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圣殿’就在那里。”奥苏指着舷窗下面，对驾驶员说。真想不到，离别十多天后重返神山，心里竟然这般激动，就像离家日久的游子一觉醒来，越过稀薄如雾的大气望见母亲一样。操作舱已经被科学家清扫干净，银白色外壁映衬着淡蓝色的天空，在树丛中分外醒目。树丛依旧枝繁叶茂，一切如常，然而奥苏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这一次回来并非走亲访友，他是遵照舰队下达的指令，来与地球人“谈判”的。昨天早晨，奥苏再次遭到蒲迪思传唤。本以为又是一次无意义对抗，进入办公室才知道情况特殊—满满一屋子人，弗洛也在场，还有丁尼等一众科学家以及各飞船舰长。奥苏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几位未曾谋面的舰长还用皮肤闪了闪，表现出极大兴趣。“这是怎么回事？”奥苏满头雾水。“本来你没有资格参加会议的。”蒲迪思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被打断很不耐烦，“不过……就坐在后面吧。”奥苏在角落里坐下。空气中飘**着带刺的气息，像水中看不见的浮游生物，蜇得人阵阵生疼，而且这气息……似乎来自不止蒲迪思一人。他越来越诧异，坐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辩护似的。“这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份通告。”蒲迪思继续说，墙上随之出现一张庞大的数据表。又是民意统计表，奥苏一眼看出。但是不同于先前蒲迪思给他看过的那张阶段性图表，这一次数据格外复杂，密密层层覆满整面墙，叫人头皮发麻。他盯着研究半晌，废然而返 ： 这东西是谁发明出来的？没受过训练根本不可能看懂！“这张莫名其妙的大表，就由丁尼介绍一下吧。”蒲迪思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敲打桌面，加重语气中的烦躁，“我们那位勤奋工作的‘记者大人’，可真会惹麻烦呢！”丁尼点了点头：“原先根据民意局统计，母星参与投票的民众只有68%，其中超过70%的民众觉得两足群居动物并非智慧生物。然而经过这段时间的舆论反转，现在参与投票的民众已经高达83%，有54.9%的人倾向于他们是智慧生物……”“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要把权限交给商业代表了？”一位舰长问道。原本按照行星开发委员会的要求，商业代表与总执行官具有同等决策权，在涉及目的星的定性、开发等问题上，总执行官与首席随行代表必须达成一致。然而蒲迪思用霸道和专横成功将商业代表压了下去—议事会上看不到他们的影子即为明证。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飞船舰长对商业代表也无甚好脸色，在背后提及总是充满轻蔑，据说有几位还当面狠狠骂过他们，气得商业代表险些打联名报告，要求提前回家。“一群小人。”奥苏想，“不过……首席随行代表叫什么来着？”蒲迪思哼了一声：“还轮不上他们插嘴！但是那个委员会实在啰唆，居然因此提出要我们去地上走一圈，探探究竟……”“对不起。”弗洛打断他，“能不能说具体些？委员会有指令了？”蒲迪思不满地瞥了弗洛一眼，明显嫌他多事：“喏，原话是这样的‘建议舰队派代表团亲赴第三行星，与其文明孑遗商谈共同开发事项。’”“共同开发？”弗洛大吃一惊，“就是说委员会已经做出决定了？”下面立刻议论纷纷。“别乱猜！”蒲迪思用手拍打桌面，示意安静，“一份非公开指令，算不得数！委员会向来瞻前顾后，这次也是如此。‘记者大人’对那些‘智慧生物’大加赞赏，委员会信不过他，要我们去摸清底细！”奥苏腻烦透了，蒲迪思不放过任何一次羞辱他的机会。每次听到“记者大人”这四个字他都有拂袖而去的冲动，强压着没有离开，只因为还不清楚叫自己来究竟有何图谋。答案马上揭晓。蒲迪思对他下达命令：“去找咪咪，给地上那些‘智慧朋友’发个消息，就说舰队要来了—咪咪已经调好电台，你们可以直接对话。还有，明天随飞船一道去神山……唉，和你朝夕相处一整天，简直活受罪！但是，谁让你有一项用性命换来的技能—会说它们的话呢！”好几位笑了起来。奥苏气得一明一暗，直接站起来走出房间。他没敢发作。会议室中的气氛太明显了：作为传奇故事的讲述者，他大受欢迎的好日子已经过去。行星开发委员会再次让等待无止无休，而他将再次成为众矢之的。与最初那三篇“完全客观”的报道不同，在这五篇连载中，他自己成了大出风头的主人公、推动者，因此与任何后果都脱不了干系。“这显而易见的道理，当时写作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他懊恼地自责。