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奥苏并不太紧张。先前与落雨松和驷水打交道，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只要尊重小人儿的习惯和信仰，他们还是理智而友好的—况且即将会面的科学家，又远非落雨松和驷水可以比拟。但事情总不会如想象中那般顺利。无止无休的等待过后，先听到一侧门内传出惊讶的呼唤。随后，估计有人触发了紧急按钮，屏蔽门同时轰然落下。一点明亮的红色光斑在头顶跳**，仿佛即将陨落的危险流星。“他们能看到我！”奥苏醒悟。这里一定有防御监控！监控是必要的，否则从沉睡中苏醒的人们手足无力，如何抵御可能来袭的危险？一片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奥苏不敢轻举妄动，示意落雨松安静，又悄悄将皮肤调整为最暗淡的灰色—“这样看起来，攻击性会小一些吧？”他希望。不知过了多久，屏蔽门重新开启。奥苏用前后视眼同时打量：每扇门背后都有一截乌黑发亮的金属棍棒缓缓探出。“武器！”他意识到，立刻扩大了信息素接收的范围，将整片空间扫描一遍。还好，没有察觉到迫在眉睫的杀戮欲望，只有戒备和惊奇。奥苏以不变应万变，望着门后小人儿谨慎地一步一步跨出，武器片刻不离。他多么庆幸母星发展出了敏锐的信息素技术，让他在面对致命威胁的时刻还能保持平静。否则，天知道要闹出多大混乱！“不要轻举妄动。”奥苏再次告诫落雨松，“他们手里的东西很危险。”落雨松转过头，明亮的斗志在眼中闪烁。这家伙，显然没见识过热兵器的厉害！奥苏忙示意他平静：“别紧张，看我的吧……”七八个小人儿陆续现身。奥苏决定打破沉默。他将四只手张开，垂在体侧，示意没有进攻意图，接着张开嘴，缓慢而清晰地说：“你们好啊，科学家！”小人儿惊奇的样子几乎逗得奥苏笑出声来。好几位呆立不动，连武器都偏离了目标。还有几位不为所动，继续保持戒备，却不再靠近。效果很好，奥苏决定再接再厉，先争分夺秒打了篇腹稿，随后字正腔圆地说：“正如你们所见，我不是……呃，我是从天上来的，但这位落雨松是你们的人。能不能把手中的—我不知道叫什么—放下来？让我们面对面，聊一聊吧！”科学家明显听懂了，迟疑着互相打量。空气凝结半晌，终于一位年长些的科学家向其他人挥了挥手。那人似乎很有威望，武器陆续垂了下去。警报解除。“我不……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他向前蹭了两步，犹疑地打量奥苏。借助信息素和猜测，奥苏立刻听懂了：“不知道。落雨松没教过我。”落雨松惊奇地听着“科学家”的奇怪发音，感到敌意渐渐稀薄。他决定静观其变。为首的科学家此刻根本顾不上外星人身边的人类：“我想，应该称呼您为‘阁下’？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张有怀。”奥苏飞快破解新学到的词汇，同时将已知词汇的不同发音在头脑中分组储存。“阁下，我知道了。”他回答，“那么，我是否也应该称呼您为‘阁下’？”“叫我张有怀好了。”“这么说，叫我奥苏就好！”气氛明显缓和下来。另外几位科学家也都忍不住靠近，想把这横空出世的外星生物看个清楚。“过来吧。我们不是茅膏菜！”奥苏说。有人笑了起来。张有怀迟疑片刻，迈步向他走去。紧张交织兴奋，混着沉重的喘息声扑面而来。“大家好，”奥苏试探着站起身来，“我想说，很高兴有机会和你们面对面说话。我能感觉你们和外面的人不一样。你们是更好的，更……”他停住了。“更文明？”张有怀退后一步。虽然从奥苏坐在地上的样子能够判断出那庞大身躯，但真正站立起来依旧咄咄逼人。“应该是这个词！”奥苏示意他放松，“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的家叫……”他用母语说出“鱼尾座α第四行星”，“不在这里。在你们这颗星星的南边，用眼睛是看不到的……”张有怀身后，另一位科学家开口请他将母星的位置说明白些。奥苏试着解释，比比画画、结结巴巴，换了好几组坐标系。“听起来像是天燕座。”那人终于对张有怀说，“距离地球一千万光年。”“哇哦！”惊叹声四起，像在池水中投下一把石块。越来越多科学家走了出来。先到者向错愕的后来者小声解释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奥苏数了数，一共二十六人。张有怀暂时离开奥苏，大声问：“安底特在吗？”“这里。”后面正在清点人数的瘦高个儿应声作答。“这次谁没有醒来？”