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休息一会儿……”张有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艾琳扶着他在树根下坐倒。汗珠从面颊上颤抖着滑落—这男人,身体已经被三万年冷冻消耗得只剩一副骨架了。艾琳犹记得当初,两人确立情侣关系的时候,张有怀风华正茂,做起事来风风火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冷冻效应在不同人身上的表现一直是个谜。张有怀和艾琳实际只差五岁,然而从生理年龄来说,谁都无法否认他们已经是两代人了。不久前,张有怀才劝过她:“你我已经差距太大,今后不要再守着我了,找个合适的伴侣吧—我看,安底特或者崔玮就不错。”从那黯然神伤的语气,艾琳听出自己没有选择—她怎么好伤害这曾经情投意合的男人?虽然在很多问题上有了分歧,发生过几次激烈争吵,日常交流也淡淡如水,但谁要说“两人已没有感情”,她是不会同意的。“快到了。”艾琳给张有怀鼓劲,“能听到河水声了。”为参加今天的议事会,两人前天就从操作舱里出发,先在被遗弃的神山族投宿一晚,然后起个大早,继续赶路。大会是落雨松召集的,驷水前来送信的时候,解释说这是“两个部落合并以来,第一次联合议事”。“雨松哥让我向你道歉。”驷水又说,“本应叫大伙儿一块儿到神山里来的,但是他们不敢,所以这一次还是在河谷族吧。“你看,当初说一等两个部落合并,就正式开始普及科学。结果一切照旧—该愚昧还愚昧,该恐惧还恐惧。”张有怀想到这事就不痛快,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艾琳说。“哪儿有这么快的。”艾琳解劝。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醒来,特别是从外星舰队回来以后,艾琳发现张有怀的脾气变坏了。明摆着不相干的事情也要横挑鼻子竖挑眼—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它科学或者愚昧?难道他自己已经乱了阵脚,分不清主次?真不愿这么想,但只能无奈而模糊地承认。“你还不打算告诉落雨松?”她问,“毕竟这么大一件事,他应该知晓—再说就算硬碰硬地较量起来,有他和他的族人在一起,也能多一份实力……”“哪儿有什么实力!”张有怀不耐烦地打断,“连科学大门都没摸到的乌合之众,多一千个、一万个,又能怎样!与其去神山白白送死,还不如在这里传宗接代!”“那你打算怎么办?安底特在调试那几门碎石炮,似乎能用的不多……”“不多就不多,大不了鱼死网破,你还怕了不成!”最近总是这样,交谈几句便会不欢而散。艾琳索性不再说话,等张有怀休息好了,闷闷不乐地站起身来,这才一道上路。“估计已经开始了吧。”张有怀没话找话,大约歉疚于方才的情绪。“嗯。已经开始了。”艾琳不愿多和他计较,“不过安底特他们肯定到了。”“有他在就好。”阳光明媚,微风习习,吹来露水和嫩叶的香气。河水潺潺,在前方呼唤,地势也一步一步变得低伏—河谷族的茅棚已经露出尖顶。“真是个好地方啊。”艾琳在心里赞叹。两座平缓山丘将一道河湾捧在手心,河水清浅平静,正如山谷中的风和雨,永远透着几分收敛,不会像外面那般猛烈。议事会在原来辛朱的住处举行—离山丘最近的茅棚。辛朱离开后,落雨松不愿搬过去,但那么大一座茅棚空着也怪可惜,于是在南木的提议下被改造成议事厅,供两个部落的代表和科学家一道商议大事。“部落能有什么‘大事’?”张有怀纳闷,“还要这么兴师动众地召集大会?”然而直到远远望见议事厅的时候,他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兴师动众”。整整两排猎手候在门口,各持石刃、石矛,将茅棚围了个水泄不通,简直像在防备强敌入侵。领头猎手身材颇为瘦小,庄重地在外侧走来走去。张有怀和艾琳刚刚翻过山丘,瘦小猎手就注意到了—科学家的装束毫无隐蔽性,即便在丛林中也是显而易见。他一路小跑着迎上来:“请问,两位是参加议事会的吗?”