檄文在舰队中迅速流传。人们震惊了:这“嚼舌头的小文人”竟然硬气起来,公然挑战总执行官的权威!奥苏走到哪里都成为焦点,诧异的、好奇的、愤怒的、赞成的目光就像黏在身上,让人无处可逃。“这下没有退路了。”他对自己说。与上一次成为焦点不同,这一次他不想与任何人闲聊吹嘘。前途未卜让人揪心,但撰写檄文引发的义愤更令他不屑于巷议街谈。虽说是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他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奋起反抗”的**。蒲迪思勃然大怒,传呼信号从下午开始闪烁,直到第二天早上依旧没有熄灭。奥苏不去理会。真忍受不住的话,他自己会找上门来吧?“狂风暴雨要来了。”他告诫自己,紧张地盯着舱门,一夜没睡好。谁知蒲迪思没有找上门来,咪咪却来了。“你疯了吗?”她劈头盖脸就说,“怎么敢写这样的报道?”“是蒲迪思让你来的吧?”咪咪避而不答:“你知道不知道惹恼总执行官是什么后果?!原来最多顶撞两句,他不跟你计较,现在居然明目张胆地批判起来—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啊!”空气中飘**着愤怒和关切的气味,看来咪咪是真的为他担心。“好了,没事的。”奥苏有些感动,“惹恼又能怎样,行星开发委员会不可能坐视不管……”咪咪急得身体一亮一暗:“行星开发委员会只是个摆设,舰队离得这么远,手怎么可能伸得过来?”奥苏叹了口气:“那也没有办法了。报道已经公之于众,想后悔也来不及。”“至少可以补救!”终于说到正题了。奥苏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蒲迪思要你传什么话来?”咪咪犹豫了一下,那绞尽脑汁思考的样子真有些可爱,奥苏心底忽然萌生碰一碰她手臂的冲动,或者更进一步……啊,在这孤立无援的时刻,如果有她陪在身边该多好!虽然两人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信息素连接,咪咪还是本能地觉察到他蓬勃又突兀的情欲,体色暗淡下来,无奈地看着奥苏。“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正经。”“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不正经啊。”奥苏忽然有了胆量,仿佛战斗的意志也波及私生活中,让他对自己的“魅力”有了信心。咪咪软下来:“说实话,你真不怕蒲迪思报复?”“说实话,我怕……但有些正确的事,怕也要做。”“唉……就知道没法跟你讲理。”“那就抓紧时间,完成任务,把该转达的话都说出来吧。”奥苏心不在焉地说,眼神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咪咪躲开他的注视:“好吧。蒲迪思希望—不,是命令你,写一篇公开致歉信,承认先前报道有误,至于如何更正、如何自圆其说,要你自己考虑。”“我猜到了—如果不呢?”信息素忽然连通,山一般沉重的忧思迎面压来。“天啊。”奥苏忙安慰道,大胆地拉住她纤瘦的小臂,轻轻爱抚起来,“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咪咪窘迫地抽回手臂,动作却有些犹豫:“你真是变了啊。”“要不然,你也不会回来找我。”“我没有回来……无论如何,蒲迪思警告你,如果不按照他的要求做,总指挥官有权将你放逐!”“什么叫放逐?”“就是驱逐出舰队,任你自生自灭啊。你不知道吗?舰队都有这条规定。虽然极少发生,但是在必要时候,总执行官有权力‘驱逐危及舰队安全’的成员,不必事先得到行星开发委员会的认可。”奥苏吃了一惊:“但是,回到母星,驱逐原因总要向委员会解释的吧?”“如何解释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咪咪同情地叹息,“一旦遭到驱逐,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么说,我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低头认输,为人耻笑;要么遭到驱逐,生死难料。