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影丸号”“迅影丸号”是一艘捕鲸船。渡边佑猛地醒悟了那些巨大武器存在的意义,尽管在“桑田丸号”上,从水手们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些线索,但是当真正的答案从藤原嘴里说出时,曾经在视频中看到过的那些噩梦般的场景,突然将他包围。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视频中看到日本渔民捕杀海豚的场景,整片海湾都被海豚的鲜血染成红色。镜头中的渔民面无表情地站在甲板上,用手中长矛一样的工具向海面猛戳,动作迅速有力,仿佛设定好的机器。在海面上,只能看到长矛刺入海面,又被迅速提起,然后再次下落。而在海面之下,无数海豚瞬间被长矛贯穿,那些伤往往不是致命伤,对命运一无所知的海豚忍着剧痛,凭着求生的本能四处逃窜,但很快又被另一只长矛刺中,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生命随着最后一丝血液漂散在海洋里。一头小海豚露出水面,一边发出海豚特有的尖锐叫声,一边慌不择路地向岸边逃跑。它冲出水面,搁浅在乱石滩上,拼命挣扎,但是无济于事,在渡边佑的注视下,死神收走了小海豚的生命,留下小海豚青色的皮囊和一片红色的海。渡边佑强忍着眼泪看完了那段视频,长矛每一次刺击都像是戳在他的胸口。当进度条走完的时候,他感觉四肢冰凉,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变成了冰冷的海水,自己如同那具青色的尸体一样,没有了生命的气息。他挪动手指,按下重播键,视频再次播放,海水由蓝变红,充满活力的海豚又一次遭到屠杀……他看了无数遍,以为自己会变得麻木。但是每重复一次,他的神经都变得更加敏感,他记住了每一帧画面,能够分辨每一个像素所代表的意义。在视频里某个一闪而过的镜头中,他发现了似曾相识的画面,潮湿的青石小路,简陋的二层小楼,窗外挂着咸鱼干,看似朴实却麻木的村民。渡边佑认出来了,视频里的地点是海泽町,他的故乡。他和父亲进行了一次面谈,自从他私下找到叔叔婶婶,并且强行改变自己的专业方向之后,渡边佑和父亲之间已经冷战了三年。渡边佑给父亲发了短信,约见的地点是父亲公司旁的一间茶室。他和父亲板着脸,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先开口。渡边佑犹豫再三,决定开门见山,他开口,当面问出了那些话,海泽町的历史、父亲和叔叔的矛盾、一切的一切。一向严厉的父亲居然开始颤抖了,茶杯从他手中滑落,打翻在桌面上,暗红色的茶水顺着桌子流到地上,就像是红色的海。那些问题将父亲几十年来努力营造的坚硬形象击得粉碎,他捂着脸开始哭泣。经过几年的冷战,渡边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冷漠,他冷冷地看着父亲哭泣,已经猜到了父亲和叔叔争吵,离开家乡的背后,发生了什么故事。父亲哭了一阵才抬起头,那一瞬间他仿佛老了三十岁,渡边佑发现无数道皱纹出现在父亲脸上,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发型竟然有大半都是白发。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想要确认这不是幻觉,但半途中他收回了手,继续保持喜怒不形于色的状态。父亲没有觉察到渡边佑的动作,开始喃喃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就像是在警察面前供述罪行的犯人。父亲和叔叔在年轻的时候,跟着村里的长辈们出海,将迁徙中的海豚围困起来,大肆捕杀。不,那不是捕杀,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屠杀,全村的小船也装不下那么多海豚,他们只带回来一小部分,剩下的就任由它们沉到海底。说到这里的时候,父亲举起手,握着记忆中的长矛,猛地向下戳去。这一套动作已经深深地印在了父亲的记忆里,永远无法抹去。海豚肉并不美味,也不是村子里的主食,但是每年村里的人都要举行大规模的捕杀活动。父亲曾问过长辈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人说这是传统,也有人说这是向海洋之神的祭献,还有人说这是为了锻炼后代。父亲没有从长辈们那里找到答案,但是答案自己出现在他心中:屠杀,只是为了满足村人心中残忍的本性。父亲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不希望自己或者后人也生存在这样原始野蛮的地方。