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落雨松没想到，蓝鸟竟会与他当面对峙。“合并两个部落，今后更进一步，向风口族扩张，我都没有意见。但是，我无法接受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蓝鸟态度坚决。“怎么叫‘乌七八糟的东西’？”落雨松莫名其妙。“你编造的这一套—‘十诫’，就是乌七八糟的东西！就是亵渎神明！神的教导世代流传，在你我之前就是这样，怎能只凭你一句话便从此废止？更别提还要另立门户，创立新教—你以为自己是谁？大能的神吗？”落雨松很无奈：“原来那一套你也见过。猪笼草、大祭神—难道你愿意在垂垂老去的时候，被扔在地牢里面做牺牲吗？”“我没说那个。”蓝鸟顿了顿，“猪笼草这件事，南木说是辛朱他们搞错了神的意思，所以应当废止……姑且这么认为吧。然而神是不容置疑的！我不能忍受你让族人不再敬神—那跟畜生有什么分别？”“唉，我没打算让族人不再敬神。新的‘十诫’还是敬神的戒律，只是和过去的经文有些出入……”“有些出入？”蓝鸟激动起来，“是完全改头换面了啊！神的教导成了你的教导，这难道还叫‘敬神’？！”落雨松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冷静些。你说原先的经文是神的教导，其实神高高在上，说出的话难以捉摸，谁说得清哪一句是神的原话，哪一句是后人提炼？想想吧，原先我们坚信的很多东西都是谬误，都是讹传。比如神山，我们从小就知道不能进入，进入者必死无疑。可是，我进去了，你进去了，那么多族人都进去了，不也完好无损吗？如果旧有的东西只是错误，为什么非要抱定不放呢？”“可是神就是神啊……”“不错，所以只要心中念的是神，就不算背弃，对吗？”蓝鸟没有被说服，但口气缓和下来：“雨松哥，自从与你搭档以来，我佩服你的身手，敬重你的胆识。照理说，你提出的意见我应该完全赞同。可是啊，雨松哥，你觉得现在这样好吗？看看你的族人：流离失所、危机四伏，部落中一下出现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天上有魔鬼的兵将飞来飞去，地下还有斗不完的火蚁和野蜂。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雨松哥你想想呢—不都是从你和驷水冒冒失失闯入神山那天开始的吗？你说，神山只是个谣传，然而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他沉默片刻，望着夜色中的丛林。有几处稍显平整的地面已经开辟出来，族人搭建了简易茅棚，三五成群地挤在其中。更多人选择树根和树梢作为临时居所，零散火光在看不见的丛林中闪烁，仿佛旧日集体狩猎的场景。“你想家了吗，蓝鸟？”落雨松问。“哪有什么家啊，不过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从小习惯的生活。”蓝鸟诚恳地回答，“雨松哥，我不喜欢现在这样，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没有定数。原本唯一能让人安心的只有神的教导—只有它是亘古不变的，是说得清、道得明的。雨松哥，我没有说你编的经文不好，但它已经不是我们熟悉的样子了……”落雨松看着蓝鸟，双目炯炯有神。“我能和你说几句心里话吗？”他问，不等蓝鸟回答，便说了下去，“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我也不喜欢……混乱、疯狂、看不清前方。只是原先的生活在我看来，同样污浊不堪。”蓝鸟抬起头想插嘴，却被落雨松止住了：“让我说完吧……如果不是你来对峙，这些话，我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也许我和你们不同，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说过的话，让我完全信服。辛朱曾指责我‘不敬神明’‘胆大妄为’，其实我只是不愿盲目遵从而已，只有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事，我才愿意相信！