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松从没见过那么多火蚁,就像席卷一切的浪涛,在河谷族的土地上翻涌滚动。神山受到重创,多处山体滑坡,巨树东倒西歪,藤条散落一地。无家可归的火蚁倾巢出动,犹如褐色的血,无声呻吟着向丛林深处流去。神山族旧址首当其冲,已经**然无存,如今河谷族又遭逢大难。落雨松感到仿佛旧日重现,儿时是南木率领族人躲在高处,如今担子落到自己肩上,同样没有选择,眼睁睁看着火蚁大军在脚下穿行,咬牙切齿地祈祷它们不要发现隐身树冠的族人。所幸,如今有“圣殿科学家”坐镇,小规模蚁群攻击可以用“火焰枪”击退,叫人心里稍微安定了些。“但火焰枪不是万能的。毕竟火蚁数量太大,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引起它们的注意为妙。”崔玮瘸了一条腿,拄着树枝跳来跳去。崔玮原本建议直接迁徙,但是落雨松和南木都不愿意。毕竟是自己的家园,谁忍心不做任何反抗就徒然放弃?崔玮让族人撤离,爬到旁边的高树上去,自己带了五名科学家在部落中东奔西跑,将淡黄色**泼洒到每个角落。“那是什么呀?”乔木非要跟在旁边,一个劲儿发问,“泼点水就能把火蚁吓跑吗?”“哎呀,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多问题。”崔玮一方面因时间紧迫而颇不耐烦,一方面又很乐意给他解答,“这是‘化学物质’……什么意思,以后再说给你听吧!”“我知道了,是毒药,对不对?”“不是毒药,是驱虫水……到一边去!要不然就来帮个忙!”其实崔玮知道不会有太大作用—驱虫水中的化学成分极易挥发,火蚁又非一只两只。果然,在最初的片刻犹豫后,大军便突破气味防线,一拥而入,将部落变为死亡河谷。道路上爬满了火蚁,祭台上爬满了火蚁,茅棚上也爬满了火蚁,它们见缝插针,将每一寸土地据为己有。茅棚站立不稳,一座接一座轰然倒塌,瞬间被后面涌动的火蚁覆盖,看不出任何存在过的迹象。“雨松哥,我们是不是回不去家了?”驷水在身边小声问。“别那么尖嗓门说话。”旁边枝丫上的乔木警告他,“‘高频声波震颤’会吸引它们的注意。”“你听谁说的?”落雨松惊奇地问道。“瘸腿大叔告诉我的。”很奇怪,自从“圣殿科学家”搬到部落中来居住,乔木就整天围着崔玮转,原来指定给他的师父蓝鸟干脆放弃了。“这孩子没法教—让他练个射箭,三五下就跑去找瘸腿大叔玩,要么就去看星星看月亮,这还能学会?”乔叶问过弟弟:“你干吗整天跟那些‘圣殿科学家’混在一起?”“他们说话有意思啊。”“我怎么没听出有意思来?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才不是呢!”乔木立刻反驳,“比如瘸腿大叔就说蝴蝶翅膀上的颜色都是粉末,还说火蚁不用说话就能交流,还说细腰蜂眼中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不同!”“唉,这孩子……”乔叶放弃了。好在现在落雨松已经稳坐部落首领的位置,乔木就算整天游手好闲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议事会上的危机过后,河谷族与神山族彻底融为一体。外星舰队出现的时候,落雨松第一时间放下兵戈,向追风伸出手去,号召他一道“保卫神山”。追风对落雨松的果断、胆魄和大度心悦诚服。外星舰队退去后,他跪在落雨松脚下,请求原谅。“我有罪了。”追风诚心实意地说,“我原以为你没有资格统领两个部落。现在看来你不但有资格,而且应当承担更大责任!如蒙不弃,我愿奉你为王,助你统一所有部落!”神山族的猎手跟着一道跪倒在地。