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的后代先从关西机场坐飞机到和歌山县南纪白滨机场,还要再坐三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达海泽町。渡边佑靠着车窗昏昏欲睡,海泽町地处伊纪半岛最南面,面朝太平洋,车子还在路上的时候,就能够通过车窗吹来的空气闻到海的气味。转过一个弯,一望无际的海突然展开,铺满了整个世界,波涛的声音隆隆不绝,让渡边佑产生了在坐火车的错觉。到海泽町的人不多,巴士把渡边佑一个人留在车站,便继续向下一站开进。这里和四年前渡边佑第一次来时没什么区别,虽然海浪的声音不绝于耳,却给人一种安详静谧的感觉。他凭着自己的记忆,走在町内平整而永远潮湿的小路上,经过一幢幢渔民的船屋,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叔叔婶婶的家。叔叔住在街尾,二层小楼,楼上的窗户外挂着风干的鱿鱼。房子比上次来似乎破旧了些,也小了许多。也许是自己长大了。渡边佑想着,敲响了大门。婶婶打开门,看着站在门口的年轻人,一时没有认出来。在海泽町,很少有陌生人来,婶婶不说话,警惕地看着他。就像四年前,渡边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婶婶,是我啊,阿佑。”渡边佑说着,举起在关西机场买到的礼品。“哦!”婶婶的声音拖得很长,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再留出一些回忆的时间,她拉住渡边佑的手臂,“阿佑啊,你怎么来了,快进屋吧。”渡边佑跟着婶婶进屋,在玄关处脱掉鞋子,走上吱吱作响的楼梯,十叠大的客厅里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台电视、几个柜子。渡边佑把礼物放在墙边,然后席地坐下。婶婶端来热茶,坐在他的对面。来之前,渡边佑还怕叔叔婶婶对上次的不告而别耿耿于怀,没想到婶婶看上去并没有提起的意思。渡边佑轻咳一声,“婶婶,好久没来看你们了。”“我们都挺好的,叔叔出门喝酒去了,将近渔期,看看有什么机会。”“嗯。”渡边佑喝下一口茶,从窗外吹进来的海风有些凉,他缩了缩肩膀,“现在机会好找吗?”婶婶叹口气,“比以前可差多了,鱼也少,来买鱼的人也不如以往多。”渡边佑点点头,皱着眉想了想,决定还是开门见山,“婶婶,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请您帮个忙。”婶婶抬起头看着渡边佑,“什么忙?”“我也想跟着出海。”“你……”婶婶上下打量侄子一番,“你,还是算了吧。海上的日子很苦,你受不了。”“婶婶,我一定要去。”渡边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毕业证》,“我刚从名古屋大学的海洋生物系毕业,可是还没真正在大海上生活过。婶婶,这对我很重要。”婶婶接过《毕业证》,翻开,她不认字,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淡黄色纸张上的油墨,笑了。“走,我们这就去找你叔叔,给你在船上找个差事。”“他在哪儿?”“还能在哪儿?喝酒呗。”整个海泽町只有一间小酒铺子,叔叔没事喜欢喝两杯,其他的渔民也是。婶婶一手拉着渡边佑,一手捏着《毕业证》,快步走着。渡边佑几次想把《毕业证》要回来,但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开口。掀开酒铺的门帘,就能看到叔叔渡边亮敞着怀,和其他几个相同打扮的粗壮男人边喝边聊。见到婶婶进来,叔叔放下酒杯,不满地说:“你怎么来了?”“你看谁来了?”婶婶把渡边佑拉到身前。“叔叔。”渡边佑叫道。“哦,是你啊。”叔叔不冷不热地说。“什么啊,阿亮,你家怎么还有这么精干的年轻人啊。”同桌一个大叔大声问道。“嗨,我那个哥哥家的孩子。”大家似乎都知道渡边佑的父亲和叔叔之间的矛盾,酒铺里一阵沉默。“你看这是什么。”婶婶把《毕业证》递到叔叔面前。叔叔接过来,翻了翻,递给同桌一个脸庞消瘦的男人那里,“喂,启太,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叫启太的男人看了一下封面,“这是大学《毕业证》。”“大学《毕业证》?”叔叔看了看渡边佑,“你是说大学《毕业证》?”启太点头。“名古屋大学。”渡边佑说。叔叔突然站起来,给了渡边佑一个结实的拥抱,他拉着侄子的手,走到酒铺中央,大声宣布,“喂,看到没有,我们渡边家也有大学生了。”“我都大学毕业了。”渡边佑说。“都一样。”叔叔拉着他坐下,“来来来,再来一壶,已经十八了吧?”“二十二。”“那能喝酒了,来,今天给你庆祝一下。”叔叔喜笑颜开的样子,和一分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叔叔把酒盅伸到渡边佑面前,渡边佑没法回绝,只好接过来一口气喝下。酒顺着嗓子滑下,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痕迹。叔叔又举起第二杯,渡边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婶婶。“我说当家的,先别急着喝酒,阿佑来是想和你商量事的。”叔叔顿了一下,撇了撇嘴,举起的酒杯不知道是进是退,最后他把酒倒进自己嘴里,才问:“什么事?”