大眼睛不怕碰！”“两条小臂没有肌肉，软得像蚯蚓！”奥苏呢，起初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顾晕头转向跟着走，同时努力让自己适应丛林中的艰苦环境，好在语言学习进展迅速。在攻克了入门词汇后，继续学习变得越来越容易—不仅信息素破解日渐纯熟，他还学会了发问。四天过后，便用日渐熟练的语言为一多半问题找到了答案，除了“这个怎么说、那个怎么说”以外，也明白了两人从哪里来、在这里做什么、要向何处去……猎手落雨松不觉得怎样，但从小被当成科学家培养的驷水却对他超乎寻常的记忆钦佩得五体投地。“哇，我那会儿背一小段经文都要好几天，你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记住那么多词—简直不可思议！”奥苏不禁扬扬自得：“这算什么……很简单的！”鱼尾座α第四行星人得天独厚，拥有图像式记忆，看到、听到的东西便很难遗忘。这也是母星文明高速发展，在短短三千年内脱离蒙昧，傲视寰宇的重要原因。“一定是神的恩赐……”自从学会说话，奥苏便反复向驷水强调自己“不是神，也不知道神住在哪里”。“不过，我确实是从‘天上的光’里来的。那里还有好多像我这样的人。”他说。驷水不太接受：“那‘天上的光’又从哪里来呢？”奥苏试图解释“鱼尾座α第四行星”，结果两人都糊涂了。“星星上面怎么可能住人？星星那么小……”驷水困惑不解地挠头，“即使住人也应该是小小的吧？”“星星小是因为离得远，就像远处的山一样。”落雨松倒是明白。驷水较起真来：“但他说的是‘看不见的星星’！”“山也有看不见的……”“山看不见是被挡住了，星星那么小，怎么挡得住？”“这……”落雨松答不上来。真头疼。没办法在短短几天内普及“星等”“光年”“观测纬度”这些深奥概念，奥苏干脆闭上嘴，任凭两人胡乱猜测。但他相信：假以时日，一定能将所有问题原原本本解释清楚。几天下来，奥苏越来越震惊于两个小人儿表现出的智慧—虽然缺乏常识，但思维结构复杂得不合情理，比如“归纳”“推论”“因果律”这类理性工具，在母星文明发展中被认为“划时代的发明”“智慧突飞猛进的关键”。但落雨松和驷水在交谈用运用自如，浑然不自知，仿佛经历过几千年积淀一般。“具有如此发达的头脑，文明进展却如此缓慢，真是不可思议。”奥苏死活想不通。同样想不通的，还有动物。在神山里，奥苏从未见过任何大型动物，就连齐腰高的动物都只有一种，叫作“马鹿”。“有没有大一点的猎物？”他问落雨松。“还要多大？”对方反问。“比人高的……”落雨松宽容地笑笑，似乎觉得他傻得挺可爱。“哦，对了。”他又说，“大个子的也有，都是虫子，不能吃的。”奥苏想起那个恍如隔世的傍晚，漫天飞舞的胡蜂，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见过……”“见到就要赶紧逃走。”落雨松严肃地警告，“虫子可不能招惹……”然而植物却异常高大，笔直且粗壮的树木遮天蔽日，似乎在进行一场生长竞赛。奥苏不是生物学家，但常识告诉他，有如此巨大的植物，就应该有应运而生的动物。哪怕数量不多，也不至于一样没有。“回去得问问弗洛。”他想，“唉，弗洛……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大个子，过来烤烤火！”驷水打断他的沉思。发会儿呆的工夫，驷水已经将熊熊烈火生了起来。落雨松踪迹不见，估计狩猎去了。驷水在地下插了根树杈，把草衣皮裙脱下来烤干，自己赤条条地坐在一旁取暖。他和落雨松两人从神山族逃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穿，后来在树林里因陋就简，将狩猎捉来的野兔、小鹿的皮毛剥下，胡乱拼凑成下装。上衣没有足够的材料，只能用草叶代替，一遇上下雨便湿乎乎地贴在身上，难受得很。现在“没人”，正好趁机把衣服全部脱下，等一会儿烤得干爽爽、暖和和了，雨松哥也就该回来了—驷水从没把奥苏当作“人”来看待。在他心里，奥苏一直是个会说话的怪物。奥苏习以为常，蹭到一旁望着火光继续出神。头几天，落雨松逼迫驷水学习狩猎。驷水慑于威严，一道去了，结果半天下来就手脚起泡，叫苦不迭。他第二天、第三天还咬牙坚持，到第四天就死皮赖脸不出门了，说要“上树采集野果”。“采集野果是女人干的事情。”落雨松皱眉。“可我们这里没有女人啊。”驷水和他熟了，渐渐学会耍赖。落雨松拿他没办法，再说带个累赘狩猎本就不太方便，于是喟然长叹：“随你吧！”驷水的生活安闲起来。每天只需把火生好，招呼奥苏守着，自己爬到周边的树上采果即可。林子里野果多如天上繁星，神山中又没有部落，采果等于探囊取物。每天有肉有野果，还不用背诵经文，驷水过得逍遥自在，再不提能不能“活着走出去”的事了。