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还地”一片喧嚣。两位“大首席科学家”的出现给族人带来巨大震动,特别是赤土,很多神山族旧人不禁靠到近前,同情地望着他们曾经视若神明的领袖。赤土低下头,似乎羞于在这样的窘境与族人见面。辛朱则一言不发,不但没有得到赤土那样的同情,反倒有几位河谷族旧人嗤笑起来,幸灾乐祸,还有人戏谑地向“大首席科学家”问好。然而辛朱没有任何反应,木讷得仿佛被人抽走了灵魂。蓝鸟走到落雨松身边:“雨松哥,这两个人屡次图谋不轨,终于天网恢恢,被我擒住。该如何处理,你来定吧!”无数道灼人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要把空气点燃。落雨松颇为踌躇。作为族长,他知道杀伐决断没有踌躇的余地。然而这件事太过敏感,情况也格外复杂。辛朱还好说—无论如何发落,他有把握族人不会反对。但赤土就麻烦了。看看神山族的反应吧,还不够说明问题?果然,正想着,就有两位神山族猎手单膝跪倒,大声向他求情:“大首领,赤土他曾在神山族鞠躬尽瘁,请看在神山族族人的面上,放他一马!”话音未落,又有三位猎手出言求情,驷水也哭着跪倒在地。辛朱一脸惊恐,赤土神情复杂。不行,这样下去将难以收拾!落雨松正要开口,追风忽然跳上高台,对他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我来说吧。”“神山族的朋友们,请容许我问他两个问题。”追风伸手指向赤土,“你是大首席科学家,我要你对着神明起誓,实在地回答我的问题!”赤土面如死灰,仰面朝天,长叹一声。他已经看到自己的末路,他认命了……其实早在多少天前,被落雨松逐出部落的时刻,命运不就已经决定了吗?只是他痴心不改,垂死挣扎,只是辛朱巧舌如簧,信誓旦旦—到头来一事无成,颜面扫地,还有什么好抵赖的呢?“我起誓。”追风指着蓝鸟,提出第一个问题:“这个人说的阴谋,你是否承认?”“我承认。”四周传来一片叹息。“如果今天放过你,你能否诚意悔改,今后接受大首领的统治,永无异心?”赤土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不能。”“赤土伯……”驷水在脚下泣不成声。“你呢?”旁边的南木嘲讽地对辛朱说,“同样两个问题如果问你,估计会有不同答案吧?”辛朱脸色煞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哪儿有半分先前的威严?“神山族的朋友们啊,”追风声音洪亮地说,“我站在这里,很多人会以为是旧日积怨吧—赤土让我当上族长的希望彻底落空?说实话,我的确怨愤过他。在赤土被赶下祭台后,我又将这怨愤转到大首领头上。也是因此,我才一时糊涂,被这两人蛊惑,险些犯下大罪!然而如今,我幡然悔悟:诚如大首领所说,世界已经变了模样,旧日成规已成为今日藩篱,不破不立!大首领说他们是‘旧日的影子’,我觉得更应该说,他们是背上的毒疮—纵使疼痛难忍,纵使伤及骨肉,终究是要剜去的!”死一般的寂静,像尘埃在阳光中飞**。“朋友们啊,我知道很多人对赤土心存好感,杀掉他让你们难以接受。但是赤土的回答再清楚不过了—如果饶恕他,无异于将危险的蛇放归丛林!”求情的猎手仍不甘心:“可是,赤土他毕竟为神山族做过不少好事,功过相抵……”“功过相抵?”追风怒目而视,“同样罪行如果重演,我们防不胜防。一旦危及大首领性命,你可担当得起?!又有谁能代替大首领的地位,带领部落继续前行!是你,还是这两个走投无路的狂徒?”没有人答得上来,一只鸟儿在高处嘲弄地唱起歌来。事已至此,求情的猎手只能无奈起身。辛朱和赤土被带到旁边,等待处置。一切归于平静,秩序再度降临,落雨松站在高处,面对黑压压的人群,举起一只手来。人群鸦雀无声。“神与我们重新立约,你们要谨记神的教导。”落雨松大声宣布。人们呼啦啦地跪倒在地,仿佛等待收集的果实。要敬畏神,除神以外,不可有别的神。神是否存在?落雨松也不清楚。“圣殿科学家”对此闪烁其词,没有人愿意正面回答,但自幼耳濡目染的经验,让他不愿断然否认。无论如何,相信冥冥中有一位大能的领路人总是好的—在艰难困苦的时刻,最值得依靠、值得托付的,不就是信念吗?