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啊?”落雨松瞠口结舌,驷水跪在地下。顺着小臂粗的湿滑藤条降到谷底,两人顺利找到呆若木鸡的奥苏。下面落叶深厚,这大个子基本没有受伤,只在胳膊和腿上留下几道轻微擦痕。但眼下,些许疼痛根本无关紧要,大个子正小心翼翼拨开藤条,探出头去,全神贯注地张望。落雨松和驷水蹑手蹑脚地走到近前,透过藤条的缝隙打量,顿时明白他方才为何惊呼—前面是一片林中空地,那稀奇古怪的东西就立在正中,仿佛浪涛翻滚的海上的一片卓尔不群的孤岛。落雨松轻轻将叶片扯开。看得更清楚了:异物呈半球形,有两人来高,覆满藤蔓和杂草,只有几小块分散的空隙。空隙排布突兀且规则,在雨水冲刷下闪闪发亮,像是用什么方法故意留下、等人发现的标志—否则,奥苏也不可能在千篇一律的草叶中把它区分出来。从**部分看,半球表面非常光滑,就像河滩下的鹅卵石。颜色呢,在落雨松眼中奇奇怪怪,白不白、灰不灰,但在奥苏惊讶的注视里,分明闪着金属的光泽!驷水没有跟上,他早已趴在地下,嘴里念念有词—刚才试图规劝落雨松,但落雨松置若罔闻,于是只能“拯救”自己了。在驷水看来,神山中出现超自然的东西,当然只有一种解释—神迹。原本已被安逸生活催眠了的畏惧睁开睡眼,从小耳濡目染的信念就像树冠一样厚重,压得驷水抬不起头,就连呼吸都憋闷起来。落雨松很犹豫。不可思议的现象越来越多,他看到驷水跪倒在地,真有一同匍匐,祈求神明宽恕的冲动。但奥苏的反应又让他觉得没那么简单—连怪物都不认识的东西,到底是天启,还是噩兆?他问:“这是‘天上的光’吗?”“不……不是。”奥苏艰难地答。但它们多像啊!同样的弧形外表,同样的光滑平面。“当然了。”奥苏随即想到,“这是抗压性能最强、行进阻力最小的结构。难道……”一个猜测坚定起来,“这东西不属于丛林,肯定是文明的产物!有人在我们之前捷足先登!”还有其他解释吗?理性人都会承认,鱼尾座α第四行星并非宇宙中最先进的文明,即便他们引以为豪的商业帝国,也未必是星际中疆域最宽广的。也许,在漫长的五百多年移民历程中,他们从未遭遇竞争,但这一天终会到来—证据就在眼前。现在怎么办?全身而退还是鼓起勇气一探究竟?奥苏倾向于后者。“杂草藤条覆盖,想必已经在此很久了。”他给自己打气,“既然没有对星球上的生物动手,甚至没有出来,与两足群居动物接触,至少说明怀有最基本的善意吧?”他感到难以抑制的冲动,想上去一探究竟—身为记者,怎能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再说,如果有朝一日走出神山,他也不愿意就这样灰头土脸回到飞船—该如何面对咪咪,如何面对小人得志的丁尼,还有早就盼他丢脸犯错的蒲迪思?他多想让舰队里所有瞧不起他的家伙看到:奥苏不是“嚼舌头的小文人”,而是新世界的探索者—犯个错误,都能造就传奇!他向前走去。“不要啊……”驷水在身后惊恐地哀求,“‘圣殿’不可接触!”“愚昧!”奥苏不屑一顾。与“另一文明”接触唤醒了他作为“高级文明代表”的荣耀,虽然很紧张,但内心的骄傲反倒让意念坚定起来。落雨松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这不像他的风格,但几天来所见所闻也实在超乎丛林塑就的经验。他不喜欢悬而未决,甚至在心底盼望奥苏尽快把眼前的谜团解开—无论是喜是忧,总要先看到再说!他望着逐渐逼近的怪物,双手紧紧握住,汗水滴落脚下。奥苏在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停步,几乎有些眩晕。他鼓起勇气,折断一截藤条向球体探去,越来越近。“神啊……神啊……”驷水几乎要把自己埋入地下。终于碰到了!奥苏被藤条上传来的触感吓了一跳。然而没有任何反应。他听到自己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意识到:“天啊,手抖得比驷水还要厉害!”接下来如何是好?勇气就像沼泽地里翻腾的气泡,鼓起一次容易,持续不断却很难很难。“是不是太莽撞了?”他想。谁知道那陌生文明会秉持何种理性?贸然接触是否意味着挑衅?面前的半球仿佛爆发前的火山,平静得令人担忧……然而不甘心啊!巨大秘密就在眼前,只尝试一次就退缩不前,日后漫漫人生路,回想起来,会不会懊恼这一刻的胆怯?“罢了!”奥苏横下心,抛掉藤条,又走近几步,徒手摸到球体冰冷的表面—就在那命中注定的瞬间,球体迸发出绚烂夺目的光芒!