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苏犯了一个错误。为与总部指令保持同步,母星时间一直是舰队的标准度量,蒲迪思留给地球科学家的“十天”当然也不例外。鱼尾座α第四行星自转较快,一天只有13.5个小时,因此蒲迪思口中的“十天”其实仅相当于地球上的五天半。然而内疚与窘迫让奥苏忽视了其中的差异—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却无意中解救了命悬一线的落雨松与张有怀,也改写了地球的命运。奥苏自己浑然不知。他正紧张地望着脚下起伏不断的绿树,期盼“圣殿”永远不要出现在视野中。“到了。”操作员漠不关心地宣布。奥苏像被雷劈到一样,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向远方望去,操作舱安安稳稳地镶嵌在泥土中,仿佛做着好梦,还没有醒来。舰队投落的阴影犹如藏在草里的蛇,向着人类文明的最后堡垒潜行,冷酷而坚定。这是一次没有悬念的行动,蒲迪思亲自率领主舰和四艘飞船驾临神山,只为了“让两足群居动物长点教训”。奥苏觉得他疯了:公然违背行星开发委员会传达的“短期内不要采取行动”的指令,就不怕日后追究吗?蒲迪思不怕。他有自己的逻辑:“只要能给舰队带来利益,就是大功一件。哪怕行星开发委员会追究起来,也不会有人认真。”虽然在舰舱内毫无感知,但奥苏知道飞船的震摄效果其实惊天动地。果然,地球科学家立刻被外面的喧嚣吸引出来,呆立在门口,就像一排没有落进土里因而无法生根发芽的种子。离得太远,奥苏看不清谁是谁,但是能够想象他们的惊恐。有些场景,远处看会有别样的效果。科学家们在地上慌乱地奔跑,交头接耳,就像学生时代在显微镜下看到的无规则运动的藻类。第三飞船驾驶员不禁笑了。“看把它们吓得!”他得意地说。奥苏没有回话。他知道是怎样的隔阂横亘在两种文明之间,未曾亲身体验过,是很难了解、很难同情的。他满怀愁绪地站在扬声器跟前,焦急地东张西望。蒲迪思的指令是,在发动进攻之前由他向地球人下达最后通牒,并交给他一份措辞严厉的文稿。啊,这上面每个字都像一把匕首,读在眼里都刺得生疼!尖厉警报忽然响起,但只有一声便偃旗息鼓。奥苏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看见一道明亮白光在舷窗外转了个弯,径直向远方飞去。“咦,它们竟敢主动进攻!”驾驶员惊讶地说。地面亮起一个白点,仿佛跳出柴堆的火星,转瞬即逝。接着黑烟升起,在半空久久不散。随后,另外两个白点也在不远处相继爆发。“这算武器?”驾驶员四手一摊,“手动防御都没用上,就结束了!”奥苏明白过来。人类科学家知道双方实力悬殊,于是孤注一掷,寄希望于先声夺人。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舰队的战斗力,那道白光触发了飞船的自动防护系统—反转空间。就和那天奥苏向张有怀解释“会议室不可思议地变大”一样,飞船周围的空间也被扭曲折叠。白光速度不变,却被引入歧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直向地面“弹射”而去。奥苏看到两名科学家被冲击波高高弹起,向一旁的树丛摔去,看不到了。他暗自庆幸。一方面是因为白光虽然被“弹射”回去,却不是严格的反向通路,没有直接落在科学家身上。另一方面是因为战斗已经打响,令他左右为难的最后通牒也就免了。“这群小人儿,胆大包天!”指挥室里,蒲迪思勃然大怒,火一般的气息让身边的弗洛不禁后退几步。在蒲迪思的脑中,今天不过是“娱乐活动”:“憋闷太久,终于有机会舒展筋骨了。”他认为,虽然在十天前的会谈中地球科学家表现强硬,但只是虚张声势—它们不是一直在传递焦虑和恐惧的信息吗?“端着架子,不好意思当面承认罢了。”他对弗洛断言,“舰队一到,那些小人儿就会跪倒在地,俯首称臣—不信,你看着吧!”弗洛不置可否。然而地球科学家出人意料地顽强抵抗,令蒲迪思恼羞成怒。他不假思索,立刻扑到指令台上对第一飞船怒吼:“反击!狠狠打!”“什么?”所幸第一飞船舰长基亚土头脑冷静,立刻提出反对,“反击?向谁反击?”