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轻 岛天黑的时候，他们到了寇瓦纳所说的那个东西的地方，在这座梯形岛屿长边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机器。它高十几米，宽是前者的几倍。它的正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将塑料垃圾吸入机器里，经过一系列的分解熔合之后，变成细细的塑料纤维，从后面延伸出来。机器的后部构造比前面要复杂得多，无数小的机械臂整齐一致，从出丝孔出来的细小纤维被集中成捆，然后编织起来。机器顶部有着大面积的太阳能板，是它唯一的动力来源。现在天色已晚，为了节省能源，机器大概已经降低了工作速度，但是仍然能在很远的地方感受到它隆隆的震动。被放置在太平洋中央的无人区，它的设计者完全不需要考虑噪声问题。拉尔夫小心翼翼地靠近机器，为了防止再掉进水里，他伸出脚，探实了地面之后，才换另一只脚。当靠得足够近时，他才发现那机器露出水面的部分只是它的一小块，为了保持稳定，它的大部分躯壳都隐藏在水下，就像是冰山一样。尽管已经降低了工作效率，机器周边仍然热气逼人，时不时有气泡从水面下浮出来，然后破掉，大概是伸入水下的冷却循环系统正在工作。现在拉尔夫大概明白了这个机器的作用：它是一台大型的、简化版的3D打印机，以塑料垃圾为原料，按照程序输出编织好的厚毯，让这些塑料垃圾不再分散，便于收集。但这台机器实在是太慢了，拉尔夫抚摸着发热的机器外壳，上面的海水侵蚀的痕迹显示它已经在这里运行了许多年。不眠不休地持续工作，造就了这块长达十几公里的人工岛，可这对于日益增多的垃圾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不管怎么说，它，还有建造这台机器的人，救了他一命。在拉尔夫的准则里，这个人情是一定要还的。机器的上部有一块铭牌，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上面有两个巨大的方块字，这是两个汉字——“轻岛”，但是拉尔夫不认识。“你认识上面写的字吗？”拉尔夫问。寇瓦纳摇摇头。“看你的长相我总以为你是亚洲人。”他说，“这应该是中文吧。”“我是个因纽特人，”寇瓦纳说，“你这个狭隘的种族主义者。”相处两天之后，拉尔夫和寇瓦纳彼此熟悉了，甚至熟悉得有些过头。拉尔夫一愣，“好吧，原来你听得懂我说的。”“我后来才想起这个词的意思。”在男孩面前又输了一个回合，拉尔夫撇撇嘴，示意寇瓦纳等着，他自己爬上了机器。整个机器像是中世纪武士的铠甲，层层叠叠的，但是爬上去才能发现，那些向外伸展的鳍片其实是一个整体，是由3D打印机制作的钛合金构件。在经历了海水浸泡、日晒雨淋之后，机器的下半部吸附了许多海藻和贝类，水位线的位置留下了浸泡的痕迹，机器的上半部覆盖了一些尘土和水渍，但是轻轻地擦拭之后，仍然像新的一般。拉尔夫把那些鳍片当作踏脚处，绕着机器转了几圈。由于是3D打印出来的组件，外壳的几部分铆合得非常紧密，如果不作仔细观察，甚至连其间的缝隙都很难发现。温热的机器在身下微微颤抖，像是沉睡中的有生命的巨兽。“你在找什么？”寇瓦纳在下面等得有些不耐烦。“我看看能不能把它打开。”“里面有你要吃的食物吗？”“它看起来像冰箱吗？”拉尔夫说。“冰箱是什么？”“哈，小子，又装傻？我不会相信你了。你会不知道冰箱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悌吉特的室外经常零下三四十摄氏度，我们那里从来没有过那东西。”寇瓦纳解释说。“你不知道冰箱，却知道它是用来制冷的？”拉尔夫迅速戳破了寇瓦纳的谎话。寇瓦纳吐吐舌头，做个鬼脸。“你还嫩着呢。”拉尔夫得意地说，他爬到机器的顶端，在铭牌的后面发现一处扣板，用螺丝固定着。“就是这了，嗨，小子，从工具箱里给我找一把起子。”寇瓦纳拎起急救箱，低着头摆弄了半天，也没有把起子拿出来。“怎么了？这么慢。”“我……我……”寇瓦纳抬起头，吞吞吐吐地说，“我打不开这个箱子。”