落雨松哈哈大笑后拉起追风,让大伙儿站起身来。“什么王不王的!”他说,“大敌当前,我们必须团结!”辛朱和赤土踪迹不见,大约趁乱溜了,但追随安底特反叛的八位科学家都被关押起来。张有怀气得捶胸顿足。“他们不是愚昧无知的原始人!明明知道科学的真谛,知道我们的使命,却依然选择与辛朱和赤土联手……到底是一时糊涂,还是心术不正?!”他主张对这八位科学家严惩不贷,被落雨松拦住了。“如今反叛的土壤已经**然无存,他们也兴不起多大风浪。部落中人手本就不足,多留下一个,总会多一份力量。”艾琳也劝他既往不咎:“毕竟三万年朝夕相处的同伴,犯个错误,又不是主犯,干吗那么决绝!”张有怀兀自喋喋不休。但当他看到被羁押在案的江辉时,心就软了。江辉是艾琳的学生,平日和张有怀关系不错,总一口一个“师父”地叫。如今他坐在有人把守的茅棚内,双手抱住脚踝,头枕在膝盖上,就像偷吃糖果被责罚的孩子。张有怀瞪着他看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长叹一声走了。“随你们怎么处置吧,我不管了!”他转头回到自己的住处。由于“圣殿”在神山之劫中遭受毁灭性打击,科学家无处可去,只能投宿落雨松的部落。茅棚生活让这群“文明人”倍感不适。张有怀抱怨每天晚上睡不着觉,艾琳抱怨草垫上有跳蚤和虱子。落雨松笑呵呵地听着—他见过“圣殿”的模样,知道陡然换成茅棚会引发怎样的不适。“那天晚上,我在‘圣殿’里面也睡不着呢。”他对张有怀说。“咦,怎么可能……”两人还为此争论了几句。现在看来,这些争论毫无意义。“圣殿”和部落茅棚全部毁于一旦,火蚁仍像滚石一般滑落,两天以后才算平息。落雨松放弃了,无法抗拒的力量碾碎了一切阻碍,部落必须转移,否则连狩猎都不可能了。然而去哪里呢?从河谷族的地界穿出,下游也是一片开阔地,但那里早被人捷足先登—风口族猎手在周边出没,已经十个年头了。落雨松的人马元气大伤,没有实力与宿敌一争高下。最终按照乔叶的建议,流离失所的族人向神山另一侧的密林转移,那里曾经是遥远的“归还地”。辛朱统治时期,部落中的妇女每年在花果季末都要结队前往,“将种子还给大地”。这差事听起来简单,其实十分危险,“归还地”遍布致命的茅膏菜,不少人一去不复返,其中就包括落雨松曾经的搭档雾月—如今却要披荆斩棘,率领族人长途迁徙而去,他不禁感慨自己责任沉重。“你可看住乔木。”他特意叮嘱乔叶,“别让他**乱碰,万一沾到茅膏菜可不是好玩的!”除火蚁外,成群结队的胡蜂和细腰蜂也为迁徙带来巨大隐患。虽然这些昆虫不像火蚁那般滥杀无辜,但也必须提高警惕,绝不能冲撞它们的巢穴或者洞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其中最危险的是胡蜂。崔玮说它们有很强的“领地意识”,极易向任何靠近的敌人发起疯狂进攻。它们身形硕大,又善于像火蚁一样分工合作。任何人遭受袭击,几乎就是死路一条!还有不可预知的危险。第三天傍晚,丛林深处飘来一片动**的“乌云”。开始谁也没看清到底是什么,近在眼前才发现是数量惊人的飞蛾。飞蛾个头不大,崔玮说它们是“少数三万年间没什么变化的昆虫”。在落雨松的印象中,飞蛾没有任何危害,它们个体娇小,轻盈美丽,点缀着丛林中的色彩。然而那天傍晚让落雨松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超过适当数量都会成为噩梦。铺天盖地的飞蛾,冰雹一般敲击在族人的四肢、身体和头上。它们无孔不入,直往口鼻中钻!就连崔玮都始料不及,想要取出喷雾对抗,行囊却因先前扔在地下,被飞蛾覆盖,一时无法找见。有人恐怖地尖叫,但立刻就被飞蛾乘虚而入,阻塞了喉咙,剧烈咳嗽着弯下腰,脸憋得通红。