神不可见。不可跪拜偶像,也不可侍奉它,因为神是忌邪的神。然而有这样一位隐而不显、高高在上的领路人就足够了,千万不要再出现一棵张牙舞爪的猪笼草,等人顶礼膜拜。不可以活物祭祀,不可以死物祭祀,因为只有你的敬畏是神所喜悦的。大祭神仪式这样血腥残忍、有害无益的事,该彻底结束了。况且生活如此艰辛,即便用死去的猎物献祭,也是令人惋惜的浪费。从今往后,族人可以免于恐惧,心安理得、安详平静地老去、死亡,再没有人会等在一旁,用他的身体换取虚无缥缈的祝福;也再不需要长途奔袭,用自己的性命与他族猎手相搏,将那无辜的人带回来,做猪笼草的牺牲了。当记念科学,守为圣学。落雨松答应过张有怀,科学之火将永远不会在部落中熄灭。然而多么无奈,那句承诺他只能实现一半。张有怀在天之灵,如果看到他的心愿在“神的教导”中传承,该无比失望吧?然而,“圣殿科学家”的手段,真的可以斩断一切荆棘,带领族人一往无前吗?即便在他们那遥远得不可思议的时代可以,在今天这迥然不同的丛林,依旧如此吗?没有人说得清。当敬重科学家,因为他使你的眼睛明亮。无论如何,科学家是应该被尊重的,毕竟是他们让落雨松认识了一片崭新天地,将从未光顾梦境的奇思妙想带到眼前。当然,科学家也是人,有张有怀那样傲慢自负的,有崔玮那样脚踏实地的,有安底特那样卑鄙无耻的,也有江辉那样摇摆不定的—敬重也就好了,不必言听计从。当敬畏自然,因为自然是神所喜悦的。这本来不必多言,但科学家们说,“自然”不只是天地、丛林,还有很多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称为“规律”。落雨松理解,那就是道路:只要沿着大道,不偏不倚地走下去,就永远不会误入歧途。崔玮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植物并非对人类怀有恶意,只是人类没有像昆虫那样,学会与它共存。”落雨松深受启发—像昆虫那样生存,在丛林中会是怎样的逍遥?不可背弃对你有恩的人。落雨松想到了驷水。这孩子夹在他与赤土中间,真不知受了多大煎熬。刚刚他哭得撕心裂肺,但是蓝鸟说昨夜在丛林里,他又坚定地拒绝背弃自己。这无依无靠的孩子,今后要多给他些关怀。不可杀你的邻人,不可杀放下武器的敌人。辛朱和赤土就是因为顽固地不肯放下武器,才将被处死的。虽然有些遗憾,但落雨松只能教自己硬下心肠。然而有时候,是否“放下武器”多么难以判断!神的教导是简单直接的,人的行为却千差万别,公道还在心里。不可强求没有名分的女人。“名分”这词,是从艾琳那里听来的,落雨松认为就是“关系”的意思。只与建立起关系的女人在一起,就像他和乔叶那样,再不要让紫兰山和飞果的悲剧在部落中重演。不过科学家说,只要人数足够多,“紫兰山生下魔鬼孩子”这样的怪事就不会发生。希望有朝一日,更多族人像他与乔叶那样,结成更加稳定的关系,因为……真的很美好。不可贪念邻人的猎物和他一切所有的。这最难办。部落中还好说—在这“归还地”大伙儿两手空空,也没什么好贪念的。不过,有朝一日部落发展壮大,约定一下还是有必要的。然而部落之外呢?不是雄心壮志,打算向其他部落进发吗?这算不算“贪恋邻人的猎物”呢?唉,真想不明白!“族人们!”落雨松请大伙儿站起来,朗声说道,“从今以后,要谨遵神与你们的约定,诸事小心。神的教导将成为我们的律法,冒犯者必将受到责罚!”族人散去,留下的是一直站在后排的“圣殿科学家”。“祝贺你。”艾琳走上前说。落雨松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好祝贺的,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只是,让你们失望了……”“没有。”艾琳诚恳地望着他,简单而确定地回答。在订立“十诫”之前,落雨松特地跑去找科学家解释自己的苦心。科学家们一时无法接受,对他暴跳如雷。艾琳更是激动得掏出枪来,好在被崔玮拦住了。“让我们考虑一下吧。”他对落雨松说。当晚,科学家们在一片林中空地坐下来,就像张有怀还健在的时候那样。“多奇怪啊。”艾琳望着头顶漆黑的天空,“外星舰队在神山上晃了一个面,就再也不出现了。