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到底走不走呢?”驷水无力地躺倒在地,肚子发出惊天动地的咕噜声。夜已深,中午补充的给养早消耗殆尽。自从落雨松他们闯入“圣殿”,驷水就守在旁边—触怒了神,无论逃到何方都无济于事,不如在原地等待命运裁决。好几次,他毛骨悚然地以为舱门重又开启,“圣殿”再度点亮,或者听到那边传来声音,结果都是幻觉。“我快要疯了吧。”他想。驷水心里迷惑得很:这几天怪事层出不穷,虽然没有一桩是针对自己的,但都超出了认知范围。从小听赤土伯讲起的那些可怕“神迹”,他和落雨松一桩也没有遇上,反倒是很少有人提及的怪物、“圣殿”让他撞了个正着。几天来一直给自己当学徒的怪物忽然执拗地“触犯天威”—那一刻,他几乎确信神的声音就在耳边回**,要他“拦住怪物”。然而“圣殿”诡异非常,他怎敢上前?片刻犹豫便铸成大错,不但怪物私闯入内,就连落雨松也冒冒失失一道进去。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却没带来一丝波澜。原本笃定的信念出现了犹疑:神的声音他到底是真实听到,还是震惊中的幻象?神的怒火迟迟未曾降临,是喜是忧?责罚是否还会降临?有没有赎罪的法门?现在该如何是好?一走了之还是继续等待?如果等到明天早上依然没有动静呢?神啊,到底想要他悟到什么?“赤土伯在哪里?”驷水在心里嘟囔。多希望现在有人站出来,告诉自己该怎么做!啊,有人做主是件多么美妙的事……二十天多前,赤土伯的话他言听计从,为什么一瞬间天翻地覆,竟落到这般无依无靠的境地?他想先睡一会儿,但心里乱糟糟的,哪里能睡得着。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圣殿”方向,直到月色洒满枝头,穿过叶片倾泻在“圣殿”圆顶上。夜色温柔,万籁俱寂,柔和白光笼罩下的“圣殿”在这深夜的丛林里美得令人心碎。“又看到幻象了。”他想。但是这次有些不同,“圣殿”越来越亮,仿佛白昼在地平线外转了个圈,重新折返回来。驷水望了望天,月亮并不在头顶。“不是幻象?!”他一坐而起,再次匍匐在地,手脚冰冷得像被放血的猎物。潮湿落叶贴在脸上,腐朽土层的味道直窜口鼻,他就像在地牢中等待再也看不到的明天一样,烦躁、憋闷。“让这疯狂的一天赶紧过去吧!”他想。心口贴在地面上,通通地跳。“这就是你们说的另一个人?”他多么惊讶—一个声音在头顶传来,没有半分神的威严。“唉,就是他……”这声音更加熟悉—雨松哥?他悄悄抬起头来。真的是落雨松,还有大个子怪物。他们就站在“圣殿”门边,完好无损,身前五位穿着怪异的同类,看起来并没有多么神圣。门后黑暗中传来脚步声、说话声,一片嘈杂。“不用跪着了!”奥苏在落雨松身后呼喊,“他们不是神,他们是科学家……唉,也不是你们的‘科学家’—总之先站起来吧,不要再这样了,好吗?”驷水犹豫半天,终于站了起来。虽然惊魂未定,但再怎么看,这群怪人也确实不可能是神……他疑惑地望向落雨松,后者走到他身边,伸手搭在肩头:“别怕,我们要回家了。”“回家?”“对,回家,回到神山族去!”落雨松指向身后,“这是安底特,他会帮助我们重返神山族!”没有人回应。科学家们忧虑地望着眼前瘦小枯干、兀自颤抖不已的驷水,无奈地对视。这就是三万年等待的结果?这就是即将担负重任的“新人”?呜咽的风在耳边渐渐平息。啊,是怎样的危机惊醒人类的噩梦,是怎样的绝境让他们别无选择……片刻之前,奥苏简要地向科学家们介绍了母星舰队的情况。尽管小心翼翼,避重就轻,但当“移民”二字无可避免地说出口时,张有怀还是立刻警觉起来。“移民?”他追问道。“是啊。”奥苏深吸一口气,“你想得没错—舰队在宇宙中游弋,当然不是为了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我们的母星—鱼尾座α第四行星,或者按照你们的叫法—‘天燕座’,资源极度匮乏。早在第六纪文明末期,人们就意识到星球前进的脚步已受到严重束缚。因此,我们睿智的先祖把目光投向天穹,优先发展了星际航行技术。