落雨松、蓝鸟和追风用手挡住口鼻,四处奔走,教族人“不要张嘴、不要喊叫”。蛾灾过去后,共有六位族人和两名科学家死于窒息,其中包括在第一时间推举落雨松做大首席科学家的撒该。落雨松看到他嘴张得老大,枯柴般的双手扣进土里,双眼圆睁,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在狰狞的自然面前,人类的挣扎是多么微不足道!“报应啊,报应……”驷水在尸体前嘟嘟囔囔,落雨松知道他是想起了赤土讲的“罪行”。五天辛苦的历程几乎可以写成一部史诗,然而当“归还地”在脚下铺陈的时候却没有人欢呼雀跃。除了河谷族妇女,族人大多从未来过这片土地—如果先前有谁在脑中勾画过“应许之地”的图景,一定会大失所望!除了一道浑浊弯曲的河水,这里和艰苦跋涉过来的丛林没有任何分别。河水细弱得似乎随时可能断流,与河谷族那一捧清澈丰盈的水面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从今往后,这里将是他们的家园!“我不喜欢这里!”驷水宣布。“不喜欢你就搬回去喂火蚁!”南木半开玩笑半吓唬他。“归还地”中丛林密集、草木嚣张、枝繁叶茂,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藤条无比疯狂,将高大挺拔的树干紧紧抱死。树干则竭力向上挣扎,拼命逃脱藤条的死亡陷阱。想找到一块平稳的立足之地尚且困难,更别提“开辟出来修建茅棚”了。抵达当晚,落雨松只好让族人们在树根下、枝丫间休整安顿。夜晚,丛林中照例泛起迷雾,打湿了人们颠沛流离的梦。张有怀倒下了。接连不断的失望、背叛、灾难和奔波让他已被冷冻舱耗得油尽灯枯的身体彻底垮掉,抵达“归还地”当晚就发起高烧、说起胡话来—一会儿嘟囔着“让飞船即刻返航”,一会儿高呼“外星人来了,拿起武器!”艾琳目不交睫,照顾他一晚,情况却越来越糟。第二天从日出到日落,张有怀没有醒来。落雨松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他原本苍白暗淡的皮肤被烧得红通通,却薄得像一层霜,下面缓缓流淌的血液都能看到,嘴唇也干裂开来,仿佛久旱的大地。“他活不成了。”落雨松想。“冰袋!要是有冰袋就好了!”艾琳急得团团转,将同伴脱下来的衣服不断浸湿在河水中,给张有怀降温。然而湿衣服刚一搭上额头,立刻温热起来,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张有怀一整天水米未进,艾琳用树叶捧着滤过泥沙的水喂到他嘴里,大部分却都流了出来,与眼泪混在一起,滴在落叶与腐土中。傍晚时分,张有怀的身体似乎已经对热度屈服,不再痛苦地翻来覆去。艾琳提心吊胆坐在他身旁,听着完全无法理解的喃喃呓语,想起三万年前这男人以同样的语调向自己说起过的喁喁情话。三万年!简直无法想象—弹指一挥,漫不经心地逝去。张有怀将多一半生命留在冰冻漆黑的梦里。然而每次醒来他都充满干劲,风风火火地走来走去,仿佛年龄不曾拖累身体,他还是当初那个血气方刚、朝气蓬勃的青年舰长。不过这一次醒来,张有怀变了,顽固、暴躁、沉不住气—但艾琳能体会到他心中的焦虑与折磨。在垂垂老去、危机四伏的时刻,他是多么希望拖住生命的脚步,让自己孱弱如同枯叶一般的身体燃烧起来,照亮最后的旅程!艾琳后悔了。最近变故频仍,件件惊心动魄,她也乱了方寸,与这曾经深爱的男人发生过多次争吵,两人间一度竖立起多么厚重的隔阂!她决定:熬过这一关,今后无论如何要对他全力支持,在煎熬的时刻陪伴他、守护他,不要再让他倒下……半夜,浅浅睡着的艾琳被熟悉的声音唤醒。她惊讶地看到张有怀坐了起来,但随后就明白了。冰冷的悲伤冻结双唇,她只能泫然倚在张有怀身边,就像曾经热恋中那样。