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奥苏睁开眼睛，咪咪就坐在床边。“真棒，你成功啦！”她说。咪咪告诉奥苏，由于他昏厥过去，其后的答问自然无法继续。只得按照弗洛的建议，直接进入投票环节。结果不出所料：申辩引发巨大共鸣，奥苏在投票中以压倒性优势取得胜利。“蒲迪思什么反应？”“他当然怒不可遏。但是也没有办法，申辩结果已经在第一时间向母星传输回去—你安全了！”奥苏想坐起来，然而浑身虚脱，一丝力气都用不上。他刚刚支起身体，臂膀就是一软，脑袋重重倒在**，磕得生疼。眼前金星乱窜，冷汗像流水一般从面颊流下。咪咪的惊呼从天边传来：“哎呀，你怎么回事？”奥苏大病一场。持续紧绷的神经和高强度申辩在无形中耗费了大量体力，他甚至顾不及疲惫就倒下了。不过没有大碍—这家伙躺在**睡得那么香，以至咪咪觉得说他“病倒”，还不如说“战后休息”来得贴切。病情好转后，咪咪常来陪伴他，将舰队中的新闻讲给他听—在奥苏申辩后，舰队中新闻不断，咪咪每天都能眉飞色舞讲上半天，其中最重要的段落都是关于弗洛的。咪咪告诉奥苏，如今弗洛已经公开和蒲迪思分庭抗礼，不遗余力地抨击总执行官“愚蠢、妄为和残忍”。“他真是个天生的政治家。”咪咪对奥苏评论，“你的事情一出，他立刻就抓住机会，在舰队中到处登台宣讲，把蒲迪思攻了个措手不及！”奥苏苦笑，哪是什么“抓住机会”，分明就是他策划好的时机。“宣讲效果怎么样？”“好极了！有你之前的申辩做底子，弗洛的宣讲大受欢迎，据说已经有十六艘飞船同意联名上书了！”“联名上书？”最近事态进展一日千里，令人眼花缭乱。奥苏躺在**不便打探，完全跟不上节奏，只好央求咪咪给自己补课。“哎呀，你赶紧好起来吧，能出门走走，与人聊聊……要不然，跟你说话实在费劲。”咪咪调笑着答道，“联名上书是三位舰长自发组织的，打算收集足量的信息素签名向行星开发委员会递交，要求把蒲迪思免职。一旦成功，蒲迪思的好日子就算到头啦！”“怎么叫‘足量’？”“听说需要舰队数和人员数双双过半。所以弗洛才这么卖力啊—他运气可真好，不用自己动手，就有人替他发起进攻！”奥苏没搭腔。“三艘飞船自发组织”这点非常可疑，几乎和自己“自发报道”“自发申辩”的模式完全相同。“计划肯定早已制订好了：申辩、宣讲、联名上书，环环相扣。真是个步步为营的家伙！”奥苏不禁感慨：幸而自己和他站在同一方阵，否则恐怕就会像蒲迪思那样，被揍得体无完肤，还不知道拳头来自何方。不过，这么说也不公允。蒲迪思当然知道：弗洛赫然站到自己的对立面，成为有力的竞争对手，但弗洛在他眼里只是个善于抓住时机的卑鄙之徒。“落井下石的小丑！”有人听到他在公开场合这样称呼副执行官。恐怕，这目空一切的妄人绝想不到，舰队副执行官会“屈尊”和一名小记者联手，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他甚至无法想象会有人躲在暗处，让别人替自己出力吧？“弗洛到哪儿去了？把他给我找来！”那几天，他逢人便吼。弗洛早躲到其他飞船上去了，以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这让蒲迪思更加愤怒。“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懦夫！无耻之徒！”他暴跳如雷。蒲迪思真是个笨蛋，永远只会把自己摆在明处—与弗洛相比，他多么单纯啊！奥苏几乎有些同情他了：在突然而至的凌厉攻势面前只会大吼大叫，将反攻的希望建立于怒火和辱骂之上。他还是一位旧时代的独裁者啊，完全不知道时代变了，他的专横早该收敛。可能在他心里，舰队仍是一人做主的地方，是只能用铁腕管控的空间。应对任何人的挑战，他只有强硬这一种态度，只有压制这一种手段，因此一夜间转向的人心让他措手不及。