果子采好后不久，落雨松就回来了。狩猎非常顺利，他扛回两只鼷鹿和三只蹄兔，中午可以大快朵颐了。“没有人就是好啊。”落雨松兴致很高，“猎物遍地都是。”奥苏想起先前没有解决的疑问 ：“这神山，到底为什么不让进来？”落雨松与驷水对视一眼。驷水说：“因为这里是神……”“先不提神的事情，”奥苏连忙制止，“有谁进来过？见过什么怪事？还是出去过什么东西，从这里面？”语序规则还没有完全掌握，他说话偶尔颠三倒四。“没有！”落雨松坚定地说。驷水大摇其头：“真的是神！我告诉你吧，我们族就住在神山附近，结果族里的男人都活不长久……”“哦，对了。”沉睡在记忆深处的对白被激活了，奥苏又把驷水止住。那天，驷水向落雨松讲述这段怪事的时候，奥苏还没有学会说话，但一整段声波图形却清清楚楚印在心里，正好调出来回味。奥苏记得咪咪告诉过他，每座神山都笼罩着强大磁场—他的飞船不就是因此失控的吗？如此强大的磁场，辐射量一定相当可观。驷水说，部落里很多人“掉光了头发……睡不着觉，还有人吐个没完”，甚至那个首席科学家赤土，也每天犯头疼—很可能就是电磁辐射捣的鬼！至于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得病，可能是某种先天的基因缺陷……“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驷水一脸茫然。由于两次开口都被扫兴地打断，他干脆坐到一旁，看落雨松手脚麻利地给猎物剥皮，馋得直舔嘴角。“应该迁走。你们！”奥苏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什么？”驷水莫名其妙。“那天你不是和他说过，‘赤土伯’打算迁走吗，把部落？他是对的—要迁走！要快！”“这你都记得啊。”驷水欣羡不已。落雨松警觉地抬起头：“为什么？”“这……”奥苏犹豫了。如此抽象的问题，能否向他解释清楚？最近两三天，落雨松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让自认为“智力占优势”的奥苏十分受用。此刻，望着落雨松炯炯有神的双眼，好为人师的虚荣再次作祟。他决定试一试。“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可能……怎么说，不那么好懂。”他严肃起来，“你要把脑袋收拾好。”落雨松明白他想说的是“做好准备”。遇到复杂意思，奥苏这现学现用的语言还不过关。他点点头，放下手中猎物。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这几天带着怪物到处走，确实对落雨松的常识构成了极大挑战。从前，要是有人向他描述“长四条胳膊的庞然大物”，他会付之一笑。如果对方坚持，他肯定会说那人疯了。然而此刻，这大个子明明白白就坐在眼前，有血有肉，会呼吸、会喊疼—这匪夷所思的怪事怎么就让自己撞上了？更莫名其妙的是：七天下来，落雨松发现怪物心里装了不少奇谈怪论，不仅自己闻所未闻，就连最见多识广的族人也未必知道。虽然在地面活动他笨手笨脚，摔倒又爬起—有一次还陷在泥潭里，费了好大力气才助他脱险—但说出的话，却总显得头头是道。比如那日解释“天上为什么下雨”，就比辛朱说的“神对世人的爱”听起来更有道理。当然，也有越说越糊涂的时候，比如“为什么有白天、有黑夜”这类问题。再比如，落雨松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到底来自何方……奥苏倒是保证一旦走出神山，就让他亲眼见到“天上的光”。“如果可能的话，还能带你们进去转转呢！”他认真许诺。“去‘光’里面转？”落雨松无法想象。幸亏驷水没有听见。要是知道有一天能进入“天上的眼”，谁知道他又要说出多少疯疯癫癫的话来！总的来说，落雨松对于奥苏的话抱着一种实用的态度：多听一些肯定是好的，说不定就有“对”的地方。“你讲吧，我听着呢。”“你身边的东西—并不都能看见。比如光，还有风。”奥苏开讲，“你看不见它们，但是能……呃……”“能感觉到。”落雨松替他说完。“对对。”奥苏愉快地点头，“还有能看不能摸的东西。比如闪电，就好像前天夜里……”“是的是的，唰啦啦，轰隆隆！”驷水接茬儿，把雷和电混为一谈，奥苏也不去纠正。“那东西，这里就有！”他说，“闪电就在这里，但是比较小。”落雨松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闪电怎么可能小？”“唉，你不相信……”奥苏绞尽脑汁，“就像这山里有很多土，很大，但是捧出一把—就不大。”他弯下腰，想捻起一撮泥土，结果只握住几片湿乎乎的树叶。“哦，你是说，就像一条大河，从里面舀出一瓢水来，就变小了。”