语气十分客气,竟好像受过教育一般。张有怀点点头,报上姓名。“请吧,大伙儿已经等待很久了。”“不过是个议事会,怎么弄得刀光剑影?”张有怀问,“难道情况有变?”“没有什么情况,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只不过既然是两个部落联合议事,自然应该隆重些。”猎手跟在后面,不久便来到议事厅外。他挥一挥手,人群立刻分开一道缝,训练有素的样子。“这人不简单啊。”张有怀暗赞,穿过两道人墙的时候他回过头,看着猎手闪闪发光的眼睛,“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追风。”还没等他反应出“在哪儿听过这名字”,就被身后一只大手猛然推了一把。张有怀“哎哟”一声,踉踉跄跄地闯进议事大厅。紧跟着,艾琳也被人推了进来。眼睛一时没有适应,朦胧中他们只看到来了很多人。奇怪的是,大伙儿都站在地下,僵直不动。恍惚间,张有怀觉得自己跌进了时间的空隙。“你们……怎么回事?”艾琳在身后惊讶地问。张有怀侧过头,看到一柄漆黑的枪正对自己—并非先前扮演过“神迹”的射电麻醉枪,而是可以立时取人性命的点射枪。顺着持枪的手臂向后面望去,一张尖瘦的脸从黑影中突显出来。他看清楚了—是安底特。再向周围望去,终于明白所有人站立的原因:地下一具身材粗壮的身体仰面倒在血泊中。那是神山族的雷之眼,听说在赤土落败后,就是他第一时间跪倒在落雨松的脚下。“他死了?”张有怀觉得难以理解 :上次到部落中来,雷之眼还友好地和自己打招呼,管他叫“大科学家”呢。怎么……就死了?“是你杀的?为了立威,你就把这无辜的人杀死了?”他清醒过来,愤怒地与安底特对视。“他可不是无辜的人—他是神的罪人!”“什么?”“我说,他是神的罪人!”张有怀像见了鬼一样盯着他。“没想到吧?”安底特得意扬扬,带着猫捉弄老鼠的表情向张有怀靠近,“其实我也没想到。三万年前,我们一道在鸟蛋般憋闷的操作舱里忙碌,那时候,谁想得到今天这步?”“这一天,你谋划很久了?”张有怀咬牙切齿。“哎呀,你可冤枉我了。其实直到这次醒来,我都没有想过要和你兵戎相见。不错,航天器里的生活我厌烦透了—在无尽的等待中,在不知哪一次沉睡就无法醒来的恐惧中生活……天哪,那也能叫‘生活’!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在你们这些人中,我格格不入。你们高谈阔论,你们步履匆忙,好像真的投身在什么崇高伟大的事业中—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美梦!有时候啊,我多么无奈,就像在没有星星的夜里找不到方向。直到那天,有人在神山族外的丛林中把我拦住……”“谁?”“辛朱!”一直没有搭腔的落雨松开口了。他就站在雷之眼的血泊旁边,也被一把点射枪死死锁定,持枪的是江辉,先前一道在两个部落显示“神迹”的小科学家—不知何时被安底特蛊惑。“很聪明。”安底特轻松地说,“确实是他。”“我猜,他向你许诺助他夺权成功,让你当上族长?”安底特点点头,又摇摇头。“就为了这—你背弃了同伴,背弃了科学,背弃了大伙儿一直为之奋斗的目标?”张有怀怒发冲冠,颤动的手指伸向叛徒,仿佛要和枪口对决。安底特笑了:“你觉得不值?我也觉得!本来没有必要走这条路啊……谁让你们都铁着心,执迷不悟!原本我还没有下定决心,但是你们以卵击石,非要和外星人拼命。”“外星人?”落雨松疑惑地问。“哈哈。”安底特狂放地笑着,“你还不知道呢……他,张有怀,不打算告诉你!外星人要来啦,就是奥苏他们—‘天上的眼’,威胁要把神山夷为平地,如果我们不合作的话!”落雨松还想追问,但安底特不再理他,继续对张有怀说:“我真不明白,一群聪明人,竟然想不通如此简单的道理:地球资源对我们有什么用!文明复兴和我们有什么相干!你不也说过吗?文明已经死了、烂了、没救了,人类再也站不起来了!记得我曾经向你提出‘离开航天器,过正常生活’的建议吧?你恼羞成怒,把我痛骂一顿。唉,你说,何必呢?比起在坟墓一般的冷冻舱里做梦,坦然承认失败,在外星人留给我们的土地上开启新生活,有什么不好?”“这—就是你开启的新生活?”