神山中奇迹般的遭遇就是如此，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原先的教导、经文、程式都与事实相距甚远，必须做出改变！然而怎么改？‘圣殿科学家’说，应该按照他们的教导走下去，推行‘真正的科学’。我不这么认为—‘真正的科学’就能回应部落的呼唤？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辛朱曾声称他讲的就是真理，如今‘圣殿科学家’也同样武断—会不会只是推翻一种执迷，换来另一种执迷？没有人能向我保证……”蓝鸟眼神迷惑：“难道你的‘十诫’就能……”“不是的。”落雨松坚定摇头，“‘十诫’只是一道手势、一种姿态、一个方向，具体怎么走，还要一步一步慢慢看……但无论如何，‘走’是必须的！”“雨松哥。”蓝鸟叹了口气，视线模糊，“真的，回不去了吗？”“对不起，蓝鸟。”落雨松低下头，“真的回不去了……”夜色中丛林一片静谧，隐约可见的藤条从树上根根垂下，缠绕纠结，编织着凌乱不堪的梦。蓝鸟在丛林中游走，心情无比低落。一个念头在心底轻轻呼唤：离开。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自己会决心离开熟悉的族人，离开他所敬重的雨松哥。就在不久前，生活还是那样一成不变，简单而令人满足。不大不小的部落，亲切友好的族人，神一般的狩猎搭档，水一般的风口族姑娘。然而转头间这一切都变了，像沙滩上的脚印被浪花舔舐，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部落变得杂乱无章，神山族的猎手强悍而不通人情，雨松哥执意要将亵渎神明的“错误”坚持到底，他的风口族姑娘也留在遥远的河滩。他不是个例。河谷族旧人中，有好几位表达过同样不适。世界变化如此迅猛，就像春汛的乱流，让人措手不及。有没有一方净土让人挣扎上岸，喘一口气？有没有一片天地让人自给自足，延续曾经习以为常的简单生活？蓝鸟决心离开，已经不止一日了。刚才与落雨松对峙是他最后一次绝望的尝试，结果一无所获。如今，只有“离开”这一条路了……该如何对敬爱的雨松哥说出口？他犹豫不决，在丛林中漫步，迟迟不肯归。夜风吹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引起蓝鸟的警觉。他轻手轻脚地走向前方，扒开密密层层的草叶，侧耳潜听。“不能再犹豫了。你已经一错再错，神的怒火不远了！”竟然是辛朱。“难道你不想回到原来的日子，回到我们身边？”另一个声音说，虽然竭力控制，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依旧十分响亮，“曾经多好啊—背诵经文，在神的关爱下活得心安理得。哪里像现在这般，无家可归，背弃了一直爱你的神？”“可是，雨松哥他……”蓝鸟惊讶地听出那是驷水。“什么‘雨松哥’！”辛朱咬牙切齿，“那个叛徒，胆大妄为的渎神者，他能给你什么？不过是在部落里做一名无足重轻的小猎手罢了。”另一个声音也说：“我想好了，只要你答应帮这一个小忙，从前的过错我们既往不咎。今后，你还是大首席科学家的继承人—这不是你从小的梦想吗？”“赤土伯，但是雨松哥他对我很好啊……”驷水几乎带着哭腔。“我就告诉过你，他不行。”赤土转而对辛朱说，“这孩子太胆小，太软弱，办不了大事！”“唉，有多大事？”辛朱不甘心地把赤土拉到一旁，离蓝鸟更近，压低声音劝说，“不过是在落雨松的水里洒两滴‘花蜜’—这事他做最合适，没有人会起疑。再说，现在这景况，我们还能找谁？安底特死了，追风倒戈投降，族人没有哪个可以信任，就连你我那些随风倒的助理都跑的跑、逃的逃，只剩三个……除了这孩子，还能想出第二人选吗？”“可是，我总有些不忍心……驷水是个好孩子，心地善良，让他做这歹毒事，我怕日后他心神不得安定。”“什么歹毒事！除掉一个魔鬼，能算歹毒事吗？”“好吧，我再去试一试。”蓝鸟恨得牙根痒痒：这本性难移的辛朱、不知好歹的赤土，竟然还敢回来作龌龊打算！他立时就想上前把两人制住，但又停了下来。“且慢，看看驷水到底是否靠得住！”他想。赤土回到驷水身边。