自第七纪文明伊始,一批又一批冒险家和开拓者就迫不及待地背井离乡,将文明的种子播撒到一颗又一颗遥远的星球。在漫长的六千多个母星年移民史中,我们借助发达的星际航行技术和信息跃迁传输技术,利用荒无人烟的移民星球上丰富的自然资源,推动母星科学—还有文明,跨上前人难以想象的高峰。”“移民星球全都荒无人烟吗?”张有怀敏锐地捕捉到模棱两可的地方。“这……是的……但也不一定……”“不一定,就是说有例外喽?”艾琳追问,目光严厉起来。“唉,你们可真难缠。”体色一明一暗,直觉告诉奥苏,今天别想蒙混过关,“资源丰富的地方,当然不可能空空****……总会有些简单生命—这时候……我们就要分情况处理啦!”故意说得很轻松的样子。然而张有怀面色越来越严峻,戒备情绪像冰凌般竖起:“愿闻其详。”人群寂静无声,屏息凝神,就像操作舱映射出的草叶和星空。奥苏如临大敌,遣词造句将母星的“移民/贸易”双向路线讲述一番,特别强调:“只要被母星认定为智慧生物,舰队就必须遵守贸易法则,绝不会掠夺已有文明的资源。”“但是,判断文明生物的标准是你们定的,对吗?”张有怀质问,“你们有什么权力,替外星生物定性?”“呀,你别那么严肃好不好。”奥苏连忙安慰他,“那是在考察了近千个移民目的地后,综合做出的标准……”“自我美化!”张有怀毫不客气地打断,“无法掩盖你们扩张文明的本质。”奥苏有些不高兴了:无缘无故被人责怪,真是不通情理!“你这么说是不公平的。一方面,母星文明已经发展到相当自律的阶段,在星际移民中建立了一整套自我监督机制。另一方面,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旦目的星居民被判断为‘智慧生物’,不仅移民工程不会启动,我们还会尝试和他们互通有无,开展贸易—把文明之种播撒过去!”“唉,我不是小孩子了。”张有怀叹口气,语气稍稍缓和一些,“你可能想象不到,尽管没有星际开拓的历史,但在地球上,遥远遥远的过去,也曾经有过贸易帝国,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倒真是新鲜,奥苏立刻来了兴趣。“在我们的历史中,先发展起来的文明都曾有过相同经历—首先残酷扩张,随后归于理性。文明精神要求人们放弃暴力,但扩张本质又促使他们继续前行,于是和你们一样,他们终会举起‘商业’这面大旗,在自我欺骗的谎言中争当世界统治者。”张有怀意味深长地盯着奥苏,“你真相信自己那一套吗—将文明带给落后星球?”那一刻,奥苏感到,面前这低等文明的对话者俨然闪烁着智慧之光—他当然不相信,那不过是引述博万冠冕堂皇的言辞。真相人人明了,只是不愿说出……望着张有怀皱纹密布的额头,奥苏一时满怀同情。“但是,”他转念又想,“地球人能否被认定为‘智慧生物’还不一定呢,现在就担心后一步隐患,未免操之过急了!”—大约在张有怀、艾琳看来,由于他们的存在,认定“智慧生物”不成问题。然而奥苏隐隐觉得:即便自己妙笔生花,在接下来的报道中鼓吹一气,行星开发委员会也不一定买账—如果被视为“非智慧生物”,大限之日就不远了……他真不愿想象眼前的科学家,还有落雨松、驷水他们,被蒲迪思的舰队像杂草一般剪除!但是……正如张有怀所预见的,就算认定“智慧生物”又能好到哪儿去?不过是在“公平交易”的幌子下,任人宰割罢了……奥苏瞥一眼头顶密密层层的树冠,还有群星璀璨的天空—这美好世界,也许注定与地球人无缘了!“不要担心,我们不是掠夺资源的野蛮文明……”除了加以安慰,奥苏还有什么办法呢?张有怀没有回复,低头沉思。片刻之后,他站起来,转向自己的同伴:“我建议,‘文明复兴计划’正式启动。”“什么?”一片愕然。艾琳首先明白过来:“你是说,没时间等待了?”“不错。”张有怀指着奥苏,“科技水平远超过我们的外星舰队已经悬在头顶,无论所为何来,都不可以在沉睡中躲避。我希望能够相信这位外星朋友的话,但是直觉和经验告诉我:最好的打算往往落空!”安底特皱起眉头:“如果像你所说,外星舰队的力量我们无法抗衡。那么,无论出面与否,对将要发生的一切又有多大影响?”“咦,这是什么话?”张有怀惊讶地看着他,“一旦最坏情况出现,除了我们,还有谁能为地球文明尽一份力?