这老兄恐怕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原本温顺如白矮星一样的下属为何突然张牙舞爪，变得难以控制？他愤怒、惊慌，无计可施。“也真是奇怪，大伙儿怎么就像睡了一觉，突然醒来似的，闹起抗议来了？”咪咪困惑不解。“大伙儿从来也没有睡着。”奥苏告诉他，“他们一直在赶路，只是领路人变了。”奥苏觉得这就叫“文明的号召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将文明带给目的星”，就像一件衣服，让人们心安理得地躲在里面，生活、工作。然而如果有一天，谁低下头，发现衣服已经支离破碎，自己赤身**站在光天化日下，他会怎么做呢？当然是火速找寻另一件衣服！弗洛张开双臂挥舞的，正是另一件衣服。先借助奥苏和自己的宣讲，让人们惊觉“原来我一直在从事野蛮、残暴的事业”，其后又张开文明之布，高呼“保护地球”，让走投无路者一头撞进来，当作衣服裹在身上。其实奥苏明白，这两件衣服并无大异，都是用来遮羞的障眼法。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人都需要一件衣服啊，否则……太难为情了！弗洛正是摸准这点，一破一立，轻而易举地将舰队成员收到麾下。“他可真聪明啊！”奥苏由衷感慨。“他还很有风度呢。”弗洛从不辱骂敌手，永远只用那沉静平稳、洞见深刻的嗓音述说“既成事实”，即便在纵声疾呼的时刻也显得风度翩翩，这为他赢得了大批女性舰员的好感。“你似乎对他情有独钟。”奥苏取笑她。经此一役，奥苏信心大涨，曾经的思虑、游移消失不见。特别是在面对咪咪的时候，不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她没有理由拒绝我。”奥苏就是这么想的。咪咪嗔怪地噘了噘嘴：“怎么叫情有独钟？不过是因为谈笑风生就让蒲迪思众叛亲离，实在不可思议。”“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自己不也背弃蒲迪思，回到我身边来了”“哎呀。”咪咪又急又窘，体色微微发红，“背弃？我什么时候和他在一起了？那不过是……”“好了好了，不用解释。”奥苏呵呵笑着，一把拉住她的小臂，“你着起急来真可爱，要不是病还没好，身上没劲，我就……”“病成这样了还不正经。”咪咪放下心，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不过，你那篇报道确实让我刮目相看。‘怎么回事？’我想，‘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记者吗？’所以我就跑回来看看你啊—谁知道一进门，就再也出不去了……”“提起报道，我倒是打算再写一篇—把我的申辩改成通稿，发回母星。前几天太疲惫，一直没有动笔，今天精神尚佳……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将申辩记录调取出来？”说是通稿，其实又是一篇檄文：不仅全文引用了申辩内容，而且控诉了蒲迪思的对自己的“迫害”、对舰队的“专横”，还有对民意的“践踏”，毫不客气地将他比作“新时代暴君”“文明脸上的一颗黑斑”。通稿再次引起轰动。咪咪给他看过母星统计数据，现在支持地球人为智慧生物的民众，已经占到85%以上。“不可思议，你这支笔太厉害了！”咪咪赞叹道。奥苏得意地笑着，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暗自思量：“该说的都说了，该写的都写了。剩下的事，就看弗洛的手段吧！”弗洛的手段自然非同凡响。他先暗地授意奥苏向蒲迪思发起反攻，向行星开发委员会控诉“在舰队遭受迫害”，一举切断蒲迪思的退路—即便全面停止开发地球，也对摆脱困境无济于事，因为那相当于承认“指令错误”，也就间接承认了控诉事实!