“真拿你没办法。”拉尔夫从机器上跳下来，“你看，这种搭扣锁要这么开，这里……这里……”拉尔夫拿出工具，在寇瓦纳面前晃了晃，又爬回机器。他拧开八个螺丝，卸下扣板，检修口被打开了，露出下面一块三十厘米见方的空间，一块墨绿色的集成电路板放置在中央，无数线路汇聚于此。果不其然，这台机器的心脏就在远离水面的顶端，这里的微处理器控制着这台大机器所有的程序。“好，”拉尔夫骑在外壳的一处凸起结构上，把起子别在耳后，搓着手说，“就看它能不能联网了。”他正要仔细研究这块集成电路，就听到寇瓦纳在下面喊道：“那是什么！”“别捣乱，”拉尔夫以为这是寇瓦纳的玩笑，他随意地向后摆摆手，可是眼前一花，什么东西从他背后经过，挡住了月光，留下一道黑色的影子。拉尔夫猛地回头，看到一条巨大的触手状的东西从水面下方伸出来，越来越高。他条件反射般地把起子护在胸前做出防卫的姿势，但是等了片刻，才发现那触手的目标并不是自己。机器的周围一共升起六条同样的巨臂，由骨架一样的机械结构支撑，中央是一根粗大的软管，软管的末端又是金属结构，由粗变细，在月光下看不清楚。软管升到顶端，弯折回来，拉尔夫看到六根软管的头部对着自己，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六只巨大的水枪。“见鬼！”拉尔夫骂道，转身准备跳下机器，但是他忽然想起手里还拿着一块扣板。机器脆弱的微处理器现在正暴露在外面，被水枪击中难逃短路烧毁的命运，尽管还没来得及研究微处理器的具体功能，但这是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唯一机会。拉尔夫转身回去，把扣板装回检修口，水枪已经停止上升，从机器下方传来什么装置加速的声音，越来越快。已经来不及装回螺丝了，他不敢冒着让水渗入检修口的危险，没有办法，拉尔夫只好爬上去，双手攀着机器的顶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扣板前。水枪开始喷射，大量的水喷在太阳能板上，冲掉了白天偶尔堆积的鸟粪和随着海浪覆盖在上面的塑料袋，让太阳能板光洁如新，提供最高的效率。在喷嘴变换角度的时候，水柱偶尔移动，喷到拉尔夫身上，水流的冲力巨大，险些把拉尔夫推下机器。几分钟之后，喷水停止了，水枪完成清理任务，悄无声息地潜入水面。“这是你今天第三次弄湿自己了。”寇瓦纳在下面说，但是拉尔夫无暇回应。拉尔夫甩掉脸上的水，双手由于过于用力已经麻木僵直，他喘着粗气，过了很久才慢慢将身体从检修口移开。和高压水柱抗衡消耗了大量体力，他连爬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在微处理器完好无损。休息了一会儿，又吃了半块饼干之后，拉尔夫站了起来。本来已经睡着的北极熊闻到饼干的香味，凑过来想舔他，拉尔夫把饼干锁回急救箱，对着北极熊摊开双手，摩格利嗅了嗅，失望地回到原地。他重新爬上机器，仔细检查了检修口中能够看到的一切，这事如果让安迪来干也许能够轻松许多。拉尔夫能够在两厘米的空间中找到炸弹的引线并且顺利拆除，但是面对这块集成电路板却是一筹莫展。他分析到深夜，一片薄云遮住了月光，再也看不到电路板上的细节，拉尔夫不得不揉着胀痛的眼睛爬下机器。因纽特男孩已经在北极熊身旁睡着，拉尔夫仰躺着，望着云雾中朦胧的星空。他不得不承认，这台机器上，根本没有联网功能，他没有办法向外传递信息。怎么办？所有的航线都不会经过这片垃圾大陆，偶然获救的概率不会比坐在厕所里遭到雷劈的概率大多少。拉尔夫看了看男孩和熊，难道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里，吃那些令人作呕的半腐烂的食物……他猛地摇头，甩掉白天看到的恐怖画面。看来只剩下一个办法，潜入海里看看能不能在飞机上找到什么。可是这里是太平洋的中心，谁知道飞机已经落在了多深的海底。天空划过一道流星，穿过半人马座向南飞去。我还可以利用星座定位，拉尔夫想，可是定位又有什么用。定位！拉尔夫有了主意，他又重新爬回到大机器上。