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苏震惊于眼前的一切。神山已经变了模样,不再是先前圆滚滚的平滑山坡,而成了怪异的锥体,就像一把锋利匕首,向着危险天空奋起反抗。地球科学家的操作舱也踪迹不见,被倒塌滚落的土石和大树遮盖得严严实实,从高处不可能找到。“看好了吗?”咪咪问。冰冷对峙毕竟不是常态,两人已经恢复了基本交往。奥苏找咪咪帮忙,带他“到神山看看”,咪咪二话不说就让他上了飞船。但只是基本交往,火花已然不再,整个飞行期间两人都关闭了信息素收发,说话也只限于最基本交流。在咪咪可能是尴尬,在奥苏却是顾不上。“等等,再去那边—神山族看看。”飞船调转方向,朝“一步之遥”的部落驶去。景象同样令人揪心。咪咪特意将飞船降低一些,几乎“站”在树上。奥苏趴到舷窗旁边,仔细搜索—那里曾经是人类的定居点,可如今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有一些倒塌断木,隐隐约约仿佛曾经的茅棚,族人却不知踪迹。“他们去了哪里?”奥苏迷茫自语。本打算来看望一下遭受重创的科学家,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谁知神山一带的人类就像狂风中的一片叶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去吧。”他惆怅地说。丛林广袤,没有线索根本无处找寻。舰队中却歌舞升平,一片昂扬,很多人都在传言“近期还要有大动作”。奥苏不知道会是什么,也不好向咪咪问起。在蠢蠢欲动的舰队成员中,他再一次感到格格不入。只不过,曾经是人们不接纳他,现如今是他主动“自我放逐”。在他心里,实不愿融入身边的欢声笑语—那是建立在另一种生物、另一种文明的悲剧命运上的!他还能去哪儿呢?只有步行道是散心的好地方了。今天的布景是一片沙漠。他几乎不知道脚下的绿色星球还有沙漠!玫瑰色的沙海起伏不定,广阔无垠。沙海中,巨大的风蚀石块零星矗立,近旁一座上大下小,就像单腿站立的人,摇摇欲坠。远处更加奇妙,水平石板搭在两根石柱上,成了鬼斧神工的天然石桥。“风的力量是多么不可思议。”奥苏不禁感慨。他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又会在这里遇见弗洛。果然,他转过头四处张望,就看到弗洛迈着一如往常的平稳步伐向他走来。“我知道可以在这里见到你。”弗洛向他问好后说。“为什么?”“因为你一早去了神山。”“你怎么知道?”“飞船的动向都可以追踪。”“哦,当然,是我没多想……”奥苏毫不在意被别人知道,哪怕是蒲迪思—反正这家伙已经打定主意跟自己对着干了。“这只是个开始。”弗洛平静地继续,“各飞船已经接到指令,过几天就要采取行动了。”“这么快?”奥苏大吃一惊,“委员会那边已经决定了?”“倒没有。是我们的总执行官已经决定了。”“真是胆大妄为!”奥苏气愤地回答,“他怎么敢置母星民意于不顾,单方面主动出击!”“倒也算不得出击。”弗洛边微笑边观察他的反应,饶有兴味,“只是将舰队分散开来,悬停在不同神山附近—你知道,神山附近一般都有两足群居动物活动。”“这么做有什么用?”奥苏困惑了。“我们的总执行官人虽然专横,脑子却不笨。”“我不明白……”弗洛却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他早上去神山见到了什么。奥苏叹口气:“什么都没见到。”“那么,这十天的例行通稿你打算如何交差?”“这个嘛……”奥苏确实犯难,“没的写也不好胡乱拼凑,只能把科学家的数据拿来改装一下,算作‘实况转播’。”弗洛笑了:“我再问你,飞船悬停在不同神山上面,你觉得下面的小人儿会怎么做?要不要写在报道里面?又该如何报道?”原来如此!奥苏恍然大悟。没见过世面的地球人突然看到“天上的眼”,当然会像驷水见到“圣殿”一样五体投地。作为记者,他有义务在例行通稿里转述这一现象—由于科学家踪迹不见,这将是报道中唯一的亮点,势必对母星舆论造成新的影响!“太卑鄙了!”奥苏愤愤地说。