“谁向你进攻,你就向谁反击!”“对不起……我不能从命。”基亚土回答,“按照‘舰队防御准则’,刚才的白光根本算不上‘进攻’,反击条件不成立。”蒲迪思火冒三丈,但无可奈何。飞船舰长有驳回总执行官指令的一次性权限,这是为了避免“一人一时的错误波及不可预期的范围”,比如现在。虽然性格暴躁,蒲迪思却不是没脑子—基亚土确实说到了点子上,如果在“条件不成立”的情况下向地球科学家发动进攻,就会被行星开发委员会定义为“主动入侵”。蒲迪思哼了一声,切断了通信路径。又一道白光闪起,这次直接瞄准个头庞大的主舰,当然再次无功而返。好在地球科学家已经吸取教训,一开火便逃到旁边。白光在地面炸裂的火花仿佛绽放的白莲,将丛林映衬得光彩全无。“气死我了!”蒲迪思攥起拳头,在桌面上捶得咚咚响,“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弗洛若有所思:“别急,就快好了……”“什么意思?”“如果这种小规模袭击达到十次,就符合‘舰队防御准则’规定的‘遭受进攻’的标准了。”弗洛平静地回答,仿佛只是在解释干巴巴的纸面文字,与脚下危在旦夕的生命毫不相干。“原来如此!”蒲迪思大喜过望,“那就只好再等一等喽,十次一到,看我怎么收拾它们……”“可以向飞船下达指令,调整空间反转率,让白光射向无害的地方。这样,那些小人们就不会退缩了。”蒲迪思惊喜地看着弗洛:“你真是天才!但愿一切如你所料。它们,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他不会失望。地面上,崔玮正指挥同伴一边将伤员抬到操作舱内,一边重新装弹。三万年前,科学家们驾驶飞船勇敢地向太空进发。当时的使命是“寻找地外生命”—现在想来,三万年前的人类是多么可笑,多么幼稚!因此,操作舱并未装配武器,唯一可以凭借的,只有用于击碎微小行星、避免频繁转向的碎石炮。五天前,张有怀提出“用碎石炮自卫反击”的建议,安底特第一时间反对。“碎石炮的功率不可能与外星舰队抗衡!”“怎么不可能?”张有怀反驳,“碎石炮能够将直径10公里、速度200公里/秒的小行星击成无害尘埃,功率还不够大?”“那是要多门碎石炮连续发射才能做到的!”安底特大摇其头,“操作舱里原先只有十门碎石炮,改造冷冻舱时拆掉了三门—剩下的七门能不能用还是个问题……”“那就去试试!”张有怀烦躁地说,“什么都没做就说不行,你是想让我们直接投降吗?!”结果比安底特的担心还要糟。七门炮里只有四门勉强能用,但炮弹年久老化,有效成分还不到一成。“也就是说,我们基本相当于往外星舰队上扔石头!”安底特苦恼地汇报。“看看有没有可能调配一批火药……”张有怀的固执不仅让安底特心灰意冷,就连艾琳都无法忍受,与他发生了好几回激烈争吵。然而今天,正是那无法引爆的炮弹救了科学家一命—否则,“弹射”回来的能量足以将整座神山夷为平地。崔玮一边感慨,一边绝望地指挥同伴。其实谁又不知,与外星舰队抗争无异于螳臂当车,不过是为地球尽最后一份力而已……“与他们拼了!”崔玮高呼,将三门碎石炮同时对准主舰。张有怀在哪里?安底特在哪里?崔玮知道自己可能活不过今天……多希望同伴们都在身边,也好不那么孤单!三道白光扑向主舰。奇怪的是,这一次并没有被“弹射”回来,却向遥远的天边划去,仿佛掠过头顶的流星。“他们的防御快被攻破了!”崔玮惊喜地宣布,“再加把力,三炮齐射—目标还是主舰!”又是三道白光,崔玮满怀期待地望着头顶那一片乌云般的主舰,却失望地看到白光再次扭转方向,仿佛荒野中迷途的旅人,奔向错误的前途。然而这一次,情况变了。他看到“乌云”忽然有了色彩,橙黄色光斑在飞船一端聚集,亮度逐渐升高,就在即将转为明黄色的时刻开始迅速移动。光斑成为环绕飞船的一条耀眼光带,自后向前,横跨中部和前端,随后脱离飞船,跃入虚空,仿佛燃烧的火种落在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停下手中工作,惊恐地望着天空。天空就像倒转的水面,平白无故起了波纹。“水波”**漾着扩散开去,迅速掠过天际,掠过树梢,掠过另一侧的山峰,无声无息。天空重归澄澈与安宁,什么都没有发生。崔玮舒了口气。