安底特说了三个名字。张有怀点点头，一脸凝重。“每次都会有人无法醒来？”奥苏十分震惊。看来对这颗叫作“地球”的行星来说，文明才刚刚起步。“是的。”张有怀身后，一位身材娇小的科学家回答。从信息素判断，奥苏知道那是另一性别的地球人，不禁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她。外星人的目光没有对女科学家造成困扰，又或许她正沉浸在失去同伴的哀伤中。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嗓音沙哑地解释：“在‘沉睡计划’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尝试将人冷冻超过两百年……理论上，只要保持稳定的电力供应，冷冻一千五百年是不成问题的。可是，第一次设定为一千五百年，我们就损失了十位优秀的科学家……”她说不下去了。“还是我来说吧，艾琳。”张有怀伸出手，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细腻如同晨雾的信息素裹挟在两人身边，奥苏猜测他俩一定是情侣。“后来经过廷安的改造，我们成功将设备稳定期延长至两千年。”他平静地继续，“但是所谓‘稳定期’，也只是相对概念……廷安自己，就没有从第三次冷冻中醒来……现在每次沉睡，都会有三到五位科学家遇难—算起来，总共已经有七成同伴无谓地死去了……”他环顾四周，语带沧桑。“可能，这就是宿命。”安底特叹息着摇头。“对不起，我有两个必须要问的问题。”奥苏打破忽然聚集起来的阴云，“从最初设定冷冻到现在，一共……”“三万年了。”“好，三万年—靠什么维持电力？”“你知道外面是哪儿？”“神山。”“正是！神山就是强大的电场，只要合理利用，适当储备，生物电足以维系设备运转。”奥苏恍然大悟。难怪直到最后的唤醒阶段，舱内一直黑压压无比憋闷—那是为了节省来之不易的生物电！“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也管自己叫‘科学家’。但是这个人—落雨松—还有门外的驷水，他们也提到科学家……似乎和你们完全不一样呢。”“说到这里，我也有问题。”张有怀没有直接回答，“这个人和你一道进来，他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什么关系？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状况？”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强烈的期待的信息仿佛正午热浪，翻腾着阵阵涌来。奥苏吃了一惊：看来这才是众人关注的核心！先前忙于对付自己，科学家们无暇顾及，然而问题一旦抛射出来，就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人带回了现实。奥苏掐头去尾，简要将神山中的遭遇讲述一番，最后说：“我不明白你的问题，也没有见过更多族人，但是有一点非常清楚：他们和你们完全不同。你问外面的世界是什么状况—就我所见，外面树多人少，连动物都不常见。对于这一点，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一片寂静。好几位科学家苦笑着摇头，好像在说：“果然不出所料……”还是张有怀首先回复常态，又问：“外星朋友啊，能否告诉我，你们远道而来是为了什么？”“这……”奥苏语塞，支吾半天才回答，“解释起来有些复杂，能否先放一放—请你告诉我，这颗星球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需要更多时间学习你们的语言……再说，我真的很好奇呢！”张有怀狐疑地低下了头。奥苏长出一口气：忽然被问到这敏感话题，真不知如何作答。人们向张有怀望去，似乎这“圣殿”里的一切都要他来做决定。奥苏简直替他发愁：和强健的落雨松相较，张有怀明显弱不禁风—那比一片叶子厚实不了多少的胸膛上下起伏，让人担心随时会从中间断开。落雨松也把头转过去。听了这么久，“圣殿科学家”的语言已经能够猜懂七八成，他本能地从那只言片语中捕捉到多少绝望，又从这些面色苍白的怪人间或投来的目光中，看到多少无奈啊！“好吧。”张有怀打定主意，“我建议所有人坐下来听。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呢。”