被人用作工具却无可奈何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你明白了吧。”弗洛严肃地转过身,“舆论是可以操控的,只要方法得当。”“但他这样胡来,毕竟是违背了行星开发委员会‘近期不采取行动’的指令!”奥苏争辩道。“没错。然而蒲迪思看得比你明白—指令就像通过双缝的光子,是该遵从还是违拗,要看结果如何……”“等等,我没懂。”“你当然不懂。”弗洛叹了口气,“你是个记者,虽然有头脑、有胆识,却没有在执行官的位子上坐过一天。这里面的政治,在你眼中一片空白……你想想,舰队为什么要等待行星开发委员会的决定?委员会为什么要听取民意?”“这……”“其实很简单,是为了免责。说得透彻一点:行星开发中一旦出现问题,舰队可以推卸给委员会,委员会则可以怪在民意头上。这就叫‘免责’。”奥苏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问题是,什么时候需要免责?当然是在有人责怪的时候!但如果没有人责怪呢?是不是就不需要免责,也就不需要顾及民意和委员会的指令了?蒲迪思的想法简单明了:只要无人出言责怪,就不必遵从指令—这就像参加一场奖金丰厚的比赛,如果知道裁判是瞎子,谁还会踏踏实实遵守规则?”弗洛似笑非笑地看着奥苏,等他反应过来。“但是,蒲迪思怎能确定‘无人出言责怪’?”“你记得他说过的话吗?‘只要能给舰队带来利益,就是大功一件’—他说到点子上了。”弗洛摇头感慨,“利益永远是舰队、是母星追逐的核心。在所有人不愿正视的天平上,一边是‘利益’,一边是‘道义’,永远有几颗砝码是提前压在‘利益’这边的。很不幸,第三行星太完美了,太适合移民了,这就意味着—带给舰队、带给母星的利益太大了……蒲迪思当然不能保证无人责怪,但胜算很大,而且报偿更为丰厚。一旦押中这步棋,功成名就自不必说,随之而来的财富也不在话下—**大风险小,何乐而不为呢?其实从一开始,第三行星的命运已然确定。那些小人儿生在资源如此丰富的星球,注定要成为舰队的牺牲品。别以为从中获利的只有蒲迪思一人啊,那其中也包括你、包括我,包括母星坐享其成的每一个人!蒲迪思便是看准这点:只要利益足够大,心就可以硬,手就可以狠,至于‘道义’说辞,总会像衣服上的花边,由匠心独具的小文人点缀起来。想想你在书上读到过的那些开疆拓土的故事吧,哪一桩不是这样?”“黑暗!太黑暗了!”奥苏咬牙切齿地说。“是啊……”副执行官感慨道,“我告诉过你,在年少轻狂的时候,我打算一心投入科学,不愿参与政治。现在你明白我的苦衷了吧?”奥苏沉默不语。弗洛的高谈阔论残酷得令人心悸,也将疑虑的楔子打入他心底。“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小心翼翼地问。“因为我想帮你。”副执行官的声音平淡如常。“为什么?怎么帮?”“你难道不同情那些小人儿吗?”弗洛又笑了,笑得和先前一模一样,仿佛戴上同一副面具,“你和它们共同生活过,你熟悉它们的喜怒哀乐、它们的梦想与追求—难道不想帮它们一把?”“当然想。但是—怎么做?你能帮我?”“不能。”弗洛意味深长地转过身去,“能够救它们的,只有你。”“我?我只是个无足重轻的小记者!”弗洛忽然转移话题,指着步行道外面的沙海:“你刚才在看那些石头吧?它们是多么庞大、多么坚固,可是终有一天会轰然倒塌,而让它们倒下的,却是微不足道的风!”“请说明白一些!”“好的。”弗洛优雅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刚才我们谈到天平和砝码……你知道什么叫文明进步吗?就是不断撤走加在‘利益’这边的砝码,让‘道义’那侧更容易翻盘。幸运的是,这四十年来,母星文明已经悄然进步。蒲迪思走了一步高明的棋,但他没有发现棋盘已经老了—你,有机会让他满盘皆输!”“就靠写几篇文章?不可能!”“那要看你愿意不愿意尝试。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听你不断提起‘客观’和‘中立’—似乎对你来说,记者的天职就是客观报道。”“难道不是?”