在深思熟虑之后,父亲离开了家乡,成了村里人口中的叛徒。说完这一切,父亲长出一口气,压在心头的负罪感仿佛减轻了些。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等待着他的审判。渡边佑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久久不语。他来见父亲,只是想问问海泽町的真相,但是父亲给出的答案却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他一时间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也不知道父亲这一番话,是想争取他的原谅,还只是想找个人倾诉。最后,父亲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渡边佑也随着站在父亲对面。父亲确实老了,渡边佑眼中那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父亲,已经成了脊背微弓、脸上布满皱纹的老人。“父亲……”渡边佑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也不用说。”父亲摆摆手,突然向前一步,给了儿子一个拥抱,又在渡边佑反应过来之前退了回去。“那个……”“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父亲说,“不要在意我的想法了,你现在也知道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个浑小子呢。”渡边佑目送着父亲离开,但一直没有说一句话。言语已经无法表达自己心中的想法,他要做些什么,为了自己,为了父亲,为了那些海豚。“怎么!被吓到了吧,哈哈哈哈,我们就要和世界上最庞大的生物战斗了啊。”看到渡边佑陷入沉思,藤原岩以为这个新人被震撼到了,得意地哈哈大笑。渡边佑也跟着干笑两声,找机会躲开藤原,在后面登船的水手中找到启太。在渡边佑眼里,启太是唯一一个对他抱有善意,并且愿意平等交流的人。“我们真的是来捕鲸的吗?”“当然,”启太说,拍拍渡边佑的肩膀,“恭喜你成功过关。”渡边佑不明所以地看着启太。“在‘桑田丸号’上的那几天,就是你的成人仪式,只要熬过它,你就是我们中的一分子了。”渡边佑挠挠头,“是吗?”现在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什么该死的入会仪式,他接着追问,“我们要去捕鲸?”“当然。”“我以为……”渡边佑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我婶婶提到过,村子里出海,主要是捉海豚的。”启太推了推眼镜,“还不是那些该死的动物保护者,我们的生活被曝光了,这几年再在日本海附近做这个风险很大。这次出海,我们都要伪装成普通渔船,在公海换船,再去捕捞地点,为的就是躲开那些动物保护组织,一旦让他们知道我们的路线,这次出海就得空手而归了。”“但是……这么大的捕鲸船不是更显眼吗?”渡边佑问。“出海的时候,它只是一艘货船。”启太指着船身上复杂的标示说。叔叔也登船了,他把行李放在脚边,喘着气说:“阿佑,帮我把行李放到舱室里去。”“舱室在哪儿?”“跟我走,”藤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小子,现在你也有自己的床了。”他笑着说,好像拥有一张床就是巨大的荣耀一样。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可能确实是。藤原在前面带路,渡边佑背着两人份的行李跟在后面,和启太并肩而行,他看了看左右,从海泽町来的渔民们聚成一团,另外两个村子中的人也在不远处分别聚集起来。“这是什么情况?”渡边佑问。“哦,这是我们内部小小的比赛。”启太说,“在这艘船上,几个村子的人要各自为战,每天一拨人值班,最后看哪一拨人收获最大。”“我们已经连续两年第一了,今年也不能松懈啊。”叔叔在旁边补充。“这还要多亏了阿亮啊。”藤原也加入了这个话题,他用肩膀顶了一下叔叔,“你的叔叔可是我们队伍里的神射手,百发百中。”渡边佑呵呵笑着,低着头,脚下的甲板上满是大片大片棕黑色的污渍,他敏感地猜出了那是什么,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渡边佑放慢脚步,不想踏在那片污渍上,可是抬头看去,整个甲板上几乎布满了这样的污渍,渡边佑无处可逃。那是鲸鱼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