弗洛逼得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硬下心来，坚持己见，与副执行官领导的反对派继续斗争！然而谈何容易。蒲迪思几番下达指令，打算继续对地球采取强硬手段，都被弗洛利用职权予以否决—有时自己出面，有时指导舰长反驳。否决理由呢，不是违反《行星开发通则》，就是违反《远征舰队管理规定》，再不然就是违反《星际移民条约》，不一而足。总之，这博学多才的野心家总能找出依据，让总执行官的指令成为一纸空文！“真难以想象，他为这一天做了多少准备啊！”奥苏想起那份从早读到晚的《舰队防御准则》，不禁头皮发麻。然而这还不算，无法贯彻的指令又化作利箭，接二连三地向总执行官心口射去！弗洛将被否决的指令和否决原因整理成章，一边在舰队中宣讲，一边向母星发送。在他的煽动下，舰队中抗议活动仿佛浪涛般此起彼伏。“他精力可真旺盛啊！”奥苏惊叹。“是啊，不知今天又跑去第几飞船了……”弗洛就像一根针，在飞船之间游走穿行，将零散抗议织成一张大网，让蒲迪思无处可逃。在他的号召下，二十艘飞船公然违反总执行官先前的指令，从神山撤退。蒲迪思怒火中烧，竟然昏了头，向执行任务的其余十艘飞船下令“半路拦截”。这下麻烦大了，不仅那十艘飞船违令不从，而且一大批原本犹豫不决的舰员也转为坚定的反对者。“这就是我们的总执行官！”弗洛大声疾呼，“让舰队自相攻击！置同胞的性命于不顾！”弗洛已经许久不在主舰上露面了，他以率先从神山撤退的第五飞船为大本营，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他频繁游走于飞船之间，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热烈欢迎。大批支持者公开宣布“脱离主舰统领”，还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反抗者同盟”，赫然与主舰划地为界。“何止划地为界啊。”奥苏评论道，“简直就是包围圈—蒲迪思无处可逃了！”“不会打起来吧？”咪咪忧心忡忡。“放心吧。主舰同样人心浮动，早被弗洛洗了脑，谁还会听从蒲迪思调遣？现在的蒲迪思啊，光杆司令一名！弗洛不过是在等候母星回复，名正言顺地接管主舰—早晚的事！”这一天终于到了。五个母星日过后，行星开发委员会做出决定，撤销蒲迪思“总执行官”的职位，由弗洛全权代理，同时命令蒲迪思“即刻返回母星接受调查”。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奥苏淡淡一笑—完全不出意料的事，就没有必要激动了。蒲迪思临行那天，大病初愈的奥苏特意跑去“送行”。弗洛也在现场，依旧那么温文尔雅，丝毫看不出幸灾乐祸或者落井下石的样子。他甚至还向蒲迪思伸出手去，但蒲迪思对他怒目而视。弗洛抽回手，就像天空散尽了最后一抹晚霞。“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微笑，才能如此优雅从容。”奥苏想。然而同为“胜利者”，奥苏却被“忽视”了。蒲迪思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甚至没有稍作停留，就像看着所有曾经背叛了他的亲信、随从一般。在他眼中，奥苏永远是个小人物—纵使将第一块石头从山顶推下，他依旧只是“嚼舌头的小文人”。蒲迪思很清楚：真正的敌手、真正将他赶下“宝座”的元凶是弗洛。就这一点来说，他还是个聪明人呢。弗洛接管了飞船，第一时间实现承诺，将奥苏提升为舰队专职记者。“我不会像蒲迪思那样，对你的报道指手画脚。”他对奥苏说，“不过作为记者，你应该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说的。”