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包围的村子“呦,”父亲来了精神,“阿力啊,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也不打电话说一声,哎呀家里什么都没准备。”老人过来拉着李时力,就要往屋里领,“一会儿让你妈给你做点你爱吃的。”李时力被拉着走到低矮的库房门口,突然停住了。“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进来吧,这事说来话长。”库房很低,李时力站直后头发就碰到了屋顶,他只好弯着腰走进去。房间里用明线挂着一只节能灯,发出惨白的荧光,正中是一张餐桌,几副碗筷叠好了放在桌上,两张床并排挤一起,更昏暗的后面,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成一堆,大概是当时为了盖房从家里搬出来暂时放置的,可是到现在都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来来,快坐。”父亲抢过李时力手中的行李,塞在床边的一个角落,倒了一杯水放在餐桌上,然后和李时力面对面坐下。这时李时力才发现,正对着餐桌,放着一台大号的平板电视,几乎和墙一样宽,这大概是房间里唯一的娱乐设施,不过也太突兀了。父亲自然而然地打开了电视,屋子里一下子被五颜六色的光填满。他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这才抬起眼,从烟雾中看到了李时力。“哎哟,”父亲把电视按了静音,“这脑子越来越不好了,一进屋就习惯开电视,把你给忘了。你等会儿,我上隔壁去说一声,让你妈给加两个菜。”老人说着就要起身。“不用了,随便吃点就好,我在车上吃过了。爸,我们为什么要去隔壁做饭?”“嗨,你又不是没看到,咱家现在厨房拆了还没盖起来,先在老王家凑合凑合。”“到底怎么了?”李时力问。父亲吸了一口烟,烟头明亮,在李时力眼中留下一个残影。“村头的张大柱你知道吧,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那个。”李时力点头。“他回来了,说是带着大家搞水产养殖,什么鲍鱼龙虾,还有海参。刚开始没人理会,该打渔还是出海打渔。可是张家的几个亲戚跟着大柱子干,只用了一年就发了财,后来大家就都跟着一起搞开了养殖。咱家也围了一片地方,养龙虾和鲍鱼。那几年苦点是苦点,可真是赚了钱。”父亲吐出一口烟雾,双眼迷离,思绪似乎回到了几年前挣大钱的日子。“不光咱们村,旁边几个村也跟着学起来。咱们都是靠海吃海的人,能在家门口挣饭钱谁还出海打渔啊。大家一窝蜂都卖海产,为了东西能运出去,咱们村自己花钱把路修了,这条路花了一百多万。那个时候钱来得快,花着也不心疼。张大柱家先把房子扒了盖新房,平地起了四层。其他人也跟着把自己家房子扒了要翻新。咱家也一样,那个时候要不是听你妈的话,咱们也……”“又说我什么坏话呢?”一听到这声音,父亲嘿嘿一笑,不说话了。母亲推开门进来,端着一个大盆,“你不想吃饭……”她看到家里多了一个人,声音戛然而止。李时力往前凑凑,把脸伸到灯光下,“妈。”“阿力?阿力!”母亲“嘭”的一声把盆放在桌上,过来拉着李时力左瞧右瞧,“你怎么瘦了,在外面吃得不好?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说一声,饿了吗,快吃饭吧……”说到这里,母亲回头看看饭盆,觉得不好意思,她挪动身体,挡在李时力和餐桌之间,“你等会儿啊,我上老王家再弄两个菜去。”“妈,没事,就这么吃吧。”李时力拉着母亲坐下,把碗筷放在父母面前。饭盆上面铺着几个发黄的馒头,下面是几种原料胡乱炒成的烩菜,小时候李时力在家几乎天天吃这个。李时力给自己碗里盛了些,就着节能灯的灯光仔细看,也没看出来那些灰色的团块是什么原料制成的。他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有点咸,有些油腻,剩下的全是苦涩的土味。他强迫自己嚼完咽下去,然后放下筷子。“再吃点,怎么不吃了?”母亲说。“我不饿,刚才在车上已经吃过了。”李时力站起来,走出库房,站在院子里。家里新建的二层小楼确实挺宽敞的,那个客厅大概就有二十平方米,这么大的房子如果在麓山市大概能值一两百万,李时力抚摸着水泥墙壁,没想到几年没回来家里竟然变化这么大。“这一层本来打算给你结婚用的。”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们老两口在楼上住。”“我又没打算回来。”父亲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说:“本来龙虾和鲍鱼收成好的话,再过几年我们也能在城里给你买得起房子的。”李时力看着父亲,老人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真的?”“真的,那几年真的赚钱了。”“后来呢?”父亲掏出一支烟点上,“我带你去看看吧。”