实话说,我已经后悔了。我们早该像外星朋友所说,走出神山,将一切知识倾囊传授—至少今天,在面对未知威胁的时刻,人类不会是浑浑噩噩的一盘散沙!”众人沉默。奥苏和张有怀揭示的残酷现实仿佛一双大手,掐住人们的喉咙。“其实……我知道于事无补。”张有怀的语调瞬间有了三万岁老人的落寞,“这话我原先不敢说,但大伙儿心知肚明:人类文明已经死了,外星舰队只是给我们敲响的丧钟。病入膏肓者没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在长久地闭上眼睛之前,让我们争取做一些事情吧!也算对得起无谓逝去的同伴,对得起我们曾经奋斗的时光。”“我同意。”艾琳站到张有怀身边。“我也同意。”崔玮说。后排陆陆续续有人附和。安底特四面看看,耸了耸肩:“既然大伙儿都下定决心,我也没有意见……”张有怀点点头。“那么,‘文明复兴计划’从这一刻,正式启动。”他转向旁边的落雨松,“你—将是被我们开化的第一位部落成员。”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回应他的,是一迭声叹息。落雨松许久没有说话。他不喜欢张有怀高高在上的样子,不喜欢他无意间流露的轻慢。然而却是他,让自己第一次感到生命中出现了各种可能:从地牢到神山,他闯入的不是神的疆域,而是充满危机的崭新世界!“给我看‘神迹’。”他忽然不容置疑地对安底特说。“什么?”安底特莫名其妙。“刚才她说,‘神迹’不过是你们的表演,我想看看。”安底特迟疑地向张有怀望去。“可以……我也想看看,这时代的人类见到‘神迹’究竟作何反应。”安底特点点头,返回冷冻舱,一会儿工夫便捧出一把小玩意儿来—不过是手电、打火机、钢刀、黄火药之类。“这些足够了。”他想。他没有敢将“扫射激光”这类大功率武器拿出来,生怕一不小心擦枪走火,不可收拾。然而他失算了。半天演示,只换来落雨松微微一笑。“怎么?你不觉得稀奇?”安底特惊讶地放下手中的“魔术”—惊讶不止来源于落雨松的冷漠,也来源于自己—“天哪,我在向这‘野蛮人’提问!”落雨松弯下腰,将钢刀擎在手里:“除了这个比较实用,那些……都是华而不实的障眼法!”好几位科学家笑了起来。张有怀来了兴趣,将落雨松上下打量,对安底特说:“这人没那么好糊弄呢。你去拿些‘真家伙’来!”安底特走回冷冻舱的样子,活像接受挑战的骑士。这一次,他毫不客气地拿出“看家本事”—火焰喷、电击棍、点射枪、超声盾。虽然算不得尖端科技,但都是极具“观赏性”的攻击性武器,在历次“神迹”展现中,一旦亮出这些家伙,“野蛮人”无不吓得屁滚尿流,俯首称臣!落雨松果然吓了一跳—安底特轻轻挥一挥手,十步开外的柴堆就燃起熊熊烈火!然而,如果安底特以为,落雨松会像寻常“野蛮人”那样浑身哆嗦、扑倒在地,他可要大失所望了。虽然同样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但落雨松的眼神中,却隐然有一种别样光彩。“这个……是你弄的?”半晌,他指着地下的灰烬发问。真想告诉他“这就是神迹”,安底特暗自遗憾。可惜张有怀就在旁边—这没有一丝幽默感的男人啊,才不会对无伤大雅的小插曲一笑了之。他一定会立刻出言纠正,把玩笑变成尴尬。“是啊。”安底特不甘心地回答,“你不惊讶?”“还有什么?”落雨松对问题置若罔闻,反倒催他继续展示。“那好,你过来。”安底特有主意了,招手示意。落雨松大大方方地走到近前,心里却警觉起来—面前这男人,眼中满是幸灾乐祸的兴奋,定然图谋不轨!安底特从身后取过一根“木棍”,在手里掂了掂,握紧一端,将另一端朝落雨松伸过去:“你抓住那边,哪只手都可以,就像我这样……哎哟,疼死我了!”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安底特抱着右腿一蹦三尺高,龇牙咧嘴。原来落雨松提防他耍手腕,没有按照指示握住“木棍”另一端,而是劈手从安底特那边,将棍子夺了下来—猎手多年训练的速度与力量,沉睡万年的科学家怎能抵挡得住?看都没有看清,安底特就被缴了械。落雨松料定手持一侧没有问题,而另一侧定然暗藏玄机。