“有时候是……但有时候,中立只是怯懦的托词。比如现在,你继续保持中立的后果就是被不中立的‘敌人’当作工具,你可愿意看到那些小人儿死在你中立的笔尖之下?”“不愿意。”奥苏低下了头。“也许我开始老了。”弗洛长叹一声,“我越来越觉得世界上没有‘客观’,没有‘中立’—‘中立’本身就是立场。如果打算帮助你那些地面上的朋友,恐怕从现在起就要打破中立,写有倾向性的文章。只有这样,你的笔才能化为利剑,替那些小人儿守卫家园!”奥苏沉默了。不得不承认,弗洛的言论有些道理,但似乎故意省略了什么东西,重要的东西……“请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为什么要挑动我与蒲迪思直接对抗?对抗他,你有什么好处……啊!”他猛然醒悟,“难道你想取而代之!”早已呼之欲出的答案,怎么迟钝至斯,刚刚反应过来……弗洛耸了耸肩,似乎在表示“我什么都没说”。“我不能答应你。”奥苏决然反对,“无论如何诡辩,‘记者的报道要保持中立’,这是明确的行业准则。如果我贸然打破,受人指摘不说,还将面临永远失业的危险!”天哪,他多么羞愧:在地球人的命运和自己的前途之间,他毫不犹豫地把后者摆在首位!然而……这不也是事实吗?“唉,你啊……”弗洛惊讶地退后一步,“为什么非要把话挑明呢?如果—我们假设如果,你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在成功之后难道不能考虑摆脱漂泊状态,永远留在这里,做一名专职记者?”“专职记者?只有总执行官才能任命专职记者!”弗洛叹了口气:“简直拿你没办法……好吧,如果当上总执行官,我保证任命你为专职记者!”“我凭什么相信?”奥苏义愤地追问,“在这件事里,你完全不用出面—这番对话不会有人知道,我将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成功了,你爬上高位;失败了,你完好无损,我却不知要面临何种困境。我一样还是工具,不过换了不同的人使用!”“然而,对下面那些小人儿来说,意义却大不相同。”弗洛冷静的一句话,立刻扑灭了奥苏的怒火。隔了片刻,弗洛重又开口:“你看到近处那块巨石了吧?它的根基已经极其脆弱,只要一阵强风就能让它倒下。”他在说什么啊?奥苏只觉得莫名其妙。“为了让你安心,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蒲迪思这块巨石的根基已经被我亲手挖松了!”奥苏大吃一惊,瞠目结舌地等待下文。“在第一次行动中,是我怂恿他发动进攻。”弗洛的口气就像谈到昨晚的餐桌,“‘舰队防御准则’—我告诉他,根据那上面的规定,‘小规模袭击’达到十次,舰队就有权发起反击……这得感谢他自己不学无术,也得感谢‘舰队防御准则’写得实在太长。根本没有这样一条规定啊,蒲迪思的指令属于“主动入侵”—毫无疑问,他在我们文明的脸上狠狠扇了个巴掌!这件事可大可小,就看你如何落笔。不是刚说过吗?舆论是可以操控的,只要方法得当……”“你真是个魔鬼!”奥苏愤怒得通体鲜红。“也许吧。”弗洛缓慢而悠长地叹了口气,“但如果魔鬼诚心实意对你好,又有什么理由执意拒绝呢?说实话,我原本没打算这样—与小人儿谈判那天,你没听到我还试图为它们说几句话吗?那是认真的!但蒲迪思一意孤行,我也无计可施。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一切为我所用。承认吧,我坐在总执行官的位子上,总比蒲迪思要好得多……既然结果是好的,又何必介意采用哪种手段呢?”“当然要介意!你为了一己私利,让人类遭受重创—真应该带你去看看那一片狼藉的神山,看看他们毁于一旦的家园!你坐在高枕无忧的飞船里,用一句轻轻巧巧的谎言,就让无辜的人类饱受磨难!”弗洛皱起眉头:“别太天真!我们不都是这样吗?你那些小人儿,当它们为填饱肚子,残忍猎杀其他生灵的时候,能体谅那些冤魂的苦楚吗?当母星纵横四海,让文明之花在其他星球盛开的时候,不也是你们这些文人大费笔墨、高唱赞歌吗?那时候,怎么没有人去想花朵根下的土壤—是血液和尸骨,让它绽放得格外鲜艳?