艾琳在身后问,“众叛亲离,做个部落族长?”“不只是族长哦。我还将是两个部落的大首席科学家—什么辛朱、赤土,怎能与我抗衡!他们已经接受了:从今往后没有族长、大首席之分—只有我!那两位不过是我的副手……”艾琳痛心疾首地摇头,半晌没说话。“其实你最应该理解我的,对吗?”安底特的声调亲切自如,就像往日在操作舱中闲聊,“毕竟,那一套神啊、经文啊,都是你的发明……‘生命无常’,你不也总这么说吗?还有什么,比及时行乐更对得起这无常的一生?还有什么,比受到众生顶礼膜拜更令人醉心?凭借科技力量,保留地里所有部落都将拜倒在我们脚下—我们将开创自己的王国,那滋味……你想想看呢?”安底特仰起头,轻蔑地瞥了张有怀一眼,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不要‘我们’‘我们’的说个没完!”艾琳怒不可遏,“当初实行宗教复兴计划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为了在沙漠中留存一眼甘泉,而不是为了让你这卑鄙下作的小人拿去满足那不值一哂的虚荣!安底特啊,我曾经高看过你—我错了,我后悔和你说过的每句话……想想都觉得恶心!”张有怀退后一步,站在她身旁。那一刻,两人似乎重又回到了并肩作战的年轻时代,成了操作舱中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安底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又转向落雨松和身边的撒该:“你俩呢,我没什么好许诺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已经答应辛朱和赤土,结局是改变不了的。不过有一件事确实可以争取 :如果好好配合,我就劝辛朱给你俩挑一种简单痛快的死法!”“哦?挺有吸引力。”落雨松不怒反笑,“我倒想听听你的条件。”“简单得很。只要你走到外面,对族人宣布:你不是真正的大首席科学家,并且会将部落交还给神所中意的人……”落雨松坦然回答:“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是上午,蓝鸟这样的猎手都在丛林中狩猎未归。即便我同意你的要求,对一众妇女和老人宣布,难道就能作数?”“猎手都是聋子、瞎子,只会跟随领头的人……呵,在你退出之后,就是我了。”安底特狡猾地挥了挥手,“况且你多虑了,有人早替你作好铺垫—外面有不少族人正等着听你的精彩发言呢!哦,对了,有位老朋友,我想你应该见见。”说话间,草帘掀起,山谷中清新的凉风瞬间吹了进来,让人精神一振。“多舒服的风啊。”安底特长吸一口气,享受地打了个哈欠,枪口却一直没有从张有怀身上离开,“让我们赶快把屋里的勾当了结,光明正大地到外面去吧!”落雨松没顾得上回应。他的目光完全被从门口闪身进来的瘦小猎手吸引住了。追风!他先是一惊,随后恍然大悟:难怪安底特和辛朱他们底气十足,难怪敢在自己的“地盘”闹事—原来是他!“好久不见,都还顺利吧?”追风说话一向客客气气,即便现在听起来,也觉不出嘲讽。落雨松淡淡点了点头:“外面听起来好多人,是你安排的吧?”“不错。”追风挺起胸膛,“外面是神山族的大部分猎手,你以为他们全都出去狩猎了吧?其实狩猎去的,只有你们河谷族的猎手。”“两个部落已经合并,不分彼此。”“可是人心还没有合并—他们就是明证。”追风向外面指去。落雨松无言以对。作为首领,竟没有察觉族人的反常,这不能不算严重失职。他记得刚刚合并两个部落的时候,南木曾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当一名好首领,和当一名好猎手,是不一样的。”现在想来真是肺腑之言。落雨松扪心自问,自从身负重担一直兢兢业业,在涉及两个部落的事情上从没有过偏私。可是,为什么依旧无法服众?为什么追风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就能重新拉起大旗与自己抗衡?他百思不得其解。“其他人呢?”