驷水跪在地下，瘦小身体颤抖不已，就像发了高烧。赤土不禁有些心疼，过往生活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他就像自己的孩子啊，那么脆弱、那么无助，需要人保护，需要人指点迷津。曾几何时，在神山族的茅棚里，赤土将神的教导传授给他，当这天资聪颖的孩子有所领悟的时候，他不是诚心实意地喜悦吗？多希望这日子永无终了，多希望看到有一天驷水继承自己的衣钵，成为部落中神的使者。然而，好日子已然水流云散，两人相见尚且如此困难，更别提朝夕相处了。这都要怪那个落雨松，是他亲手撕碎了梦想！想到这里，赤土俯下身，语重心长地对驷水说：“孩子，没有神的日子，你现在过得好吗？”“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却知道。”他指向“归还地”，“那里不是你的家，只是客居的恶土。不熟悉的人，不熟悉的事，每天变化无常，凶险不断，你得不到内心的安宁，因为你得不到神的关爱，还有……我的关爱……”驷水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有件事我追悔莫及，这么多天，一直想对你说，就怕再没机会了……那次你跑去河谷族，是我太过严厉—你还是个孩子啊，犯些许错误，应该给你机会……当时我不懂，但是这些日子在丛林中流浪，我时常记挂着你。从小到大，你带给我多少快乐啊—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赤土伯……”驷水扑在他怀里，号啕大哭。“好了好了。”赤土任他恣意流泪，拍打后背安慰，许久才继续，“现在一切都好了，我不是又回来了吗？只要这件事办成，我们还是从来的样子……不对，比原先更好……你可乐意？”驷水止住悲声，从赤土的怀里挣脱开：“赤土伯，我……做不到……”“说什么呢，你这傻孩子。”“赤土伯，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但是雨松哥，他也救过我的命啊……”驷水绝望地看着他，“跟我回去吧，赤土伯！雨松哥……我保证他不会为难你的！”“糊涂！”赤土一怒而起。“赤土伯，你不知道，在你离开之后，我曾经偷偷见过你一次，也是在丛林中，也是这样一个夜晚。”赤土目瞪口呆地听着，“我听见你和那个人密谋把雨松哥赶下台……我就在旁边啊，赤土伯！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雨松哥一无所知。后来追风发难，雨松哥受伤，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赤土伯，从小是你将神的教导传授给我，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难道这会是神的意思吗—伤害曾经对我有恩的人？跟我回去吧，赤土伯，你和雨松哥都是我的恩人，我绝不会让他动你一根手指！“你……你……”赤土气得直跺脚，“什么恩人！他是个魔鬼，是**你的魔鬼！你忘了神的教导吗？如何抵御身边的魔鬼？！”驷水低下头，声音微弱而顽强：“赤土伯，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一时没有办法细说。但是你曾经告诉我的神的教导，在很多时候让人困惑……神山里面，我见到了难以想象的‘圣殿’、不可思议的人。很多道理，神没有教给过我，我想不明白，可是他们—‘圣殿科学家’—他们能解释得清。他们说：神山不是神的道场，‘圣殿’不是神的居所。他们说：神山族猎手离奇早逝，不是神的责罚，却是蒙昧科学的代价。他们还说：神不是世间唯一的答案，科学不是神的代名词……”“‘他们说’‘他们说’，你还要听多少人说那些亵渎神明的话，在背弃神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算了吧！”辛朱走上前来，手中擎着一把石刃，“让我们简单些—生还是死，由你自己决定！”驷水手脚并用，一边向后退缩，一边恐惧地摇着头。“没错，生还是死，都是自己决定的！”蓝鸟看够了，从藏身处一跃而起，沐浴着明亮的月色，决绝地说。