找咪咪发送信息也极不愉快。自从上次在蒲迪思的办公室外撞个满怀，他俩的关系就降至冰点。公允地说，人家咪咪还是主动找过他的，但被奥苏拒之门外。两人照章办事，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唯一让他稍微开心起来的，是重新听到科学家们的声音。“哎呀，真没想到，居然能和你直接通话！”安底特兴奋地说。“你们还好吗？张有怀和艾琳呢？落雨松去河谷族夺权顺利吗？两个部落合并了吗？”他一口气提了好多问题。然而当宣布“舰队要派代表团前往神山”的时候，气氛立刻凝重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张有怀顶替安底特提问，“这么快就进入商业谈判了？”“这个……没那么快。”奥苏愁死了。令人窘迫的真相是：地球人是否会被认定为智慧生物尚未可知。就算母星民意认定他们为智慧生物，蒲迪思如何处理也是个问题。但这话，要他怎么说得出口？一夜辗转反侧，转眼就到天明。此刻看着窗外绿意盎然的丛林，奥苏依旧没有头绪。“不过我只是个翻译。”他自我安慰，“关键的话，都会由蒲迪思和弗洛来说！”在海啸般的树叶中，人类太古文明的操作舱就像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扁舟，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旁边站立的小人儿也同样弱不禁风，似乎吹一口气，就能在他们的世界里掀起巨浪，吞噬一切，不留任何痕迹。他又想起刚刚飞越的神山族，被遗弃的破败茅棚就像华丽衣服上沾染的污渍，丑陋而不合时宜。第一眼看到，谁都会有冲动，想把它彻底移除吧？而那，不过是简单地动一动手指……反重力通道开启，奥苏凭空而降，就像缓缓飘落的一片叶子。“哇哦。”安底特看得目瞪口呆。张有怀脸色苍白。他昨天一夜没有睡好，外星人的突然造访让人不安，奥苏在通话中的闪烁其词更平添疑虑。面对飞船，他没有表露出太多惊讶：毕竟谁都知道外星舰队的科技远非人类可以企及，少见多怪的一面，还是省省吧。然而当看到飞船内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啊”了一声。“这里—怎么这么大？”目之所及，明显比外部看起来宽广得多，就像跨过一道门，闯入另一个世界。奥苏左右看看：“本来没这么大的，因为要开会所以开启了折叠模式。这么解释吧，空间并没有加大，只是对空间的利用率增加了。你以为我们面对面站立，其实可能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只不过利用视觉纠正功能，让你看不出反常。在我们的母星，资源紧张，地表不足，这是使用最广泛的民用科技之一。”解释出来似乎也没有太过神秘，张有怀深为自己的“不矜持”感到羞愧。其实他还算沉得住气，艾琳和安底特他们早就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到处走动起来。昨天张有怀问奥苏是否能带几名科学家登上飞船，奥苏的回答是“无所谓”。张有怀于是一口气带了十位不同领域的同伴上来，这时颇有些后悔。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自己是地球文明的代表呢？在外人面前尽情暴露无知，真是幼稚至极！“没关系的。让他们看看吧。”奥苏说，“你怎么……哦，我忘了，信息素……”一扇门打开，人高马大的蒲迪思走了进来，脚步踏得咚咚响，似乎急着赶场。随他进场的，还有弗洛、丁尼和几位舰长代表。谈判桌从天而降—原来一直隐藏在墙壁内，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为适应鱼尾座α第四行星人的身体结构，谈判桌设计为两层，分别供大臂和小臂使用。人们迅速落座，只有弗洛和丁尼向张有怀他们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其他人就像没看到一样，傲慢态度让奥苏都有些难为情。“请坐吧。”他连忙向地球科学家示意。虽然座椅可以升降，但地球人身材实在矮小，只能勉强露出头来。从蒲迪思那边看去，就像桌面上装配的一排实体按键。他立刻笑了出来。奥苏气得头都快炸了—幸亏张有怀他们无法分辨信息素，否则一定会被激怒。张有怀和艾琳对视一眼。虽然不明白在笑什么，但是对面这大块头的不友好已经昭然若揭。看起来，今天会面果然要如他们所担心那样，成为一场“艰苦的斗争”了。奥苏坐在翻译席上，谈判正式开始。“我是没有办法，”蒲迪思毫不客气地直奔主题，“不得不按照总部的意思召见你们。其实共识已经达成：舰队将全面开发你们的星球。你们呢，只需要配合就好。”“请解释一下‘全面开发’。”