真是有些难办呢……”他竟然笑了。咪咪吃惊地瞥了他一眼。“这么说,你真不打算……”“去告诉蒲迪思吧—他做他该做的事,我做我该做的事,仅此而已。”奥苏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咪咪拉到身边,两人面颊贴在一起,一个火热,一个冰凉。管他明天景况如何,不如珍惜眼前欢愉!“哎呀,你怎么敢……”咪咪挣扎着跳出来,一把拉开房门,逃得无影无踪。奥苏颓然坐在**。“我这是怎么啦?”他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大包天、厚颜无耻?是不是压力太大,让人也神经质起来?”压力当然很大,以蒲迪思胆大妄为的作风,既然以放逐相威胁,难保不会付诸实施。怎么办?到地面上去,和那些茹毛饮血的小人儿一道生活?不行,得去找弗洛问个明白!他刚打开房门,就看到弗洛风风火火地由远及近。“今天真是稀客不断。”奥苏一边嘲弄地说,一边把副执行官迎进屋里。和刚才咪咪一样,弗洛顾不上寒暄便直奔主题:“出大事了。我听说蒲迪思打算将你驱逐出舰!”“而你竟然特意跑来通告,真让人受宠若惊。”“咦,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弗洛惊讶地说,“亲口承诺的事,我从来不会食言!”“但愿如此……”两人都沉默半晌,各自心事重重。弗洛坐在**,奥苏在狭窄舱室中间走来走去。“说说吧,你有什么打算?”弗洛终于抬起头。“我能有什么打算……舰队这一套我完全不懂,就连‘放逐’也是刚刚听说。实话告诉你吧,方才开门就是打算找你去的—首先,真有放逐这回事喽?”弗洛点点头。“一旦被驱逐出舰,还有没有可能回来?”“理论上说,有。二十年前,‘巴克号’上发生哗变,被赶下台的总执行官在卡莱星系第七行星遭到放逐。‘巴克号’回到母星后遭到委员会严肃处理,所有负责人几乎全部入狱。随后,总执行官的放逐令被撤销,搜救飞船火速赶往第七行星—可是,哪还有影子啊?人大约早就死了,尸骨都没有发现。”奥苏想起自己刚落到神山就险些被茅膏菜吃掉。如果咪咪的警告成为现实,仓皇间又找不到落雨松他们,能撑过多少时日确实不容乐观。“唉,这可怎么办?”他愁云惨淡。“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弗洛叹了口气,“按照规定,遭到放逐的舰员有权利进行一次公开申辩,就是在舰队所有成员面前公开陈词。如果成功说服半数以上,放逐令就会自动失效。”“天啊,半数以上!”奥苏哭丧着脸。“是不太容易……但请放心,我会尽全力帮你做好准备。毕竟,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弗洛离去的时候,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奥苏觉得那一眼几乎就是临终道别。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心中一片空白,就像暴雨前的天空。他迷惑地看看身边,又看看自己,全都那么陌生,仿佛第一天来到舰队,第一天认识自己。他决定做点什么,于是走到操作台前,将那剑一般锋利的檄文调出来重读。“难怪蒲迪思恼羞成怒。写得太刻薄了!”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奇怪的是,压力虽大,奥苏却没有感到恐慌。“遭到放逐”的灰暗命运竟将他带入古怪的兴奋当中,撰写报道前的犹疑**然无存,久违的兴奋反倒带着乐音般的美妙,在心底某个角落震颤、扩散、滑向全身。人们说得没错啊,一段旅程,最困难的部分是第一步,一旦迈出这步,后面的路只需“接着走”就好。他想起热血沸腾的年轻时代,谁没有过建功立业的梦想?那时,星际移民史中的高大背影鼓动着他,从遥远疆域传来的壮阔诗篇吸引着他。不就是因为怀揣一颗不甘平庸的心,他才毅然决然踏上远征舰队的甲板吗?然而,平淡如水的生活磨平了斗志。他懊恼地发现:原来那些激动人心的传奇都是源远流长的故事,停留在披荆斩棘的探索时代。而现在,无论是技术还是经验,母星舰队都独步寰宇,鲜有敌手—哪里会给他这样的小人物留下空白,书写自己的诗篇?