文明如此,个人也不例外。翻翻历史书吧,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怀揣最美好的愿望,却不得不踏着无辜者的身体爬上高位?因为真相是残酷的:没有无辜者的献身,就没有志向高远者手中的权力,就没有成千上万苦难者翘首期盼的救赎!你以为崇高理想可以像飞船一样直上云霄,然后一呼百应?才不会呢!它就像一面旗帜,你必须扛在肩头,一步一步地走过泥泞山路,爬上高峰。最后,在山巅冰冷的湖泊中,你要洗去旗帜上的污点,让它迎风飞扬—只有这样,后继者才有可能抬头看到—他们将绕开你曾走过的肮脏小道,沉醉在‘为理想献身’的美梦之中,奋勇向前,抒写波澜壮阔的诗篇……”“强词夺理!”“如果非要这么想,随你吧。”弗洛摇摇头,恢复常态,“无论如何,对你那些群居朋友来说,我今天的提议可能是最有利、也是最后的机会。我不在意你如何看待我,但现实就是这样:一件事,对你、对我、对它们都有好处,真不明白你为什么犹豫不决……”两个日出日落之后,弗洛的预言成为现实。舰队分散行动,悬停在三十余座神山之上,大批蒙昧部落将飞船视若神明,行色各异的祭天、膜拜仪式成了舰队成员茶余饭后的笑谈。然而地球科学家所在的神山却没有动静,听第五飞船舰长说,那一带已经看不到两足群居动物活动的迹象……蒲迪思甚至没有找奥苏谈话,他对咪咪说:“记者的天性一定会促使这小文人奋笔疾书。那样,他可就帮了我的大忙!”咪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身上笼罩着粉红色的荧光。然而奥苏迟迟没有动笔。疑虑就像贪食的毛虫,一口一口地把心底咬穿,叫人空落落的不知所措。弗洛是否可信?他的计划能否成功?那摸不透的男人是否还有未曾说明的打算?会不会让自己平白无故成了炮灰?然而再次相见,弗洛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坦诚而友好地与他打招呼,站下来攀谈几句。哪怕没有旁人在场,也绝口不提那包藏祸心的谋划。奥苏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做了个梦—这彬彬有礼的男人与那城府深重的野心家,会是同一个人吗?为保险起见,奥苏特意调出“舰队防御准则”,一字一句地读了下来。真的很长,他从日出读到日落,方才将将读完—难怪蒲迪思对它不熟,以他那火爆急躁的脾气,怎么可能耐着性子读这干巴巴的文字?不过至少明确了一点:真的没有“十次小规模袭击”的规定。“蒲迪思这笨蛋,上当了。”想到这儿,奥苏忍不住幸灾乐祸,随即又想起自己的难题,愁苦起来。舷窗外满天星斗,每颗光洁闪烁的星都是一个世界。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里?为什么他会来到这颗让人纠结的星球,遇到所有人一辈子都不可遇到的困境?何去何从,该如何选择?纸已经铺就,故事已经编好,只等落笔写成文章,然而他竟然如此犹犹豫豫,难以下定决心!夜色铺满舷窗,就像一句猜不透的谜。他忽然想起在另一个夜晚,和落雨松并肩站立的时刻,那坚定、刚强的男人说过的话:“……爬就好了,跟决心没有关系。”从落雨松,奥苏又想到驷水、张有怀、艾琳、安底特—难道他们的未来就掌握在自己手中?说不定命运已然写好,一番努力,最终于事无补……但不试一试,谁又说得准呢?奥苏回忆起在神山中的日日夜夜。当时无知无觉,现在想来,那单纯的日子多么令人怀念!文明就像人的成长,渐渐失落了曾经的单纯。但是,就像长大成人的父母守护尚且单纯的孩子,文明就不该做些有意义的事吗?落雨松说得对:写就好了,跟决心有什么关系?况且,写下的仍是事实,跟决心有什么关系!强烈的责任感和英雄情结充斥头脑,奥苏奋笔疾书,一挥而就。写完后他气喘吁吁,就像绕着神山跑了一圈。他再次给文章起了个俗气而抓人眼球的名字—《菲米星系第三行星:惊天罪行》。随后,他按下发送键,火辣辣的檄文通过十个版本、四种途径向母星回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