然而就在同时,左侧丛林深处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地面也开始抖动。“山体滑坡!”他猛然惊觉。响声越来越大。丛林高处,树冠像被暴风雨肆虐一般疯狂摇摆,痛苦挣扎,树叶争先恐后地从枝干上逃离。随后,一整片丛林在眼前凭空消失!惊天动地的崩塌声伴随着剧烈震感,将所有人掀翻在地。眼前一切都在抖动,土块如雨,从头顶倾斜。三门碎石炮也像受惊的野兽,猛然跳了起来,相互撞击,又东倒西歪地摔落地下。一道纵深的地裂在操作舱前赫然开张,犹如通向地狱的入口。这恐怖一刻似乎无止无休,渐渐平息的时候,崔玮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他抬起头,绝望地看到飞船尾端再次亮起。同样的“波纹”划过天空,向右边的丛林**漾。“外星人在向周边地区扫**!”他明白过来,“这只是一个警告—要我们即刻离开!”神山再次呻吟、扭曲,仿佛被病痛折磨的将死之人。崔玮跌跌撞撞地扑向一棵大树,稳住身体。几步之遥,一位同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高处滚落的巨石正面砸中,瞬间消失在下方丛林中!耳边传来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参天大树禁不住持续震颤,呻吟着被连根拔起,向操作舱压了下去!“天哪,怎么会这样!”他终于明白蒲迪思的威胁—神一般的力量!无法较量的敌人!震颤再次平息。崔玮想跑去操作舱旁边检查,身体却不听使唤。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到右腿被断裂树干结结实实压在下面,折成古怪的尖角,鲜血汩汩流出,自己却浑然不知。“我要死了!”他意识到,忽然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快来帮我一下!”身边有人高呼。崔玮循声望去,是落雨松!他右臂缠绕着血淋淋的绷带,左手插入树干底部,拼尽全力,树干却纹丝不动。落雨松呼唤的帮手是追风。追风二话不说蹿到旁边,两人一同用力。接着,七八位刚刚赶到的猎手也冲上来,树干被立刻掀起,四五只手一齐将崔玮扯了出来。大敌当前,让片刻之前兵戎相见的对手放下干戈,并肩作战。“啊,你没事吧!”张有怀趴在蓝鸟背上,晚到一步。艾琳也在族人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跑来。蓝鸟是落雨松在路上遇到的。他原本正在附近狩猎,听到神山传来可怕动静,已然自行赶到附近。正不知该进该退,就见落雨松和追风狂奔而至。“神山有难!快走!”落雨松招呼他。“可是,神山……”“你到底去不去!”落雨松顾不上解释,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蓝鸟大受鼓舞。正好神山族猎手背着张有怀踉踉跄跄地跑到近前,蓝鸟便将他换下,驮着一路大吼大叫的老科学家赶到“圣殿”。“全完了!”张有怀看到操作舱的惨状,不禁失声叫道。倒塌下来的大树并未对操作舱造成多大损害,但外星舰队的神秘力量似乎引发了舱体的剧烈共振,张有怀看到:曾以为坚不可摧的外壁有几处竟像玻璃般碎裂,一道致命浅纹从正中腰线划过,如果再有一次进攻的话……再一次进攻已然开始,第三道“水波”仿佛舞者缠在腕上的轻纱,优雅地抖动,从头顶漠不关心地飘落,消失在山体背后。“趴下!”崔玮大叫,却被随之而来的尖啸吞没—如同死神的吟唱,不绝如缕的尖啸伴随山崩地裂的巨响,在四周翻滚、悲鸣。然而这吟唱,高高在上的舰队是听不到的。蒲迪思正得意扬扬,欣赏脚下的“闹剧”呢。“低量级震颤就让它们丢盔卸甲!”他哈哈大笑,“实在不堪一击!”弗洛一言不发,透过舷窗望着在恐惧中颤抖的丛林。丛林上方黑压压一片,是仓皇逃离巢穴的昆虫。它们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家园顷刻毁于一旦,这些愤怒的生灵盘旋在故土上方,久久不愿离去,进退两难。距离是一层奇妙纱帘,将天地隔开。芸芸众生因自己的一句话受尽苦难,发号施令者却可以躲在一旁,心安理得地转过头去。