“刚才被我们阻在会场外面,现在已经聚拢过来。”追风不紧不慢,“我的人已经告诉他们,你准备当众宣布一件‘重要的事’。快点出去吧,你别无选择—我们也希望在猎手回来之前把事情办好。”比起安底特,追风可要实在多了。落雨松向安底特望去。后者正得意地笑着,示意另一位叛变的科学家用枪口对准张有怀,他则掉转目标,将那致命武器锁定在自己身上。两把枪—想逃也逃不掉了。“他们—都是你的同伙?”张有怀指着剩下的七八位科学家问。“不错。”“难怪前天你说:参会人员由你确定。”“你身体不佳,我这也是为你分忧。”安底特的无耻令张有怀震惊,正要发作,落雨松却伸手止住他。“不必跟他废话了。”他说,“我出去就是。”安底特与追风对望一眼,面露喜色。追风先行出去,在外面镇守。安底特则转向落雨松身后,用枪口示意他出去。“阳光可真好啊。”出门的一刻,落雨松想。外面是两层手持兵刃的神山族少壮猎手。不少人见他出来,都羞愧地把头扭向一边。猎手外围,密密麻麻的人群,就是河谷族和神山族的妇女、儿童还有老人了。首领出现,在人群中引发一阵不安的议论。人们已经知道这边“出了大事”,但不清楚到底怎样。乔叶呢?落雨松在人群中搜索。没有看到。会不会遇到危险?按理说,猎手不会对一个女人费心,但毕竟她和自己的关系尽人皆知,难保追风他们格外上心。容不得细想。身后众人陆续走了出来—先是安底特,随后是撒该、南木和两个部落的代表,最后是张有怀、艾琳还有叛变的科学家们。安底特从茅棚中钻出来,第一时间站到人群面前,趾高气扬,似乎已经坐上了族长兼大首席科学家的宝座。“族人们,”他张开双臂,纵声高呼,“静一静!我是从神山中来的科学家安底特。可能很多人还不认识我吧—没关系,今后有的是时间!现在,先让我们听听你们的‘首领’落雨松,要对你们说些什么吧!我保证……”话音戛然而止。落雨松感到余光里划过一道白光—石箭!他立刻转头看去。安底特却消失了—不对,是向后飞了出去!一切都太快了。血花瞬时迸射,落雨松看到他嘴角的笑容都来不及收起,便重重跌落在地,喜气洋洋的表情和难以置信的惊恐奇妙地叠加在同一张脸上,接着便开始垂死抽搐。石箭插在喉咙之上,颤抖不已。乔叶!落雨松向石箭射来的方向望去。他想起来了:乔叶曾经提过自己“在苦练狩猎”,因为弟弟实在太不争气,乔叶希望多少能替他承担一部分责任,以免有一天被赤土盯上,选作牺牲……这份努力没有收获预期的成效,却意外地给落雨松帮了大忙。“辛朱!赤土!”落雨松动念极快,立时高喊。这两人一定就在附近,必须把他们捉住……“不用叫了!”一声断喝,落雨松听到身后传来石刃劈空的声音。是追风!变故太快,落雨松几乎已经把他忘了。追风身手敏捷,距离又近,落雨松再想躲避已然不及,只能从风声判断敌人的方向,奋力朝旁边跃起。“啊!”追风大叫,将石刃插入落雨松的肩头!鲜血立刻喷射而出,落雨松滚倒在地。乔叶一声惊呼,弯弓搭箭想来救助。没机会了,神山族训练有素的几位猎手已然怒吼着向她扑去。乔叶转头就跑,然而怎么跑得过!落雨松倒在地下,透过模糊的眼睑,望见乔叶那纤瘦背影被四位凶神恶煞的猎手撵上、扑倒,看不见了……全完了。追风就在头顶,举起石刃正准备再次劈落。神山族的猎手将“圣殿科学家”团团围住,步步紧逼。蓝鸟他们外出狩猎,一时又无法赶回。落雨松不甘心地闭上了眼—命运啊,有时真的让人无可奈何!这时,就像久远往事重现一般,天上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落雨松想睁眼观望,却被刺得再次紧紧闭上。“天上的眼!”他明白过来,过往经历从记忆深处火焰般升腾。时机转瞬即逝,他一跃而起,奋力用头撞向呆呆发愣的追风!追风措手不及,被撞得双脚离地,直直向后飞起,石刃拿捏不住,落到一旁。落雨松右臂无法用力,但左臂还在。他猱身而上,一把捡起敌人的武器,踉跄着向追风冲去!“别打了!”艾琳在一旁高喊。天上的亮光已经转移方向,震耳欲聋的声响也渐渐消散,似乎急着赶去什么地方。“他们……他们是不是去神山的!”艾琳急切地问张有怀。“是!”张有怀脸白如纸,望着飞船前进的方向,喃喃自语 ,“不对啊!日子还没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