他转过头，看看身边患难与共的同伴，看看面前一脸迷茫的陌生人，踌躇着该从何说起。那段陈年往事在他心底盘桓太久。每次陷入昏沉无梦的长眠，在那半醉半醒的间隙，过往的一幕幕就会像遥远的涛声，久久在耳边回**。“你知道这神山是什么吗？”说是向两人解释，但张有怀内心依然将外星来客当作唯一的听众。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一直盯着奥苏，极少向坐在旁边的兽皮遮羞的同类正眼看去。“我不知道。”奥苏老老实实回答，“只知道地球上到处都有这种奇怪山丘。我们的科学家做过不少研究，却迟迟找不到答案……”“你们找不到的—如果把每座神山单独对待，永远不会有答案。”张有怀宽容地一笑，“只有把地球看作一个整体，你才会恍然大悟：它们是连在一起的，它们是有组织，有生命的！”“对不起，我糊涂了……”“外星来客啊，我不知道你们造访地球有多久了。你们可知道这星球上主宰一切的生物是什么？”“我们来得不久，大约只有三十多个日出日落。至于主宰性生物嘛，没有见到。但是发展程度最高的，难道不是他们？”奥苏指向落雨松。张有怀惋惜地摇摇头：“你们错了，就像三万年前的我们一样。人类不是地球的主宰者……虽然很难想象，但这座星球的真正主宰者就在外面—你在神山中看到的一草一木！它们，才是地球的隐秘统治者！”他停了下来，等着看这惊天动地的秘密会引发何等震颤。结果却失望地看到：不仅落雨松这“野蛮人”无动于衷，就连外星人都神情木然。“我知道，你们很难想象……对我们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植物无处不在。万千年来我们熟悉它，却又忽视它。不仅因为植物没有像动物一样摆脱细胞壁的束缚，进化出灵活的肢体和敏锐的应激性，而且因为它们没有意识，任人摆布，无法抵御任何风险—至少单株植物是这样。然而我们没有想到，在远超人类的漫长历史中，植物其实选择了另一种策略—成为紧密相连的统一体！“你熟悉我们人类的大脑吗？如果熟悉，你会惊奇于人类的迟钝，居然迟迟没有意识到那昭然若揭的事实：每棵植物就像大脑中的一个细胞，通过生物电流连接，结成复杂网络，网络纵横交织，又构成异常庞大而精细的智慧系统！可以这么说：整座星球就是一颗头颅，而覆盖全球的植物就是头颅的细胞、血脉和神经，是星球智慧和生命的源泉！神山—地球上每隔一千至两千公里，就会有一座这样的高山—它们是植物聚集而成的群落，就像动物体内的神经节一样，是地球‘脑神经’的交会点。你问，为什么神山里面电磁场会如此强大？这就是其中的奥秘！“不要问我，人类是否曾试图与植物交流。作为如此庞杂的整体，植物智慧不仅是人类无法比拟的，而且也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曾几何时，地球上没有神山—神山是三万年前灾变的结果。在此之前，植物没有在星球表面留下任何智慧的提示。亿万年间，它们默默改造着星球的面貌，容忍着动物—包括我们人类的活动。人类崛起后，对植物进行了大规模破坏，许多地区的植物群落遭受毁灭性打击。但我们不明白：在那时，植物为什么没有奋起反击？就像我们无法猜透：又是在怎样的条件下，植物最终决定停手，恢复无声无息、无知无觉的原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后代科学家只能以一句‘人类无法理解植物的思维’作为苍白无力的结论。广为流传的推测是：三万年前，当世界人口数量达到一百二十亿的时候，植物界认为动物的存在超越了容忍极限—我再说一下，是动物的存在，不只是人类！于是，有意识的‘大清洗’开始了，人类第一次认识到植物智慧之严密、无情……“没有人说得清植物反攻是如何进行的。我们甚至不知道 ‘大清洗’究竟何时开端！人类注意到的第一个反常现象是：一夜间，人工种植的农作物集体死亡，死亡率高达90%！这开启了一轮严重的饥荒—人类文明多灾多难，但自有文字记载以来，这种全球性饥荒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记忆。“人类饥不择食，将目光转向其他动物，这才惊恐地发现：就在农作物遭逢灾变的同时，野生植物却变得不怀好意—曾几何时，植物繁衍与动物繁衍息息相关，形成貌似牢不可破的紧密链条。然而植物以‘断腕求生’的决心彻底打乱了开花结果的时序，大批野生动物失去给养，在饥饿中倒下，传宗接代更难以为继—这倒暂时缓解了饥荒。然而人类的‘好日子’没持续多久，一轮猛烈怪诞的气候灾难便接踵而来。“科学家曾经认为，是气候影响着植物生长，却没想到植物竟会改造全球气候！