“别哭。”张有怀轻声安慰,“我累了,该休息了。”艾琳点点头。“把落雨松叫过来吧。”张有怀知道自己时间不多,顾不及儿女情长。落雨松已经醒了,他也明白回光返照的道理,早已等候在一旁。曾经对这老人无比厌烦,觉得他目中无人、霸道专横,如今他就要溘然长逝,却忽然觉得有些悲凉。执着于梦想的人,无论有怎样的缺陷,不都值得尊敬吗?“外星舰队还会回来—永远永远,不要答应他们的要求!”张有怀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完全不像行将就木的病人。“你放心。”落雨松握住他的手。“我还有一个请求—不要再让人类回到曾经的蒙昧,让真正的科学传承下去。我们曾经做错了一件事,妄图用宗教保留科学。这个错误,我希望由你来更正……”落雨松没有说话。“你不答应我吗?”张有怀急了,奋力挣扎着想坐起来。有时候,必要的妥协是生存的选择—但这句话,怎能对死不瞑目的老人说?落雨松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睛。“我答应你。”张有怀重重靠在身后的大树上。“你去吧……让我和艾琳单独待一会儿。”头顶的星空和弯月被浮云阻隔,夜色格外深沉。落雨松走出几步,回头再望,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第二天,科学家和族人得知了张有怀的死讯。硕果仅存的十九位科学家聚集在遗体旁边,默默向曾经的舰长告别。本应是细雨绵绵的天气啊,却不料晴空万里,就连枝叶都无法阻隔。斑驳树影在脚下绵延,像一句意味深长的嘱托。族人们很快将长眠的老者抛在脑后,吵吵闹闹、忙忙碌碌地在树丛中着手开辟家园。地面上不行,可以暂且在树上将就,反正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只要有水有猎物,总可以从头再来。在艾琳和崔玮的带领下,科学家们安葬了张有怀,就像埋葬了自己的心。纵使有再多抱怨和不满,张有怀曾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是他们前进的信念和动力,然而如今……他们聚在一起,相对无言。“你们和他一道去吧。”落雨松带来追风,对艾琳说。“去哪里?”“神山啊!去‘圣殿’里,把该带来的东西都带来。”落雨松回答。艾琳和崔玮对视一眼。“你们的科学我不懂。但是我答应过他,要让火种延续下去。我猜,‘圣殿’中有你们不可或缺的‘工具’—带来吧,神山不能再待下去了,但这里可以做你们新的起点。”追风点点头:“现在出发,明天傍晚应该能赶回来。”没有人回应。落雨松有些惊讶,想了想,转头叫来在一旁嬉笑欢歌、没心没肺的乔木。“看看他。我们曾经以为他是部落中最不成器的孩子,不爱狩猎,游手好闲,成天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比如‘和松鼠做朋友’,还有‘想把天上的星星数清楚’……但是如今我想通了,狩猎不是唯一的正经事—你没见他天天缠着‘瘸腿大叔’吗?说不定从今往后,会有更多孩子和他志趣相投,追随你们,就像你们追随张有怀一样。猎物归于猎手,科学归于‘圣殿’。我希望有朝一日在这里,能看到重新立起的‘圣殿’。”崔玮的眼睛亮了,望向艾琳。艾琳想了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就别去了,‘瘸腿大叔’。”她对崔玮说,“我和江辉他们跑一趟,把所有能带来的资料、仪器都带来。他说得对:毕竟人还不算太少,兴许一切都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