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说不定是在谋划大动作?”瘸了一条腿的崔玮猜测。“不太可能吧。你看他们那天的力量—根本没有必要谋划,只需弹弹手指就能把神山磨平。”“没准大个子真的信守诺言,把舰队劝阻了呢?”江辉说。他已经走出“反叛”阴影,重新成为大家庭的一员。艾琳笑了:“这孩子,太天真。”“不讨论外星人了吧。”崔玮乐观地说,“科学实证原则告诉我们:观测不到的,就当它不存在好了。反正做什么都没有用,不妨假定他们已经不在地球上了。”艾琳点点头:“大伙儿还是说说想法吧,落雨松那个‘十诫’,该怎么办?”一片沉默。“这时候就觉得,要是有怀还在就好了。他一个人拿定主意,我们只管反对就好。”崔玮一半玩笑一半感慨地说。大伙儿都笑了,就连艾琳也淡淡一笑。时隔多日,张有怀的死她已然接受,与他之间发生的一切已成为心底最美好、最珍视的回忆。几位科学家开口,表示“不能让宗教再度盛行”。“这明显是‘开倒车’嘛。”有人用古老的比喻说,“明明有科学坐镇,还要编造‘神的教导’,真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我不这么认为。”江辉红着脸反对,“我们也有走错路的时候,比如安底特那次……”他不好意思继续说了。“谁都会犯错误。”艾琳忙安慰道,“当初是我提议实行宗教复兴计划,也是我设计了那一套经文,结果不但没有促使人类解开经文中的密码,重拾科学,反倒阻碍了文明进程。所以今天,我坚决反对落雨松与族人订立新的‘十诫’……”“我倒是有不同看法。”崔玮头摇得像拨浪鼓,“宗教复兴计划未必就是个错误,文明进展缓慢也不能全怪在宗教头上。说不定,你的设想是正确的,如果不经历这一连串始料未及的变故,人类真的会破解精心设计的密码,打开科学圣殿之门。只是这一切,已经无法验证了……”“真的是始料未及……”艾琳遥望头顶的璀璨星空,“有生之年,能见证这些骇人听闻的变故,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恐怕没有人知道。”崔玮也感慨起来,“但是有一点我们都该清楚:在这三万年间,科学没有为人类带来一点福音。我们所做的各种努力,还比不上落雨松一朝一夕做的一件事—将人类联合起来!保卫神山的经历,让我领悟一个道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想想吧,以我们十九个人的力量,以我们有限的技术和生命,能够带领人类走出蒙昧,闯出丛林,恢复旧日辉煌吗?不可能的。我的想法是:既然落雨松尝试着将人类联合起来,而这联合部落中又有科学的一席之地,我们为什么要阻挠他成长,阻挠他用宗教将人心凝聚起来?”科学家都沉默了,就连风也平息下来,仿佛侧耳倾听。崔玮接着说:“我还在想,这次醒来所经历的一切,应该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在如今的丛林世界中,我们未必永远是正确的。三万年了,我们现在还在奢谈‘带领人类重夺地球统治权’,是不是痴人说梦?也许三万年前,正是这危险思想,激起了植物的反抗。也许是时候了,我们放开手,让丛林中成长起来的一代自己走下去。说不定他们会选择一条更好的道路,与植物共生共息,就像如今的昆虫那样。”“这么说,我们没有用了?”艾琳苦笑着问。“谁说没有用的!我们仍然是科学的传承者,这是新部落与旧部落迥然不同之处。仔细想想落雨松的‘十诫’吧,难道你们都看不出他的良苦用心?落雨松是个聪明男人,和所有聪明人一样,不会被轻易说服—无论是原先的宗教,还是今天的科学,都要证明给他看!我觉得,与其说‘十诫’是在树立新的宗教,不如说是给宗教和科学留下较量的空间。宗教和科学,各自在新部落中摸索前行,究竟哪一方会给出终极答案?”“哪儿有什么终极答案啊。”艾琳说,“三万年前,科学如此昌盛,依旧有许多无法解答的问题。人类躺在科学的怀抱里衣食无忧,却像呱呱落地的婴孩,渴望宗教的关怀……”“那也不错啊—宗教与科学并肩站立。”崔玮微笑着回应,“所以我们不能输掉这场比赛,不能让科学的火焰刚刚燃起,就被狂风吹灭在暗夜中。我已经决定,正式收乔木为学生。