再后来,弗洛用冷酷无情的大手,将星际开拓中的最后一丝浪漫扯掉,**丑陋的现实让人难以接受。再没有英雄,再没有传奇,只有逐利的舰队和商人,为罪行涂抹金粉。悲哀啊,生于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可是命运无常,谁又能料到机缘巧合,他的命运与萍水相逢的另一种生物纠缠不清,从此对他们的命运牵肠挂肚?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个独裁者和一个野心家的斗争竟给了他千载难逢的机会。捍卫脚下那一片绿色中苦苦奋斗的人类,虽然与曾经向往的“事业”大不相同,但在如今这蝇营狗苟的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自豪的事业吗?他望着紧闭的舱门,仿佛望着不可预见的明天。“让我们来拼一拼吧!”他气度非凡地说。三个日出日落之后,蒲迪思终于向他摊牌。奥苏按照弗洛的安排,要求公开申辩。“公开申辩?”蒲迪思狞笑着,“好!让我们看看舰队中,能有多少人站在你这一边!”申辩于当晚进行,主舰全体成员现场出席,其他飞船互动转播,地点就选在步行道上。不过这一次再没有赏心悦目的风景,取而代之的,是各飞船中憋闷的会议室,和舰员们好奇而兴奋的互动投影。弗洛说,他已经与不下十艘飞船的舰长和成员秘密碰面、沟通,然而奥苏举目四望,没有见到一张友善面孔—偶尔是愤怒,更多是冷漠,这就是他即将面对的观众,命运的决定者!朋友们啊,我知道,我站在这里是多么不合时宜。我的职业是滑稽可笑的,我的事业是微不足道的,我的行为是莽撞冒失的,我的报道是不计后果的。而我也知道,听我申辩的你们,是母星文明培育的精美之花,是舰队的中流砥柱,是星际开拓中不可或缺的栋梁。跨越一千万光年,我们来到这绿意盎然的星球上空,我知道啊,你们早已迫不及待,想在新天地大显身手,建功立业;我也知道啊,是我一次又一次摇唇鼓舌,让你们的**耗散在无尽的等待之中。朋友们啊,对这一切,我深表歉意!这一段故作谦虚的开场白是弗洛硬让他加上去的。弗洛认为,这足以打动最顽固的听众。然而朋友们,看啊,我这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站在这里对你们申诉,是因为有一些话不得不说,有一些事不得不做。我知道,在你们心底,我将为其辩护的地球人只是结绳记事的野蛮生物,是附在鞋底的肮脏尘土—你们称其为“两足群居动物”,用“它们”指代!当然,我们鱼尾座α第四行星有理由骄傲。我们创造出璀璨光辉的文明,傲视天宇,至今没有遭逢旗鼓相当的对手。然而在地面上生活的九个日出日落,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我们,并非拥有天赋异禀的头脑,却是冥冥中受到眷顾的幸运儿。我们脚下的星球,小人儿们称为“地球”,曾经也有过朝气蓬勃的年代,也有过励精图治的昨天。然而灾变将美梦击碎—无声无息的植物联合起来,一场惊心动魄的阴谋将人类文明的链条拦腰截断,让他们在濒临消亡的悬崖上蹒跚了整整三万个年头。朋友们,想一想吧,三万个地球年,相当于5.3万个母星年!如果这漫长岁月没有蹉跎而逝,如今统治这片宇宙的,应该是他们,而非我们!再想一想那些被我们征服、被我们利用的星球吧,有多少也经历过同样惨痛的灾难,被无情命运截断了手脚?而我们的母星呢,自文明伊始便顺风顺水,虽然也有过困难时代,但都可以补救,可以绕道而行。朋友们啊,我们的确应该骄傲,但骄傲的理由并非发达的文明,而是起步早、灾变少的运气!也许有人会说,母星并非文明乐土:几个世代以来,资源匮乏就困扰着我们,让文明束手束脚,无法大步向前。然而你们错了,这恰恰也是我们幸运的地方!正是恰到好处的资源让我们免于文明飞跃的两个陷阱:疲于果腹和饱食无忧!再想一想我们曾经征服的星球,有多少是奋斗在死亡线上的生灵,为寻觅一口食粮奔波劳碌,从未有时间仰望星空?又有多少是因为资源唾手可得,而放慢了进化的脚步,直到舰队将他们从果树下的美梦中惊醒?反观我们,如果不是因为资源匮乏,怎能有迈向天际的冲动,怎能有今天纵横四海的传奇?所以朋友们啊,我们真应该庆幸:生在一个得天独厚的星球、得天独厚的年代,一手捏住多少星球、多少文明的命脉,受到多少尊崇,收获多少回报!