奥苏明白，就像埋在堡垒下的一枚炸弹，堡垒既已摧毁，炸弹就该销声匿迹了。弗洛正式撤销了飞船悬停在神山上的指令，虽然没有实际必要，曾经得到指令的飞船早已悉数返回。同时，他又下令让舰队科学家“在不干扰地球人的前提下”加紧对第三行星进行采样研究，尽可能多收集些标本和数据。他说：“舰队撤离第三行星的决定指日可待，我们必须在此之前做好收尾工作—有朝一日如果故地重游，至少有案可查，不至于像暗夜行路一样两眼茫然，不至于再一次无功而返。”“真的要回家了吗？”咪咪欢天喜地。“估计是吧。蒲迪思撤职只是第一步。母星民意如此倒向地球，委员会还不下令撤退的话，就太不识时务了。”“都是你的功劳。”咪咪真心实意地钦佩，“让那么多人幡然醒悟……”“你呢？你原来不也坚持说，‘两足群居动物’不是智慧生物吗？”“我也是被唤醒的啊……读你那篇报道的时候，我就在想：真是蠢到家了！被骗得团团转，竟然毫无觉察！不过后来我又安心了—舰队那么多人，大都和我一样嘛！幸好到头来，你让我们睁开双眼，认清真相……”“唉，真相……”咪咪兴奋地滔滔不绝，奥苏心里却感慨万千。弗洛说得没错，任何报道都是有倾向性的，都是为达到某一目的而精心讲述的“故事”。这头脑简单的姑娘竟然认为从“故事”中读到“真相”，奥苏不禁莞尔。“你笑什么？”咪咪不悦地问。“我看你今天晚上特别漂亮，忍不住想接下来该做点什么……”香飘飘、软绵绵的气息卷在奥苏身上，咪咪体色微微发亮，忸怩着嗔怪：“你这下作的小文人！”奥苏心神一**，拉住她的手……又过了四个母星日，委员会终于做出决定：“鉴于菲米星系第三行星情况特殊，着令舰队终止一切行动，即刻返航。”“我们有幸目睹了文明的又一次飞跃！”弗洛对全舰队成员演说，“史无前例地从资源丰富的星球主动撤退，说明在我们心中，生命才是最值得珍视的！”返航那天，奥苏和很多人一道站在主舰操作室的巨大舷窗下。窗外，丛林永远绿意盎然，平静得犹如一池春水。它们似乎根本不知道：曾经迫在眉睫的危险即将远去。或许……它们知道，只是并不在意？就像曾经的舰队，对地球人那般熟视无睹？奥苏有些遗憾。最近他每天都要求咪咪带自己出去“兜风”，在神山附近转了一圈又一圈，却再也无法找到张有怀和落雨松的影踪。他们就像一把盐，撒在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中，消失得干干净净，似乎那段际遇只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为了将希望带给人类，让地球摆脱危机。“太不可思议了，我塑造了一段传奇！”他想。然而更不可思议的，还是他自己。遥想当年，第一次飞向群星，雄心壮志多么火热！当时怎能料到，接踵而来的碌碌无为，又是多么消磨人心！如果没有这一次意外旅程，大约他的人生就会像冰川融化的一滴水，顺势而流，随遇而安，渐渐浑浊，被不知所终的大地吞噬……幸而同样冥冥中的安排，让自己来到这颗梦幻星球，遭逢奇遇，重拾血气方刚的理想—用笔，守护值得守护的一切！“人人都有需要守护的东西，一个人、一段理想、一种文明，或是一颗星球。”他把这段话记下来，打算用作下一篇报道的开篇。奥苏打算再写一篇报道—毕竟人心不稳，需要不断加固，操控过舆论的他对此深有感触。今日地球危机缓解，只因机缘巧合，被舰队内部争权夺势的野心家用作炮弹，也是母星民众一时头脑发热，舆论支持的结果—靠不住的舆论啊，一旦重蹈覆辙，好景还能持续多久？“只希望那时，地球文明浴火重生，能够与一切危机抗衡。”奥苏暗自期许。舷窗外，绿色海洋渐行渐远，平静得犹如一封古老的书信。可惜信上惊心动魄的故事已经不再鲜活，要不了多久便会被风吹干，变得脆弱而古怪。飞船开始加速。地球越来越小，小得缥缈难寻，小得微不足道，终于融入茫茫宇宙的漆黑背景中，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