驷水在身后惊慌得跳了起来,随后重又扑倒在地。近旁,丛林被照得一片惨白。奥苏连忙关闭前视眼,但骤然而降的白光依然穿透阻滞,刺痛他的神经。不知持续了多久,亮光开始变换。奥苏尝试着调整入射光度,再次睁开眼,只瞥了一眼,就再无法将视线移开。那是蛮荒星球上的奇迹,那是无可置疑的文明标志—杂草空隙间,赫然出现一组几何图形!八个颜色不同的直角三角形,还有三个大小不一的正方形!“难道是数学题?考我的?”奥苏不确信地猜测。他伸出手再次碰触球面,球面像水波般跳动。他又尝试着挪动手指,图案跟着动了起来。没错,这是一道考题,正确答案想必就是球体的入场券!四手并用,奥苏将覆盖其上的杂草藤条拨开。明亮光芒仿佛智者的注视,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无论来自何方,以这种方式辨别敲门者的身份,都是智慧的象征!他调出学生时代的记忆—直角边与斜边的关系证明—飞快地将十一个图形分为两组,四个三角形加两个小正方形,另外四个三角形加一个大正方形,随后合并,拼出一模一样两个正方形来。球面闪动三下,仿佛赞许地点头,接着几何图案解体消失,一道隐蔽舱门向旁边滑动,缓缓打开。空气像决岸的洪水,猛然涌入。身后,驷水几乎昏厥过去。那想逃又不敢逃的滑稽信息,让依旧紧张的奥苏都不禁莞尔,然而落雨松却走上前来。“我们进去吧。”他平静地说。“你确定?”奥苏十分惊奇。落雨松点了点头。他已经下定决心:悬而未决的秘密才是难以忍受的折磨—既然通往谜底的大门已经敞开,无论前方是好是坏,哪怕危机重重,也强过在困惑中无尽的等待!奥苏和落雨松迈步走进“圣殿”的时候,驷水发出一声痛苦的哀求。舱门随之关闭。“圣殿”内虽然也亮了起来,但不及外面的亮度,眼睛暂时无法适应。奥苏摸索前行,结果一步踏空,“哇哇”叫着翻滚下去—舱内原来是一条下行阶梯。“喂,你没事吧?”落雨松明显更适应这骤黑的环境,跳跃着跑过来。“没事……哎哟!”奥苏呻吟着,“这是什么东西?”一路翻滚,他最终是撞上一堵隔墙才停下来的。奥苏向上摸去:隔墙不再呈圆弧形,却平整光滑。随着手指的碰触,墙面也亮起来。没有再出现考题,墙面整体向上升起,一条路在脚下开始铺陈。奥苏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寒风在皮肤的毛孔间穿梭。道路继续下潜,似乎直指球心。只有幽暗壁光随脚步亮起,身前身后却总是一片漆黑,仿佛踏着不归路走向永恒结局。奥苏的心怦怦跳着,未知带来的担忧噬咬神经。他多么庆幸有落雨松陪伴—此时此刻,是这强壮男人散发出的坚定气场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好在最后一道隔离门并不太远,刚一靠近,门便像受惊的鸟儿一样“飞”了上去。“哦,‘圣殿’中心!”奥苏给自己鼓劲,竭力忽视皮肤上难以抑制的警示光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落雨松也弯下腰,如临大敌,随时准备跳起来反击。门再次落下。然而一切平静如常,只有四周逐渐亮了起来。“咦?”落雨松多么惊讶:就像一团迷雾从脚下退去,分明隔绝在外的丛林再次浮现—湿润发亮的泥土,风中摇摆的草叶,顽石一般跪倒在地的驷水……落雨松不由得向前走去。“等一下。”奥苏止住他。他明白了:这是外部景象在内墙上的投影。他靠近墙面,探出手指轻轻触碰。景象忽然变化起来,雨后黄昏摇曳着消失,丛林和驷水也踪迹不见,只有一缕谜一般的阳光从后面照射过来,恍若梦境。“驷水呢?”落雨松问。“嘘……”头顶传来轻柔的声音,像有人叹息着说起话来。语速不快,大约为了让来者渐渐适应。奥苏伸出手,拍拍落雨松紧绷的后背,示意他放松。“这些都不是真的,它们是……幻觉!是这里让你产生的幻觉。”落雨松不安地转动脖子,希望寻找声音来源。又走向奥苏刚才触碰墙面的地方,真切摸到坚硬平滑却几乎通透的墙面,这才将信将疑地站住。没有信息素帮助,奥苏完全听不懂头顶的声音,但就在他决定不去理睬的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涌向心头。他猛然醒悟:“这语言,和落雨松他们说的,不是很像吗?”真的,电子合成音如雨丝般飘落,发声部位、节奏控制、抑扬顿挫,都和刚刚掌握的语言如出一辙。所不同处,只在于词汇的丰富程度,还有每个音节的变换—虽然只有短短一段,还是明显感到合成音的词汇比落雨松和驷水的交谈复杂得多,发音则更为缓慢、绵长,让人想起母星第四纪“古典文明时代”的发音特征。