“自古就是这样啊,有什么办法呢……”弗洛感慨。与古板的丁尼不同,在弗洛心里,两足群居动物毫无疑问是智慧生物。即便代表智慧的只有寥寥二十六位科学家,但同为科学家的他,怎么可能对执着的信念嗤之以鼻,怎么可能对绝望的挣扎视而不见?他扪心自问:如果母星文明遭逢不幸,自己会不会以同样决心,誓死保护干涸土壤上最后的嫩芽?一定会的。那天在谈判中,蒲迪思的强硬、傲慢不仅让张有怀怒火中烧,也让弗洛如坐针毡。真想替小人儿们说几句公道话啊—如果决策者换作他,兴许两足群居动物还有一线希望!然而空想无济于事。坐在总执行官位子上的是蒲迪思,是这迟钝、麻木、狂妄自大的蠢材。“除了用蒲迪思的意志改写第三行星的命运,还有别的选择吗?”他自问—也许有吧,但不是今天,不是当下……作为副执行官,弗洛当然无法违抗总执行官的指令,只能顺着他的意愿,将这一出荒唐戏好好演下去。再一次,权力的王牌扣在桌上,就像萨米提的死揭示出的冷酷事实!前进或者后退—这是手握权力者俯仰之间的草率决定,没有权力的人只好听命,或者……静静等待!没错,即便有再大的仁善,现在也必须等待—等待时机足够成熟,等待力量足够强大,等待羽翼足够丰满,让自己的决心成为舰队的使命。况且,仁善与政治本就是不相干的—有一些牺牲必须做出,有一些舍弃决不能心软!张有怀破碎的神情在眼前闪过,弗洛甩甩头,冷静地提出建议:“现在,可以逐渐调整进攻方向,将它们从神山上逼下去,然后摧毁‘圣殿’,让它们无法返回。”“真想下去看看,那些小人儿还能不能像在谈判桌前一样傲慢!”蒲迪思得意地下达指令。传呼灯闪烁起来。蒲迪思瞥了一眼—竟然是奥苏,不屑地直接切断:“这小文人,找我做什么!”没想到传呼灯立刻又亮起来。如是反复三次,蒲迪思只好不耐烦地接通。“干什么?!”“你必须停手,现在就停手!”奥苏在那边气急败坏地大吼大叫,“我命令你,现在就停手!”“你命令我?!”蒲迪思气得笑了,“你算什么东西?”“听我说。如果现在不停手,会引来大麻烦的!”奥苏声音急切,“神山相当于第三行星植物群落的神经节—你这样蛮干,有可能触发不可预料的全球连锁反应,给资源造成无可挽回的破坏!”“你胡说些什么!”蒲迪思正要再次强行切断,丁尼的声音却在另一频段响起。“总执行官,他说得对,停手吧!”丁尼一反常态,也激动起来,“刚刚探知,神山释放出异常电波,同时距离最近的其他神山也隐隐有了响应。总执行官,我们必须停手—这颗星球的植物具有罕见的整体意识,再这样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蒲迪思疑惑地看着弗洛。后者耸耸肩,意思是:谁说得准呢?“关闭反阻力引擎!”奥苏大声说,“你就会明白!”“是的是的!”丁尼也坚持道。反阻力引擎是大气层作业的必备装置,在增加动力的同时,还能有效屏蔽因大气摩擦而产生的噪音—这一点在高速飞行中至关重要。蒲迪思迟疑一下,还是向驾驶员下达了关闭指令。摄人心魄的尖啸瞬间袭来,虽然音量不大,但就像一根被火烧过的针,从头皮直插入脑,教人说不出的难受。“天哪,这是什么?!”“这是神山发出的强电波信号音。”丁尼大声说,“它在与其他神山交流!总执行官,立刻停手吧!不要发动进攻!不要发动进攻!不要发动进攻!”“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弗洛在身后静静地评论,“如果单从震慑效果来看,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也认为可以停火了。”蒲迪思狐疑地瞥了弗洛一眼。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一时又想不明白。无处可逃的尖啸声几乎要把人逼疯,他连忙命令重启反阻力引擎。世界立刻清静下来,混乱的大地再次远离,就像书里写的故事。“总算好了。”蒲迪思呼了口气,终于不情愿地坐到指令台上宣布,“进攻停止,返航!”不过,未尽兴的小插曲并没有太过影响心情。走出指挥室的时候,蒲迪思伸了个懒腰:“等待这么久,终于做了点事—不错的一天!晚上,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