落雨松居然能听懂。奥苏赞赏地望着他。“大闪电是神的怒火。小闪电又是什么？”不合时宜地，驷水又想起赤土的教导。“这……也是神的怒火。小个子的。”奥苏决定删繁就简，解释得尽量浅显，“大闪电能杀人。小闪电也能杀人。”“嗯。”落雨松和驷水一起点头。闪电的威力谁都见过。猎手们经常遇到倒塌的焦黑巨树，听说也有犯了罪的族人在电闪雷鸣的雨夜被神责罚，化作一团黑乎乎的枯骨。但—那不都是“大闪电”吗？“小闪电怎么杀人？”驷水追问。奥苏语塞，如果把“电磁辐射”的概念加上，是否太难了？如果不加，又如何说得明白？“大闪电一下子杀死，小闪电慢慢杀死。”琢磨半晌，奥苏终于艰难开口，同时释放出信息素。“纵使接收不到，也会有所感应吧。”他想。“慢慢杀死？”驷水皱起眉头望着落雨松。“是不是说，一下子杀死就像石矛，一击穿透？慢慢杀死就像石刃，要刺好几下？”也不知是天生聪明，还是信息素真的起了作用，落雨松竟似乎明白过来。“没错！”奥苏大受鼓舞，乘胜追击，“神山里面到处都是石刃—呃，小闪电，神山旁边也有。你的男人……”指向驷水，“每天都被小闪电刺，一下、两下……时间一长，就死掉了。”没有回应，但两人脸上都写满了不信。“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就在神山里面，为什么没有死掉？”落雨松终于挺起身，左右张望。到处绿树遮天、细雨如丝，怎么也想不出闪电飞来飞去的样子。“小闪电和大闪电不太一样。”奥苏耐心地讲，“这么说吧，小闪电特别特别小，就像茅膏菜叶子上的‘水’，飘在空中，却能慢慢置人于死地……”“嗯，好吧。”落雨松一边回答，一边重新拾起手中的活计。直到下午上路，奥苏仍然没有把“又像石刃又像水”的小闪电解释清楚。“还是太抽象了。”他暗自叹息。虽说落雨松思维敏锐，毕竟知识储备过于欠缺，并非一日之功可以补救。“以后每天讲一些知识，时间长了，就都明白了。”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落雨松没搭腔。这来历成谜的怪物总给人一种“我懂你不懂”的感觉，听久了便让人厌烦。但他有种无端的直觉：奥苏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就像远方瀑布的水声，模模糊糊，却无法忽略—也许，怪物的出现就是神示的天启？也许怪物的“谜语”就是打破秘密的关节？因此，即便厌烦，即便话题荒诞不经如刚才那“看不见的小闪电”，他依然耐着性子听完。只是被怪物当成小孩子对待，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什么“时间长了，就都明白了”，简直和几天前自己对驷水说过的话一模一样：“每天跟我一道打打猎，多看、多学，慢慢就会了。”“嗨，天上有一群透明的鸟！”奥苏忽然打破他的思绪，在背后惊奇地叫喊。落雨松抬起头，看到长有薄翼的会飞的种子从树梢盘旋着滑落。轻盈飘逸的身影，在不认识的人看来，确实像飞鸟一般。“大个子，那要是鸟，我就抓一把喂给你吃！”驷水在一旁调侃。“唉，这怪物。”落雨松扭回头，“说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头头是道，眼前遇上点事立刻大惊小怪……”“哎呀！”仿佛特意配合似的，奥苏再次尖厉高呼。落雨松懒得理他，继续向前，谁知又听到驷水也“啊”的一声惊叫起来。他赶紧回过头去，却看到奥苏的三只手臂在半空疯狂挥舞，另外那只绝望地悬在一根脆弱藤条上。接着，藤条断裂，驷水跃起救助，却慢了一步。奥苏庞大的身躯瞬间从“道路”上消失，穿过密集草叶，一迭声后就滚落下去。“哎呀！”落雨松也跑了过去。是他的疏忽，忘记奥苏的身体比自己和驷水宽阔许多，方才选了一条狭窄而倾斜的小路穿行。奥苏没有经验，不懂得挑选结实的藤条抓握，这才遇险。下方一片安静。“喂！你怎么样？”落雨松扒开草叶向下张望，什么也看不到。“大个子，你还好吗？”驷水也在旁边呼唤。几天下来，他虽然没把这神道道的怪物当成同类，依然忍不住关心。雨点在头顶敲击树叶，滴滴答答，将无声的空当拖得绵绵长长。“啊，摔死我了……”奥苏许久才传来呻吟的回答，好在听起来并无大碍。“坚持一下，马上来救你！”落雨松精神一振，“别动！看看身边是什么？有没有悬崖？有没有尖利的石头和树杈？”“没有，平地！树和上面差不多—啊，那是什么？！”奥苏声调陡然提高，像是大吃一惊。“怎么了？”落雨松一激灵，“难道遇上危险了？”“有个东西……很奇怪！”声音并不紧迫，反倒充满惊奇，“就像，就像，就像‘天上的光’！又不是……哎呀，你们最好下来，自己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