“你能听懂吗?”奥苏悄声问落雨松,仿佛说话的确有其人,声音稍微大些就会惊动他的沉思。落雨松迟疑地摇了摇头,似乎不太有把握。声音大约是墙面三维成像的解说,因为随着语句变换,景象也悄然更迭。先是绿意盎然的丛林,很像神山,但仔细观察,就会在丛林覆盖下发现早已看不出外墙的建筑—“城市中哪儿来这么多树!”奥苏诧异地想。接着,从远处跑来很多落雨松和驷水那样的小人儿。他们一脸惊慌,似乎大难临头,不断有人倒在地下,身体抽搐着死去。画面拉开,星辰反复交替,大约表示过了很久,人群四散奔逃,在环形墙面上乱作一团。奥苏看到小人儿们逐渐分化,散落在密林中,结草筑屋,安顿下来。解说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奥苏努力倾听,却只能分辨出“三万年”“死亡”“丛林”“部落”这些词来。接着画面转换,一群住在砖砌房屋、穿着也明显不同的小人儿陆续登场。他们忙碌地走来走去,手握造型奇怪的器具,调配、观测,似乎在进行某种实验。然而时不常便会有人失落地摇头叹气,同时向外张望。外面,丛林仿佛活了过来,慢慢将枝条草叶向房屋伸展。奥苏听到解说里传来“科学家”“失败”“植物”等词。“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不再怀疑,这“圣殿”并非外星文明的造物,而是落雨松和驷水的先辈!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曾在室内用试管做实验的小人儿,沦落为结绳记事的原始部落?奥苏太好奇了。解说在头顶滔滔不绝。奥苏听得十分吃力,无论如何分辨,就只能一遍一遍听出“科学家”三个字来。“难道这就是最早的‘科学家’?”他灵光一现,看着那群满面愁容的小人儿。七天来,他听落雨松和驷水讲过不少关于“科学家”的故事,他知道“科学家”是侍奉神明的先知,是部落的实际领导者,他还知道落雨松的部落和驷水的部落有两个性格迥异的“科学家”。但……做实验的科学家?这又是怎么回事?奥苏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的三维成像。然而落雨松却似乎无法静下心来,试探着走来走去,画面的每次闪烁都让他紧张得绷起浑身肌肉—也难怪,不断切换的画面对于从未接触过“科技”的原始人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落雨松没有像外面的驷水那样吓得匍匐在地,已经很不容易了。“别紧张。”奥苏再次安慰,“这只是一个故事……”故事讲得跳跃而模糊,只能隐约猜出主线:这颗星球发生了神秘灾变,一批坚守阵地的科学家顽强抵抗,终于无济于事。于是某一天,他们聚集在一个银白色的球体四周—很显然就是这里—先垂头丧气地守在门外,为首的一位神情疲惫地讲了番话,随后有人恋恋不舍向外张望,有人毅然决然走了进去……终于一个接一个,科学家全部消失在球体当中,大门紧紧关闭。画面戛然而止,墙壁褪去光华,恢复成了外面夜色渐渐浓重的丛林,和头顶高远浩渺的星空。解说的合成音则像远去的白云,袅袅飘散。“究竟是怎么回事?”奥苏抓狂地左顾右盼,“有没有补充内容?或者……谁出来解释一下?”仿佛读懂了他的心声,四周墙壁上,七八道拱形屏蔽门同时开启,无声无息,仿佛夜色中最隐秘的梦境。门后传来明显不同于合成音的呻吟。他立刻想起每天早晨,驷水被落雨松叫醒的动静。落雨松一跃回到他身边,头发一根一根尖刺般挺在半空,半张的嘴里发出恐吓的沙哑喉音。然而奥苏恍然大悟。他一把拉住落雨松,两人蹲在地下。事实再明显不过了:画面上,科学家们钻到地下不是为了躲避危险,而是“长眠”在此。至于“长眠”的方式,十有八九就是冷冻技术。屏蔽门内传出的阵阵呻吟,不正是从沉睡中醒来,身体短暂的不适吗?“永生”是宇宙间最普遍的梦想,但注定只是个梦。文明最后都会幡然悔悟,与其在这迷宫陷阱中浪费太多精力,追求不死,不如学会接受,或者延迟。延迟死亡最可靠、最经济方式只有一种,就是冷冻。从母星丰富的移民经验判断,多数文明都会在一定阶段掌握冷冻的诀窍—只要越过将冻未冻的危险临界,长眠抑或唤醒都易如反掌。“准备好。”他压低声音对落雨松说,“长眠在此的科学家们,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