大批植物反季节、反地域生长。荒原一夜间绿草成茵，雨林却毫无道理地成片消亡。这样的怪事层出不穷，导致局部气候紊乱—局部气候相呼相应，又带来灾难性连锁反应。世界全变了，飓风在高纬度纵横肆虐，暴雨在沙漠中频繁现身……再没有人怀疑植物是“智慧系统”了—那些绿色魔鬼协同合作，如此严密、如此冷酷！更让人类始料未及的是，植物竟然改变了亿万年进化而成的生存之道—光合作用急速减退，呼吸作用取而代之，惊心动魄的全球变暖让两极冰川持续融化。在短短十年间，植物造成了一轮又一轮严重的自然灾害—强降雨、飓风、海啸、洪水、泥石流、大旱、酷暑、极寒，人类和所有动物一道，苦不堪言！“气候变化也导致生态完全失调。绝望的动物为适应气候，不断改变行为特征和节律，造成难以估量的生态灾难。根据当时科学家的记载，全球物种普遍向温凉地带迁徙。比如一种欧洲斑蝶，在灾难开始后仅半年就从原活动区消失，向北迁移了一千五百公里！这给以斑蝶幼虫为食的家燕带来了毁灭性打击：当那些可怜的生灵长途跋涉，从非洲迁徙到欧洲，打算繁衍后代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鲜嫩可口的毛虫了！家燕幼鸟因缺少食物而大批死亡，整个种群也就在十年后彻底绝迹。大型动物当然更无法逃脱宿命—狮子、老虎、大象、角马、犀牛……你没见过的各种体形庞大的食肉、食草动物首当其冲，随后中等体形的动物也开始消亡。曾经遍布全球、体态各异、多姿多彩的动物啊，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倒下，成为植物的牺牲品……“然而灾难并未结束。随着温度不断攀升，细菌和病毒迎来了繁殖高峰，数量空前繁盛。一些寄生虫的优势也得天独厚，将生长周期缩短到极致，传染期却长得无止无休。不断变异的瘟疫就像滔天巨浪，不等人类做出反应，就将无数生命卷入死亡深渊。更可怕的是，植物似乎对我们的命门了如指掌。大批裸子植物开始释放对人类有害的物质，比如致命的D-3型孢子。成千上万无法适应的人类因过敏、哮喘等原因在绝望和痛苦中死去！“最后，植物开始向人类城市进军。河道被水草堵塞，建筑被藤蔓覆盖。来不及逃窜的人在家中渴死饿死、窒息而死！小部分幸运脱身的人类被迫离开城市，在新生丛林中苟延残喘……一座又一座城市被仓皇遗弃。面对全球植物围剿，人类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便溃不成军！“人类最后的历史记载，将这场灾变描述为‘植物夺取地球统治权’—但那是不公允的……无论人类认识与否，植物一直是这座星球的隐秘统治者，三万年前是这样，今天依旧如此！区别只在于：我们曾在它们仁慈的忽视下自欺欺人，其后又在它们狰狞的注视中走向毁灭！“如果没有经历这一场灾变，我们永远不会相信文明如此脆弱。人口锐减和巨大的生存压力，让焦头烂额的人类无暇传承‘可有可无’的技艺。两代人断档，就将大批技艺从文明中一笔勾销！灾变平稳后，人类为填饱肚子而奔波劳碌，为延续种群而努力繁衍，哪儿还有时间重修破碎文明？回到丛林的人类散落全球，交流日益困难—幸存的科学、文化被重重密叶阻隔，仿佛一句无法大声说出的话，在山谷回声中走投无路，销声匿迹……文明和遭到遗弃的城市一道，在短短百年间碎裂倒塌，化作漫天尘埃，吹散在风中，几乎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可怜幸存的人类啊，空有一副智慧骨架，却没有文明在其中填补血肉，只能浑浑噩噩地延续，一代又一代。这就是地球人的悲剧：在痛苦中死去，又在遗忘中重生—这就是灾变的真相，这就是有朝一日，我们希望向走出混沌的后代传递的遥远的训诫……”张有怀停了下来。时间如溪水般漂泊，寂静如渔网般铺撒，叫人无处可逃。“远道而来的朋友啊，你问我们是谁—我们是三万年前退守神山的最后一批科学家，是人类火种的流传者，是地球文明的守夜人！人类复兴的梦想会不会湮灭？所剩无几的科学能否流传下去？我们不知道，但时刻做好准备：也许有朝一日，文明的曙光将再次来临，历经磨难的人类会像久远的先辈一样走出丛林。我们的任务，就是在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将曾经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让相同的灾难永远不要重演。这，就是‘科学’的真谛—我们，才是真正的‘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