辛朱和赤土回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就像望着席卷而来的浪涛。同一片月色，也照在落雨松和乔叶身上。“归还地”条件艰苦，所有人住得紧凑密集。两人虽然已经公开在一起，但想做起“好事”来，还得躲到僻静的草叶间。乔叶趴在落雨松汗涔涔的胸膛上，听着心爱男人动**起伏的呼吸。“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没有什么。”落雨松吻着她的额头，“很快，一切都会走上正轨，茅棚还将搭起，部落仍会恢复，狩猎、采果、生儿育女，多好啊……”“说到生儿育女，部落中有好几对男女像我们一样，稳定下来了呢。”“是啊，不过在茅棚搭好之前，他们也得像我们这样，跑到外面来吧。”两人对视一眼，笑得心安理得。“明天，就打算与族人订立‘十诫’了吗？”乔叶又问。“没错，南木觉得，及早订立有利于稳定人心。否则像现在这样，大伙儿无依无靠，总有一天还会出乱子的。”“蓝鸟—他同意了吗？”提到这件烦心事，落雨松一声叹息：“没有。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固执，抱着旧日习惯不肯放手……而且，不止他一个，族人里面心存犹豫的还有好几位，比如飞果就说过同样的话，还有原来神山族的那个巢蜂。这也是南木催我及早订立‘十诫’的原因。”“订立‘十诫’，就能让人心安稳下来吗？”“不知道。”落雨松承认，“至少总得试一试……估计会有不少人难以接受吧。先前砍断猪笼草，他们就捶胸顿足，好像我触犯天规似的，唉……”他不再说话，眼神中一片苍茫。乔叶靠着他坚实的胸膛，感到没有说出的苦恼像老树根一样，在下面盘桓。“真不容易啊。”她伸手抚摸着男人的脸，“最强壮的鸟儿总是飞得最高。但是，飞得最高的鸟儿，总要忍受寒流……”“谢谢你。”落雨松转过头，与她对望。第二天，阳光像被水洗过一样，干净得仪态万方。落雨松号召族人不要外出狩猎、采果，聚集在“归还地”外靠近神山的一侧。忽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迟疑：这曾是辛朱的把戏，是自己表面遵从、内心抗拒的程式，如今却要由自己亲手延续。他能做得好吗？能为部落打开一片新天地吗？能避开辛朱的老路，让族人信任和不执迷吗？“一定行的。”他对自己说。族人们聚在一起，男女老少，黑压压的就像黎明前的夜晚。他们都知道“神要与部落重新立约”，有人期待，有人迟疑。此刻，他们就站在脚下，等待首领落雨松宣读神的教导。落雨松爬上高处，开口说话：“族人们啊，你们都知道，我们的生活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神山不复神山，河谷不复河谷。在这片荒凉的‘归还地’里，我们结绳记事，开始新的征程。我知道，很多人像我一样，对这些变化感到不适。我也知道，你们怀念旧日生活—尽管有很多地方不尽如人意，但在遥远的过去，看起来还是那么亲切！然而族人们啊，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一步一步，我们是被逼迫走到今天的。试问，除了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我们是否还有别的选择？”一片肃静，没有人说话。阳光也像忽然有了重量，从树叶间压下来，压在人们肩头。“你们都知道，今天在这里，神将与我们订立新的约定。有人问我，旧日的约定有什么不好？我的回答是：不合时宜！请想一想吧，好猎手怎能举着没有尖锋的石刃追捕猎物？好女人怎能擎着磨损的石针缝纫兽皮？部落要向前走，我们要向前走，怎能拖着旧日的影子，一步一回头？”“没错！”忽然有人在外围大声回应，“但是旧日的影子未必会自行消散！”落雨松吃了一惊，看到蓝鸟带着十余位猎手穿过众人向自己走来，前面两人被藤条捆绑得结结实实，赫然是辛朱和赤土！赤土身边跟着驷水，这个孩子正抽抽搭搭，悲伤不已。“这是怎么回事？”他愕然问。“这就是旧日的影子啊。”蓝鸟回答，“而且是有毒的影子！”他义愤填膺，将丛林中的密谋带到光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