奥苏停了一下,观察听众的反应。很不错,有不少人调整了体色,从冷漠的淡灰转为饶有兴味的橙色,还有一些闪烁起来,等着听他如何继续。然而,在我们傲然四顾的同时,是否应当心存愧疚?那些对我们顶礼膜拜的文明—是我们剥夺了他们发展的机会,是我们让他们与可能更美好的明天彻底绝缘!假以时日,他们本可以与我们并肩站立,优雅而自信……在地球的日日夜夜,我见证了蹒跚学步的文明。在你们心里,可能除了那二十六位科学家,地球上没有任何智慧存在的影踪。但你们错了:那些身着兽皮草衣的小人儿具有同样发达的头脑,丝毫不逊色于我们。只要时机恰当,他们可以在一夜间走出丛林,改写地球的面貌!遗憾的是,这一切可能都要成为泡影。是我们,将他们置于脆弱冰层上,只要我们跺一跺脚,他们就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文明的朋友们啊,我向你们提一个问题:地球人毫无同情心地猎杀丛林中的飞禽走兽,我们则毫无同情心地攫取其他生命赖以维系的资源。地球人是为了生存,而我们是为了过得更舒适,两相比较,到底谁更站得住脚、谁更文明?也许宇宙间本没有绝对的正确与错误,但是请你们想一想自己蹒跚学步的时代,如果有人将成长的权利残忍剥夺,你们会不会奋起反抗?母星永远自诩文明,但文明本不过粉饰太平的言辞,那下面蠢蠢欲动的,依旧是亘古不变的贪欲和残忍!“移民”也好,“贸易”也罢,掩盖不住“统治”的决心!也许我这样说,很多人无法认同,也许我没有权利妄谈宏伟的移民计划,但作为唯一在地球上生活过的人,我为脚下的生灵请求你们宽恕—将地球留给地球人!奥苏激动起来,在原地走来走去。他看到蒲迪思几次打算站起来反驳,都被弗洛压了下去。弗洛告诉过他:申辩期间,不允许任何人打断—当然,如果被强行打断也不必紧张,因为那样,他会在最后的投票中收获至关重要的加权分。朋友们啊,最后让我们谈一谈现实。在你们眼中,脚下星球资源遍地,是移民的理想空间。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这里有一个极其特殊的情况:植物统治者!地球科学家曾经向我描述过人类在植物的强大攻势面前溃不成军的惨状,我相信,以母星的实力,当不至于此。然而,我们也不能太过乐观。如此庞大的生命体,其思维模式和智慧水平都是难以想象的。在我归来之后,丁尼他们试图与植物统一体建立联系,却失败了,它们沉默不语,完全无视我们的呼唤。丁尼一度认为,植物统一体不过是地球人荒谬的幻觉,不值一哂的迷信。然而,在蒲迪思第一次胆大妄为的行动中,神山受到惨烈进攻,立刻就有奇异的电波在枝叶掩盖下动**,其强度和周期性完全符合大脑运动的特征!现在,已经没有人怀疑植物统一体的存在。请你们扪心自问:如果强行移民,在一个无比强大却拒绝交流的智慧生物身旁,会不会寝食难安?丛林中,地球人经过三万年的艰苦摸索,才开始与植物和平相处。他们说起的几种现象令人困惑,回来后我向总科学顾问弗洛提及,他认为那是人类与植物建立初步共生关系的证据。比如血腥的“活体祭祀”,比如“归还种子”的古怪习俗,很可能就是在无意中为植物的生存繁衍尽一份力。还有更加神秘的体验,不止一位地球人宣称听到过“神的声音”—你可能以为那是愚昧,但是弗洛认为,那有可能是植物电波与人类建立沟通的尝试!朋友们啊,人类走到这一步,付出了5.3万个母星年的痛苦努力,我们又有多少把握,能在朝夕之间与植物和平相处?我在此大胆提出:也许,地球根本不适宜移民—为什么不退后一步,耐心等待,等待地球文明从沉睡中醒来,与我们的后代子孙友好地坐在谈判桌前?朋友们啊,我恳请你们思考,不要再步地球人的后尘。让我们离开这里,将地球留给地球人吧!奥苏长出一口气。终于讲完了,他如释重负:守住了对张有怀的承诺,没有辜负落雨松的信任,至于结果如何,几乎已经不重要了……雷鸣般的掌声猛然响起,现场和转播间的舰员全都站立起来!奥苏仿佛落入兴奋的橙红色海洋,赞许的、钦佩的、支持的、鼓励的信息在四面八方旋涡般搅动。只有蒲迪思通体墨黑,怒不可遏。一阵眩晕冲上头脑,奥苏疲惫地坐倒在地。后面还有答问,还有投票,但是没关系。“我赢了。”他想,随后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