我劝你们也都物色些好苗子吧—这,才是真正实现张有怀的遗愿,让科学之火永远流传!”艾琳沉思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就像从河水湍急的岸边退后一步,她如释重负:三万年了,她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曾经也是名教徒……否则,怎么会在科学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第一时间想到“利用宗教流传科学”。然而,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失望与绝望,特别是这次醒来,非左即右的尖锐冲突,她不得不艰难选择:宗教抑或科学?作为科学家,她痛苦放弃了自幼耳濡目染的信仰,与它分庭抗礼。然而灵魂深处的苦恼,又该向谁诉说?她曾经对张有怀提起,但那固执男人嗤之以鼻,嘲笑她“愚昧无知”。艾琳很伤心,只能继续将信仰困守在内心不起眼的角落,甚至公开与它为敌!然而今天,落雨松和崔玮的许诺带来新的希望—如果有一天,无须隐藏内心的信仰,无须维持表面的刚强,无须为了一方而攻击另一方,该有多美好。“十诫”订立的早晨,艾琳带领科学家前来观礼,真心实意地因“新的希望”而振奋起来。“科学是我们不变的信念。”她对落雨松说,“但你,是我们信念的守护者!”科学家们散去,蓝鸟又回来了,还带着先前跟在身边的十余位猎手,落雨松瞥了一眼。“雨松哥,”蓝鸟眼圈红了,“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你终究还是要走?”失望难以遮掩。他望着蓝鸟,望着他将要带走的十多位精壮矫健的小伙,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想起雾月死后,自己对这对新搭档如何不适,如何口传心授,教他狩猎技巧;又想起逃脱火蚁追逐,重归河谷族的时候,蓝鸟如何激动得涕泪横流。还有两个部落合并伊始,他怎样不遗余力地辅佐自己。这一切,从此再不会有了!“雨松哥,”蓝鸟还是那么爱哭,说话间潸然泪下,“也许你有你的难处和考量……但是,‘十诫’我无法接受,你要开辟的新天地,我也无法适应……多想让一切回到从前啊,没有‘圣殿’、没有科学家、没有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新奇玩意儿,简简单单地吃饭饮水、狩猎求欢……雨松哥,我请求你允许我带走这十余位猎手,让我们寻觅一方净土,忘记这里的所有,靠自己的双手重新开始生活……”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落雨松张开双臂,两人简单而沉重地拥抱作别。蓝鸟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他回过头:“雨松哥,你还欠我一个承诺。”“什么……”落雨松稍一迟疑,立刻明白过来,“我向你保证,在我有生之年,永远不会与你的部落为敌。如果有朝一日,你我在丛林中相遇,我保证从你的领地退出,不动一分一毫。”多么伤心的时刻,两位患难与共的同伴相对无言。“但是你要明白。我的承诺只能约束我一人。也许终有一天,你我的后人会兵戎相见,那时……”“后人自有后人的故事,由不得我们操心了。”蓝鸟惨然一笑,带领追随者转头走远。草叶如此茂密,几步之遥,就不见了踪影。一片寂静,落雨松举目四望,族人、科学家、蓝鸟全都一走而空,就连乔叶都不在身旁,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忽然像冷风一样吹过心头—孤独。从今往后,即便有族人的拥戴,即便有科学家的支持,即便有乔叶的陪伴,他依然会是孤独一人。走在高耸入云、风雪交加的山峰,没有人搀扶,他能保证永远步伐稳健,不会踩空吗?他能保证永远目光敏锐,不会迷途吗?丛林静默无语,没有回答—谁又能真正猜到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