张有怀克制地说。“我没有义务解释。”科学家吃了一惊。再怎么预料，也没想到外星生物会如此强硬。张有怀疑问地向奥苏望去。奥苏忙不迭地躲避他的目光，但身体不由自主地暗淡下来。“如此说来，我们也没有义务配合。”“哈哈。”蒲迪思一笑，“我想你还没弄清楚情况。今天会面是你们最好的机会—可能也是唯一的机会。无论配合与否，舰队的意志都不会动摇。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如何处置你们。”“怎么讲？”“我的提议是在开发第三行星的时候，留出某些区域给你们繁衍—还有那些原始野蛮的同类。我承诺不会干预你们的行为，但是你们不可以从保留地里迈出一步，否则将被舰队划为‘可清除物’予以回收。我说明白了吧？”张有怀不怒反笑：“我倒是很想听一听—如果今天不会面，原先的打算是怎样的？”“原先嘛，”蒲迪思向后一靠，“从收集上来的资料看，我以为你们这些小生物长得颇为滑稽，很适合豢养起来，做观赏动物。”几位舰长忍俊不禁。“不过今天会面以后，我觉得原先的理解有偏差。你们这些小人儿脾气倔强，似乎不太适合家养……”勃然大怒的气息像洪水一般在谈判桌上泛滥。奥苏难过极了，纵使见惯了总执行官的倨傲嘴脸，但如今天这般蛮横无理还是出乎意料—他尚且无法接受，更何况张有怀他们呢？弗洛也听不下去了，急忙转身对张有怀说：“我想，可以稍微平静一些。在双方都不熟悉的情况下，难免会有误会……”“怎么不熟悉！”蒲迪思不乐意了，“我们对于这颗星球的了解，恐怕比他们自己还多！”又指向奥苏，“他告诉我，你们是这里唯一有些头脑的生物—总共多少个来着？二十六？我问你，你们星球的情况自己说得明白吗？别说地表那些树了，就算大气运行规律和地核主要构成，说得明白吗？舰队倒是一清二楚—所以严肃些吧，你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刚才的提议我也不喜欢，但毕竟是原住民啊，直接清除掉呢，恐怕母星里那些没脑子的家伙说三道四。不过我警告你：不要心存侥幸，不要耍花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等一下。”弗洛再次插入，“为什么总说些刺激性的话？从来没有一条计划说要‘清除’他们。请放心，全面开发不过是对星球原始环境进行改造，我们会在综合考量各种条件后，尽可能避免对星球的破坏。”“但是，你们会把大部分资源开采走，对吗？”艾琳在一旁反驳。“这个不必担心。”弗洛早有准备，“不同文明所需要的资源是不一样的，我们的开采不会给你们带来太大困扰。”“地球属于人类。地球上，一切资源也属于人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不会允许任何人掠夺—蛮不讲理也好，冠冕堂皇也罢！”一直没有发言的崔玮终于忍不住激动地说。“你看，跟这些生物没法讲道理。”蒲迪思得意扬扬地瞥了弗洛一眼。弗洛低头沉思片刻：“我建议修改方案。委员会的措辞不是‘共同开发’吗？是不是可以考虑和‘地球人’通力合作？在开采母星所需资源的同时，也帮助他们开采自己的资源—甚至可以传授技术。‘将文明带给目的星’，这不是我们经常提及的口号吗？”“什么？”蒲迪思震惊了，“与他们合作？就凭他们，就凭几个小人儿？与我们合作？你疯了吗？！”“可是不能否认，他们是智慧生物啊。”弗洛争辩道。“我可以说一句吗？”丁尼唯唯诺诺地插嘴，“从物种的角度看，少数变量的特殊情况不足以动摇对整体的评价。这几个……呃，个体，可能是有智慧的，但是数量太少—既不能代表同类，又不能通过繁衍形成新的物种。所以我觉得，两足群居动物恐怕还不能算作智慧生物。”“你说什么？”这几句话完全出乎地球科学家的意料。原来在他们心里，从来没有把地球人和“智慧生物”等同起来。“看来，需要补习的功课还有很多啊。”蒲迪思不容分辩地站起身，“我想，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给你们十天时间，考虑我的建议。十天以后如果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答复，舰队会再次到来—我保证，你们将见识神一般的力量！”地球科学家离去的时候，奥苏远远躲开，但还是看到张有怀向自己投来愤怒的一瞥。张有怀几乎站立不稳，脚步虚浮地倚在艾琳身上。艾琳也失望地回头，目光从暗灰色的奥苏身上滑过，叹口气，走向反重力通道。奥苏从没体味过如此深刻的内疚。会议室安静下来，就像掏空的心。折叠模式关闭，空间顿时缩小为三分之一，压得人气闷。他望着脚下越发渺小的科学家一个接一个走向操作舱，就像没有灵魂的身体，走向冰冷的坟茔。“我还能做什么呢？”他无奈地对操作员说。“不知道……再给他们施加些压力？”对方不明就里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