他脑子转得快,既想给这讨厌鬼一点教训,又要避免不可测的伤害,于是迅捷无比地将棍子掉转方向,对着安底特的大腿,轻轻一触!电流穿透裤子涌向血肉之躯,针刺一般,安底特疼得“呀呀”大叫,险些坐倒在地。好在只是恶作剧,没有将电压调高。否则,自作自受的滋味可不好受!“胡闹!”张有怀这才反应过来,对兀自嗷嗷呻吟的安底特怒目而视。其他科学家却笑得弯下腰,方才的沉重一扫而空。“哎,你这……你……”安底特从刺痛中缓解过来,指着落雨松,顿了片刻,忽然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我算服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在‘野蛮人’……呃……部落人面前栽过这么大跟头!”说着上前拍了拍落雨松肩头,竟然一点都不介意。落雨松反倒手足无措,“木棍”也不知能否随意丢弃,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虽然只是意外尝试,但对落雨松来说,已是丛林世界无法企及的经验。“原来这东西我也可以用!”他惊讶地想,将“木棍”举到眼前,仔仔细细观察起来—真的不是“神迹”,它只是个……东西!“野蛮人”的反常举动引起科学家们的注意。笑声渐渐止息,目光集中在这好奇心强盛的闯入者身上。“那东西,我也可以用?”落雨松指着方才大显神威的火焰喷。“你可以。”张有怀严肃地回答—自始至终,他就没有笑过,“所有这些,你都可以使用!”落雨松低头不语。那女人说得没错:“神迹”不过是故弄玄虚的表演,实际上,人人都可以做到!那么……一个大胆想法浮出水面。“神山族!跟我去神山族!”他忽然对安底特说,没头没脑。安底特满脸茫然,就和片刻之后,驷水的表情一模一样。“神山族?为什么是神山族?”驷水和安底特提出同样的问题。“乔木啊!”落雨松答,“我们一跑,他十有八九会被再次选作牺牲—要去救他,现在就走!”“可是已经七天……啊,是了!”驷水恍然大悟。按照部落习俗,一场祭祀因故中断后,会进行七天“大跳”,也就是全体族人都要参与的祈祷活动。在求得神明原谅后,大祭神仪式才能重启—那么说,如果现在动身,赶在明天一早回去还来得及!“雨松哥,你打算……”他不安地问。“没错,我打算去向赤土挑战。”驷水吓得脸都白了:“这……这怎么可能?”落雨松哈哈一笑:“难道从神山中走出的科学家们,还不足以对付一个小小的赤土吗?”“没错,神山族将是我们武力救赎的第一个野蛮部落!”张有怀威严地说。“等一下。”落雨松惊讶地转过身,“你打算发动战争?”“战争?怎么称得上‘战争’?这些武器将‘神迹’展示出来,那些族人还敢反抗不成?”张有怀觉得落雨松的问题莫名其妙。“你错了。”落雨松眉头紧蹙,“这次和传教不同,拿着武器赶去推翻赤土的统治,不会如你想象那般顺利!你们会被视为魔鬼的。赤土一声令下,神山族就会奋起反抗!我警告你!”“那就让他们尝一尝反抗的滋味。”张有怀不耐烦地打断,“新的世界,将有新的规则,来不及循序渐进!”“先前你一直说要去‘帮助’他们,就打算这样,用武器去帮助吗?即便族人屈从一时,谁又会对你心服口服?”张有怀语塞,脸涨得通红。“那你说该怎么办?”安底特在一旁好奇地问。“想要拿下神山族,就得让首领自己低头服输。赤土是‘大首席科学家’,必须从这上面入手。方法嘛,其实简单得很,我一个人足以,只需要向你借几样‘神迹’……”驷水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本能地感到大事不妙—逃亡那天,赤土伯在落雨松的攻势下不堪一击,如果再有这么多来历不明的帮手……他看看身边的科学家,又看看远处发光的“圣殿”,双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不要啊!雨松哥!”驷水扑倒在地,“赤土伯,他……他……不行啊,雨松哥!”雾气在草叶间升腾,渐渐遮蔽了头顶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