他们出了家门,顺着村子里的水泥路向东走。走过一排房子,再走个七八百米,就是海边。从进村子开始,李时力就觉得有些不对,那种微妙的感觉并不是来自平地而起的新房,也不是来自安静的村庄,是某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隔着毛玻璃来看世界,不够真实。现在他知道了,是因为没有海的味道。江口村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这里是(左氵右冬)江的入海口,村子就在海边,世世代代以打渔为生。海风带来的潮湿腥咸的味道是这村子的一部分,李时力从小听着潮水的声音长大,但是现在,空气中没有任何海的气息。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着,李时力向远处眺望,但是黑色的地平线之外,没有海的痕迹。“爸,到底怎么了?”“就是这样。”父亲停下,伸手指向前方。两个人已经走出了大路,站在岩石嶙峋的岸边,但是脚下的并不是海面。刚才从远处看到的黑色地平线,是成片的塑料垃圾。整个海面全部被塑料垃圾覆盖了,一眼望不到边。在旁边能够看到一些用水泥分隔开的池子,那些应该就是村里人用作龙虾养殖的地方,但现在里面全是垃圾。“因为这些?”“嗯,前几年(左氵右冬)江干涸了,一点水都没有。如果(左氵右冬)江还在的话,入海的水流还能把这些垃圾冲走,可是现在这里成了一片死水,无论刮风下雨,连台风都吹不走这些东西。”在江口村村民养殖业刚刚起步的时候,塑料垃圾入侵了这片海域,无数塑料袋、饮料瓶、救生圈、保险套覆盖了整个海面,所有的养殖物都被闷在厚厚的垃圾层下面,不见天日。江口村迅速垮了,全村人大部分资产都投在了这片海域,结果李时力家盖到一半的新房因为没了资金不得不停工,有的人盼着这些垃圾能够漂走,就像来的时候那样。可是一等等了两年,垃圾还在,不但挡了养殖的路子,连出海捕鱼的路都没了,渔船走在那些轻飘飘的垃圾之中仿佛遇到了糨糊,马达随时都会被塑料袋缠住,船桨也起不到作用。村里的人去到镇上寻求帮助,可是这么大面积的垃圾带政府也束手无策,只能推托说向上面打报告,但是一直不见上面的回应,一个字都没有。张大柱家确实攒了不少钱,看村子里不行了,便举家搬进了城里,过上了舒服日子。后来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地搬离了这里,留在村子里的只剩十来户。父亲慢慢地诉说着,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长出一口气,“当时那钱就准备留着给你用,二十多万呢。可是全村人都盖了新房,就咱家还住着那破房子,我这张老脸没地方放啊。后来我看龙虾挺好卖的,来钱也快,就打算先把房子盖起来,再给你重新攒。你妈死活不愿意,我俩天天吵个不停,唉……要是当时听你妈的,就好了。”李时力低头听着,踢起一块石头,石子在海边的岩石上跳了两下,落在下面由塑料垃圾组成的海面上。“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李时力问。父亲支支吾吾地哼了两声,“我跟你妈本来打算再等上半年,如果实在没希望的话,我们……”他抬起头,看着儿子,“我们打算过年的时候进城去找你,过完年在城里趁着用人的时候在那边找份工作。”“这个……”“家里还有点钱,我和你妈身子骨也还可以,干点杂事是没问题的。你放心,我们自己租房子,那个……离你远点的地方。”“唔……”李时力转过身看着远方黑色的海面,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咱们回头再商量吧。”“好,好,回头商量。”父亲应承着,“回头商量。”父子俩沉默地站了很久,塑料垃圾层随着下面海浪的波动缓慢起伏,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李时力在这片海边长大,眼看着大海从碧波万里到一片沉寂,从十来岁的时候开始,家门口的海面上就总是漂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塑料袋、饮料瓶、保险套。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改变这种状况,他努力学习,大学、研究生、博士,他换了几个学科,就是想从各方面掌握战胜白色污染的武器。然而现在,他站在自己家门口,敌人完全占领了他的大本营,而且是从内到外。他突然干笑两声,对父亲说:“咱们回去吧。”等候已久的父亲点点头,“好,我们回去,你妈给准备了好饭。”父子俩像来时那样沉默地往回走,没有交谈。快到村子的时候,一个人向他们跑来,李时力看着眼熟,但是想不起来是谁。来人喘着粗气,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不成样子。“李叔……快……快……唐露……快……快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