“我想跟着你出海。”渡边佑赶紧说。“出海?”叔叔嘴角**两下,看看四周,低下头不说话。渡边佑以为叔叔不同意,又解释了一遍。坐在旁边的一位络腮胡子大叔突然开口,声音大得像打雷,“阿亮,不用担心,这次,你们叔侄俩就跟着我的船吧。”“藤原,你说真的?”叔叔眼睛一亮,连忙说。“当然,别这样看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经常。”启太小声说。大家一阵大笑。藤原也跟着笑了几声,然后他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你们两个上船可以,不过这个小伙子的一切都由你负责。而且……”藤原看着渡边佑,“这孩子还是个生手,只能给三分之一的钱。”叔叔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可是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婶婶在背后捅了渡边佑一下,渡边佑快步上前,向藤原道谢,可是藤原摆摆手,“不用向我道谢,别以为海上的生活像城里那么舒服,到时候吃不了苦,可跑不回来。”“不会的,我对自己有信心。”渡边佑坚定地说。“那样就好,真想表达谢意的话,就再买几壶酒来,渡边家出了大学生,我们要庆祝一下。”藤原说,似笑非笑的表情隐藏在胡子里,他的提议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渡边佑看向叔叔,想征求意见,叔叔拍着桌子说:“还不快去!”精明的店家早就把酒准备好了,渡边佑也不懂这里的规矩,只是掏了钱,把整整六壶酒端来放在桌子上。“好了,你们先回去吧,不用陪着我们了。”叔叔说。婶婶顺从地拉着渡边佑往外走。到门口时,渡边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回头问藤原:“大叔,我们什么时候出海?”“这就着急了,”藤原大笑起来,“四天,四天后出海。”他们离开酒铺,走在村子里的石板路上。村子不大,彼此之间都很熟识,从城里来的大学生这个消息早已经传开了,现在这个大学生要和乡巴佬一样出海去,大概又能提供一段时间的谈资。有些人停下来看渡边佑,婶子和他们打招呼,闲聊几句,然后继续往回走。渡边佑很少说话,在这之前,他和婶婶只见过一次,就是在四年前。据说当年父亲和叔叔闹了很大的矛盾,一气之下离开了海泽町,之后两家再也没有来往过。四年前暑假,渡边佑考上大学,迎来了一个没有烦恼的假期。他瞒着父亲,独自进行自己的寻根之旅。他根据父亲母亲只言片语中找到的线索,一路找回海泽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除了父母之外的其他亲人。叔叔婶婶都是老实巴交的渔民,平日里和大海打交道,粗壮且笨拙。对渡边佑的到来既不反感,也没有表现出十分激动的样子。他们客气地招待渡边佑吃饭,简单的米饭和鱼生,还有自家酿的酱油,用粗瓷碗端在桌上,三口人默默地扒饭,昏暗的船屋里只有筷子撞击碗边的声音。那天晚饭后,叔叔对着墙壁抽烟,婶婶忙着收拾,渡边佑走出门,站在路边看着脚下的海水画出一道道白浪,几条小船随着波浪起伏不定,相互碰撞,海风带着潮湿腥咸的味道扑面而来,渡边佑突然有一种在城市里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家的感觉。那时候的他单纯鲁莽,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完全掌控了渡边佑,他感觉这里就是宿命之地,大海就是他的一切。当最后一缕阳光被深幽的大海吞没,婶婶出来寻找渡边佑。可是海岸边已经没有了人,他离开了。渡边佑回到之前被称作家的地方,态度坚定地告诉父亲,放弃已经选定的经济学,而改学海洋生物。父亲勃然大怒,但渡边佑不在乎。四年过去,渡边佑在大学和网络上对海的了解更多了,他对海泽町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他深深地理解了父亲和叔叔之间的矛盾,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四年前,他在这里找到了家。四年后,他要毁掉这里的一切。叔叔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看了一眼准备好的晚饭,摆了摆手就去睡了。渡边佑和婶婶只好自己吃。晚饭过后,婶婶收拾碗筷,在客厅的榻榻米上给渡边佑铺好被褥。渡边佑插不上手,他走出船屋,在门口享受傍晚的海风。婶婶不放心地跟出来,大概是怕他再像之前那样人间蒸发。“您回去吧,我看看海。”渡边佑说。“你不会……”婶婶怀疑地看着侄子。“不会的,”渡边佑认真地说,“我保证。”“好吧。”婶婶说,“外面风大,别待太晚。”“是。”看着婶婶回到屋子里,渡边佑向左右看看,确定没人。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不是他常用的那个,而是一个老款的诺基亚,实体按键,只有单色像素屏,不过电量很足,出海期间可以不用充电。他在屏幕上打下几个字:“第一步已经完成。”然后按下发送键。过了一会儿,他删掉那条短信,将手机关机,回到叔叔婶婶的船屋。屋外,海面倒映着一轮明月,反射出金属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